第三章 眺望之城(3 / 3)

在這張珍貴的照片上,我看到了張書銘即將告別學生時代的形象:麵目清秀,發型整齊,臉上帶著他常有的靦靦的微笑,眉宇間流露出自信和清高。他穿的那件三個兜的列寧裝是在西安某個縫紉店做的,他曾在信上告訴過母親。由於學習成績好,他被評上先進分子,得到十幾元獎學金,他用這獎金做了一件新衣,照了一張相,寄給家人看。

趙宛民回憶錄的第一部從童年寫起,以西安讀書的經曆為主,到畢業奔赴邊疆為止。對於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第一部的結尾隻是他踏入社會的開始,人生故事的序幕。讀完手裏的稿子,我非常期待和他見麵,聽他講講入疆後的經曆。雖然尚未謀麵,我已經從他那兒看到了二哥的影子。

第二天,趙宛民的兒子開車來接我,“貓小編”同行。“鐵門三少”陪紅旗去考察玉器、古玩市場。

看到他的三菱越野車,我半開玩笑地說:“宛民老兄這孩子是不是大款啊?”

“貓小編”說:“趙東是蘇烏提農牧場的老總,承包著幾百畝地呢!”

趙東謙卑地衝我笑,臉上帶著南陽人那種不露聲色的矜持。

車子穿過光禿禿的土嶺,你會以為這裏是不毛之地,轉眼一座綠油油的丘陵出現眼前,草原美得令人窒息。這就是新疆的神奇之處。

車子衝著一溜白房子跑過彎曲的土路,停在一座兩層小樓前。一隻淺黃色拉布拉多犬以優美的姿勢奔跑著迎上來,纏著趙東躥上跳下,伸出舌頭舔舐他的胳膊和胸脯。

趙宛民站在門口,一見麵就拉著我的手說:“張書銘比我小兩歲,他屬狗,我屬猴。我應該叫你老弟。對不對?”

親切的鄉音一下子拉近了我和他的距離。這樣地道的鄉音,我在鄭州倒是很難聽到。

他把我拉近窗口,指著外麵的草原、牧場:“我把你請到這兒來,是想讓你體驗一下巴州的生活。這兒空氣好,風景美,瓜果甜,是個難得的好地方。這兒比市裏的小區好。如果你在大城市待膩了,就搬過來和我一起住。住個仨月倆月,三年兩年,都沒問題。那些年頭,我遭罪,孩子跟著受牽連,上學、參軍、參加工作都受影響。趙東這孩子,十幾歲下農場幹活,沒讀過多少書。承包了這塊地,才翻過身兒來。這些年幹得還行。孫子考上了蘭州大學,孫女去國外了。牧場是一家哈薩克老鄉經營,我們隻管那邊的棉花地、果園。咱們老家過來十幾戶人家,在這兒一起幹。我們老兩口在市裏住,夏天會來住些日子。”

趙宛民的老伴也是南陽人,很熱情。他女兒忙前忙後招待我和“貓小編”。老先生絮絮叨叨和我說話,好像終於找到了一個能聽他傾訴的人,從畢業後來到新疆,一直講到當下。

“我比你哥受罪多。我比他年齡大,又是紅山文學社的頭兒,我受的處分重。到煤窯去勞改了三年。回來又因為和領導吵架,下放到托克遜勞動了十幾年。再後來就是跑申訴,跑平反,又是十幾年。這才過上幾年好日子,人就老了。”他解嘲地笑了笑,“雖說受了大半輩子磨難,可我還是喜歡這兒。當初報名來支疆,不後悔。”

老伴在一邊笑著插嘴:“孩子也不想回老家,他們在這兒習慣了,說老家太熱,受不了。”

老先生馬上接過老伴的話講他的孩子:“你不是想去且末嗎?過兩天,趙雅陪你去,她大哥在那兒承包棗園。若羌灰棗,知道吧?全都銷到口裏去了,你們鄭州也吃這種棗吧?”

然後,他給我介紹趙雅:“她愛人前幾年搞醫療器材,現在跑藥材。這裏有幾種藥材好得很呢!甘草、麻黃、肉蓯蓉、羅布麻葉……”

我歎了一聲:“你總算熬過來了!”

“是啊,還有不少人沒熬到今天。”

“你應該感謝嫂夫人。凡是能熬過苦難的人,背後必然有個堅強、賢良的女人。”

他吃驚地看著我:“你這話還真有道理!我這輩子就是塌欠你嫂子太多。我下煤窯,她在煤窯旁邊荒坡上挖個地窩子,帶著孩子,每天給我做飯,照顧我。領導勸她離婚,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一口回絕,死了良心跟我受罪。要不是她,這一家人咋能過到今天?”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你哥就比不得我了。同學們都說,五公司有個領導看中了你二嫂,才把張書銘弄去勞改。是不是?”

我笑了:“這都是他的命。張書銘這輩子確實沒少吃女人的虧。咱們男人的命運,全靠女人掌握。有個好女人,你就有好命;女人不貼心,你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你說是不是?”

趙宛民把回憶錄中那張合影照原件拿出來,指著上麵的同學,一一向我介紹:某某,遭遇了什麼,啥時候不在了;某某,受不了紅塔小集團案的壓力,跳水渠了;某某,多才多藝,因為男女關係……

“十八先鋒,現在隻剩下六個,有一個還臥病在床。好不容易把幾個人聯係上,我請他們下星期到農場來聚聚。現在正是旅遊的好季節,叫趙東弄個商務車,把他們拉到博斯騰湖去玩玩。

你也去。”

我說:“我想趕快到且末去找葉玉珍,她是我的第二任二嫂,看能不能從她那兒打聽到張書銘的消息。”

老先生合了一下手掌:“你就住下嘛,參加我們同學的聚會。你不想見見阿娜爾罕?——阿依古麗是來不了了,她在北京。文學社的事兒鬧過之後,我和張書銘再沒見過,也沒聯係。

阿娜爾罕可是跟你哥有聯係呀。張書銘在民豐勞動時,阿娜爾罕在和田,她到營地去看過他。她認識你後麵那個二嫂,還認識那兩個侄女,說不定她知道她們的地址。”

“有個侄女從庫爾喀拉陪我過來,我怕她生意忙……”

“叫她回去嘛。南疆這一片讓趙雅陪你,她沒啥事兒,車開得好,嘴巴又甜,會操心,你想跑哪兒都成。”

我很想見見阿娜爾罕(如果她知道葉玉珍的地址,能提供二哥的消息,那就太好了!),也想確認一下誰是關山的原型。根據老先生的介紹,當時分配到交通廳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張書銘,另一個是劉豐年。在照片上我辨認過了。這位劉豐年確實犯過錯誤,改正後回到烏魯木齊,從交通廳下麵的二級單位退休,下周來參加同學聚會——我在自己頭上拍了一掌,這是不是又在犯傻?雖然二哥被好友設套坑害的情節並非虛構,可小說中的人物怎能和現實中的人相對照呢?

回到庫爾勒,我把趙宛民的意思告訴董紅旗。她說:“沒事。我這邊有事做,你不用為我操心。且末、和田那邊也有事做,還是一起去吧。”

我知道,除了生意,她還有網友們的活動。她和“鐵門三少”風風火火出去的時候,臉上洋溢著活力。她在這兒玩得很開心。“鐵門三少”對她很盡心。我無法判斷他們的關係,普通網友?網上情人?還是二者兼而有之?這代人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男女之間無法用傳統目光去觀察。他們有自己的快樂和不幸。她放下生意陪我跑了這麼多天,我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感謝她。我拿出了一些錢,覺得這是應當承擔的費用,想給她買點禮物,不知道她喜歡什麼。對她的苦悶、孤獨、煩惱,找不到話說,不知從何說起。這代人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同情。望著她的背影,更多的隻是一種感喟。

博斯騰湖的氣勢讓我震撼。站在湖邊,望著連天碧浪,我喊了一聲:“哇——”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沒想到。真沒想到!”

新疆太神奇了!戈壁,荒漠,鐵紅、墨黑的高山峻嶺,背後卻藏著這麼漂亮的大海,純淨、湛藍,波光瀲灩,帶著天山融雪的甘甜氣息,無邊無際,在藍天下湧動。

我見到了阿娜爾罕。她老了。漂亮的頭巾、華麗的民族服裝,擁著一張富態的大臉,把她裝扮成一個典型的維吾爾族老太太。雖然腰板硬朗,腳步紮實,溫良有禮的笑容使她依然優雅,可那側影和背影還是顯示出她的年齡,隻有開心言笑的瞬間才能看到一點當年的痕跡。

我也見到了劉豐年。矮矮的勁巴的小老頭兒。眼神明亮,精神矍鑠,很結實的樣子。不苟言笑,不愛說話,臉上沒什麼表情。別人唱歌、唱戲的時候,他坐在一邊默默聽,很安靜。不像趙宛民,一見麵就拉著我的手說個沒完沒了。我試著和他聊天,他聽的多,講的少,句子都很簡短。當兩個穿著暴露的女孩從麵前走過時,他突然爆發,滿臉漲紅,口沫飛濺:“這世道成啥樣兒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貪官汙吏,男盜女娼。瞧這博湖!這是西海,聖海,聖水!淡水湖!養著孔雀河、塔裏木河,養著大半個新疆!瞧瞧!把躺椅放在水裏,人躺在水裏,腳伸到水裏,還弄了遊船!這是把聖水當遊泳池啊?人心真是壞透了,鑽到錢眼兒裏了!為了錢,為了享樂,啥缺德事兒都幹!山水都不得幹淨!”一陣激動之後,他拍一下腿,搖搖頭,低笑了一聲,“唉,咱們老了,還不裝瞎,裝聾,裝傻,操什麼閑心?現在啥事兒也不幹,每天吃吃玩玩,國家還給你發工資,你有啥不滿足的?咹?”

我跟著笑了。這老頭兒不太招人喜歡。可是,繞了很多彎子,我最終確定他不是關山。雖然他和張書銘一起分配到交通廳,1957年也犯了錯誤,可他並沒和張書銘一起去南疆勞改。

當我問他“你哪年到兵團去的?”他回答得很幹脆:“我沒去過兵團。我在煤礦幹了幾年就回烏魯木齊了。”“你沒修過路?”“張書銘修了幾十年路。我沒修過。”既然他根本沒到南疆去過,書稿裏的關山應該另有其人了。

一位姓陳的同學帶了一架手風琴(他就是那位多才多藝犯過男女關係錯誤的人,雖然老了,仍然一副風流倜儻的樣子),這群老人在沙灘上放聲高歌,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有一個人騎馬來自遠方,是年輕的哥薩克……”

“我們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

“掀起了你的蓋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阿娜爾罕跟著音樂起舞,擺動雙臂,扭動她的大裙子,一轉身,雙手架在脖子下,錯動下巴,做出標準的新疆舞姿。老頭兒們歡呼鼓掌。

我忽然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聲音裏帶出了嘶啞。

幾個人沿著棧橋向水裏走(盡管剛剛還在牢騷,劉豐年還是跟著大家向湖麵遠處去了),我和阿娜爾罕坐在岸邊茶廊裏。茂密的蘆葦像綠色的雲,從天邊蔓延到近處,應和著波浪的聲音,在光影中浮動。

阿娜爾罕的漢語還是不很流利,可她那溫和、友善的態度讓我感到親近。

“你哥哥嘛,好人的嘛。”

“他在民豐的時候,你去看過他?”

“他修路的嘛,我在交通局,聽說了,就去看他了嘛。”

“你到他家去過?”

“兩個小娃娃,小克子,可愛得很。那個洋岡子,好好能吃苦啊。”

“我這兒有個地址,請你看看。”我把本子上記的第二個地址拿給她看,“這個地址,能找到她們嗎?”

她連連搖頭,笑著說:“工三師的嘛早沒了嘛,他們的營地也撤走了。”

“你見到張書銘,是哪一年?”

她眼睛向上翻動著想了一會兒:“1978年嘛?還是1979年?”

“從那以後再沒見過?”

“兵團蓋了小區,都搬進城了嘛。”

“你是說張書銘的孩子們在庫爾勒?”

“那一年五公司有人來調查,拿的也是這個地址嘛,我帶他們去過。兵團營地都搬走了。”

“五公司來調查過?”

“來了兩個年輕人嘛。”

“那是哪一年?”

“好像……1987年秋天的樣子嘛。”

我明白了。

“我二哥,張書銘,你有他的消息沒?”

阿娜爾罕搖一下頭,又說了一遍:“好人嘛,是個好人。”

“張書銘教的京戲,還記得嗎?”

“一馬兒離了西涼界啊——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她唱京戲的發音比說話更準確。

“……詞兒嘛,記不得了嘛。”她遺憾地搖了搖頭。

我向她身邊靠近了一點,舉起手機:“咱們拍張照吧。認識你太高興了。”

“我也高興很的嘛。張書銘那個洋岡子,庫爾勒的可能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