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小鎮》reference_book_ids\":[702145145701872743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1
張海峰跳樓那天,陳遠林沒午睡。
跳樓是意外,沒午睡也是意外。
多年以來,陳遠林一直就有午睡的習慣,哪怕隻在辦公桌上趴十分鍾,或是團在椅子上眯一小會兒,都行。不然,整個下午就疲憊不堪。十年前,陳遠林還在街道辦時,有天中午有接待,沒像往常那樣在辦公桌上趴一會兒。下午,市上的丁副市長突然來調研,街道辦主任彙報工作時,一旁的陳遠林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丁副市長放下手中的筆,摘下老花鏡,盯著陳遠林看了足有五秒鍾。好在,街道辦主任急忙解釋說:“丁市長,陳主任昨晚加班加到兩點鍾。”丁副市長這才慢慢戴上老花鏡,低低地哦了一聲。後來,區上提拔陳遠林到建設局主政時,丁副市長還問:“陳遠林,就是我去調研時打哈欠那個年輕人嗎?”
細究起來,陳遠林的午睡習慣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的高中時代。這習慣,顯然是拜賴老師所賜。陳遠林記得,高三的一天中午,他去辦公室找賴老師。辦公室的門半掩半開,賴老師仰躺在藤椅上,肥胖的身子把寬大的藤椅鋪得滿滿的,一件灰色的襯衫鼓鼓突突,腰上的肉像要從藤椅的縫隙裏拚命擠出來。那時候,賴老師已經六十多了,從校長崗位上退下來後,又返聘回校,擔任高三年級文科班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賴老師頭向上仰,靠在那麵貼了一長串課表的牆
上,發出一陣陣沉悶的鼾聲,像夏日午後滾過的驚雷,又像出了故障的摩托。
陳遠林不敢驚動他,隻好在旁邊站著。站了一會兒,左看右看,看到辦公桌上有一張前兩天的報紙。他坐在賴老師麵前,拿起報紙。直到他把報縫裏的廣告也讀了一遍,賴老師才終於醒了,滿意地伸了個懶腰。就是那天,賴老師很認真地告訴陳遠林,哪怕午睡十分鍾,也對身體有很大好處。“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身體都沒有了,你還怎麼幹革命?所以啊遠林,”賴老師伸出粗短的手掌,親切地拍了拍陳遠林的肩膀,“馬上就要高考了,天氣熱,人更容易犯困。你呢,你的成績我不擔心,就擔心你的身體。你身子太弱,回去讓你媽給你多吃點,吃好點。中午呢,你一定要睡個午覺。孔夫子看到他的學生宰予睡午覺,批評他朽木不可雕也。孔夫子其他都對,唯獨這件事啊,他完全錯了。”
對賴老師的話,陳遠林一向言聽計從。從第二天起,他就開始學習午睡。午睡果然香甜而有效,下午再也不疲憊昏沉了。陳遠林還記得,高考第一天中午,他照例也午睡了。午睡之前,他叮囑父親一點半準時叫醒他。下午的考試時間是兩點半。考點沒設在他們子弟校,而是更遠的三中,他得騎半個小時自行車。然而,父親竟沒有叫醒他。陳遠林醒過來時,已經兩點了,家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父親不在,母親也不在,甚至就連那條總是趴在門前吐舌頭的大黃狗也不在。
陳遠林又氣又急,飛快地蹬著自行車往三中趕。在距家門不遠的拐彎處,差點撞到了一輛收破爛的板車上。等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膝蓋一陣疼痛,撈起褲腿一看,皮破了一大塊。
好在,半分鍾不到,張海峰的父親就從巷子裏經過,他送了張海峰到考場剛回來。他搖下車窗玻璃,詫異地問:“林仔,林仔,你怎麼還不去考試?”陳遠林痛苦地咧著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張海峰的父親把車靠在路邊,拉開車門下來,看了看陳遠林膝蓋上的傷,趕緊拉開副駕車門:“快上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要不要我扶你?”
張海峰父親那輛奧拓,是雲海村第一輛私家車,也是整個光明農場不多的幾輛私家車之一。等到奧拓駛進三中,距開考時間已經隻有五分鍾了。如果騎自行
車,那是一定要遲到的。按規定,遲到十五分鍾以上,就不能再進考場。那就意
味著十年寒窗苦讀,一瞬間都化為泡影。
後來,陳遠林曾問母親,為什麼那天家裏沒人,為什麼沒人叫醒他?母親有些語無倫次,一會兒說到診所拿藥去了,一會兒又說去姐姐家了。那一天,陳遠林發現,原本身板挺直的母親明顯地佝僂了,她的眼睛躲躲閃閃,像一隻怕人的小老鼠。陳遠林又問父親,父親理直氣壯地從嘴裏蹦出兩個硬邦邦的字:“忘了。”說完,還充滿挑釁地盯了陳遠林兩眼。陳遠林氣得跺腳,父親又說:“就是忘了。”
後來的後來,陳遠林總算弄明白了,父親其實就是有意想讓他遲到,想讓他因遲到沒法進考場。那樣一來,自然就考不上大學。考不上大學,也就不會離開北山、離開雲海,這樣當然就能如他所願,一直守在他身邊。
弄明白這一點時,陳遠林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他和父親之間爆發了一場戰爭。他拍著桌子指著父親的鼻子說:“天底下就沒見過你這麼自私的父親!”
父親一把扔出手中的茶杯:“你是我老子還是我是你老子?”
陳遠林氣得轉身就走,出了門,還聽到父親在堂屋裏咆哮。巷子裏,他碰到迎麵而過的張海峰的父親,笑嘻嘻地問他:“林仔,你老爹又在發酒瘋了?”
盛夏時節,暑氣蒸騰,整個雲海宛如在灶上蒸了半天的蒸籠,陳遠林在村子裏走了不到五分鍾,汗水就濕透了背心,隻好又折回家。
推開門,隻見母親跪在地上,小心撿拾父親打碎的茶杯碎片。父親看到陳遠林,倒沒再說什麼。甚至,還主動從冰櫃裏取了一瓶凍啤酒遞給陳遠林。陳遠林默默接過去,一張嘴,用牙咬開瓶蓋,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父親站在陳遠林麵前,沉默了一下,說:“要不要花生米,我給你拿一袋?”
陳遠林搖頭。這時,門外有人大聲叫老板老板,父親轉身走到窗前,給客人拿東西。陳遠林看著父親的背影,突然發現,原本精壯的父親,腰似乎一下子彎了許多。
他捏著剩下的半瓶啤酒,發了半天呆。
第二天,陳遠林趕回學校,他準備和女朋友林如鳳好好談一談。雖然,他一
直不想談,也不願意談。可沒辦法,隨著畢業日益臨近,他不得不談,硬著頭皮
也要談。
2
張海峰跳樓前,風言風語實在太多。畢竟,出了這麼大的事,幾十條人命說沒就沒了,不僅北山區和雲海村一夜之間聞名世界,相應的,就連“滑坡”“堆納場”之類的詞都上了百度熱搜。
救援工作結束時,距事件發生已過了十天,陳遠林這才有機會去看看母親。前幾天,母親打過幾次電話,陳遠林都掛掉了。不是在開會就是在救援現場,實在不方便。掛了電話,趁上廁所時,給母親發了兩次短信,問她有什麼事。母親回答說:沒事。你注意身體。不要太勞累。
陳遠林略一盤算,他有六七天沒見著母親了。這在以往倒沒什麼,雖然這些年來他和林如鳳的小家與父母的家都在北山,相距不過十幾公裏,但十天半月不見麵也是經常的事。然而,這回卻不一樣。畢竟,父親走了,留下母親一人。那天匆匆離開殯儀館後,直到現在才抽得出身。
雲海村村民被疏散在幾個安置點,中心廣場是其中一個。下班前幾分鍾,陳遠林撥通了林如鳳的手機,想讓她一起去。林如鳳的聲音卻很冷:“什麼事?”
陳遠林話到嘴邊又咽下,隻好說:“我晚上不回來吃飯。”
話還沒說完,那頭嗯了一聲,已掛機。
陳遠林捏著手機無聲地苦笑了一下。他發現,這兩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自己已經習慣了苦笑。笑完,還要輕輕地搖一搖頭。
寬闊的中心廣場上,搭起了數百頂藍色帳篷,帳篷側麵是白色大字:民政救災。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十幾個義工推著餐車發放盒飯,人們排著長長的隊等著領盒飯,看上去倒不像是有什麼意外的樣子。領到盒飯的,就坐在綠化帶上或是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吃。有幾個先吃完了,抬出音箱,在空地上跳起了壩壩舞。
還有心情跳舞的,那多半家裏無人死傷。不過,陳遠林覺得,這樣幹還是有些不
妥。就好比鄰居在辦喪事,你卻在隔壁大聲播放“今天是個好日子”。哪怕今天對你來說的確是個好日子,也該低調些才對。陳遠林左右張望,沒有在領盒飯的人群裏找到母親,摸出電話正想打,一隻手突然伸過來,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嚇了一跳。拍他的是一個瘦骨支離的老年男子,頭發灰白,胡子也灰白,如同秋天裏懸
崖上幹枯的野草。他說:“林仔,你媽在帳篷裏哭呢。”一邊說,一邊伸出竹枝般的食指,點了點十米開外的那些帳篷。老年男子姓梁,陳遠林叫他七爺。陳遠林記憶中,梁七爺好像二三十年前就
這麼瘦,這麼老,永遠孤苦無助的樣子。他住在村子背後靠近公路的一座東倒西歪的小房子裏,靠撿破爛為生。直到前些年,政府為他辦了低保,他才算過上了稍微安穩的日子。所以,他對在政府任職的工作人員,有一種天然的親近。
在梁七爺指引下,陳遠林找到了母親的帳篷。母親坐在帳篷門前的一張小凳子上,倒是沒哭,臉上卻明顯還有淚痕,雙目呆滯而空洞。陳遠林低低地叫了她一聲媽。母親這才注意到了麵前的兒子,慌忙站起來。這時,有什麼東西從她懷裏掉到地上,陳遠林撿起來,是一張老照片。照片上,父親和母親笑得很燦爛。
陳遠林認得,那張照片是十餘年前他和林如鳳結婚時拍的。那天,父親和他的一幫朋友喝高了,興奮得有些語無倫次。其實,隻有陳遠林明白,父親的興奮不僅因為自己結婚,更因為自己終於如他所願,回到了北山。
陳遠林坐在母親麵前,母子倆一時相對無言。好半天,母親才說:“林仔,你胡子長了,頭發也長了。”陳遠林說:“這十來天,太忙。”母親說:“眼睛裏也是血絲,你還是要睡夠覺。”陳遠林說:“我一直都睡午覺的,再忙,也要眯十分鍾。”說了幾句,又沒話了。過了半晌,陳遠林問:“媽,缺不缺什麼東西?要是缺,我去給你買。”母親搖搖頭。
帳篷裏有一張鋼絲床,一張折疊桌子和兩把折疊椅子。桌上,放著幾隻奄奄
一息的蘋果。陳遠林問:“媽,你沒去領盒飯?”母親說:“吃不下,不想吃。”陳遠林說:“那我去外麵給你買碗腸粉。”母親愛吃腸粉,陳遠林是早就知
道的。母親還是搖頭:“你坐一會兒就回去吧,我要吃,我會去買的。”陳遠林隻得止住腳,他把從地上撿起來的照片往桌上放,母親伸出手,示意
把照片給她。母親接過照片,呆呆地看了看,突然帶著哭腔說:“要說缺,就缺你
爸……”陳遠林悚然一驚,一下子站了起來,隨即,又無力地坐了下去。鋼絲床的一端,放著一隻黑色的骨灰盒。這時,陳遠林發現帳篷的光線變暗了,轉過頭去,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門
口,眯眼細看,是張海峰的父親。張海峰的父親端著一隻海碗,裏麵盛著些腸粉:“林仔,你回來了?我給你
媽端碗腸粉嚐嚐。我自己做的。”陳遠林說:“帳篷裏不是不能生火做飯嗎?”張海峰的父親說:“我到街上買了隻電磁爐。頓頓吃盒飯,真的受不了。”臨走,他壓低聲音對陳遠林說:“林仔,峰仔也回來了,他壓力大啊,你幫
我勸勸他。”陳遠林點點頭。幾分鍾後,在中心廣場旁邊的停車場,陳遠林果然看到了張海峰。兩個人打了招呼後,立在各自的車旁抽了一根煙。
3
陳遠林和張海峰是一起長大的發小。不僅他們是發小,他們各自的父親甚至各自的爺爺都是發小。陳家和張家比鄰而居,已經有七八十年曆史了。雙方知根知底,連對方家裏有幾根板凳、幾個碗、幾個盆都一清二楚。
雲海村地處特區城鄉接合部。管轄雲海村的是東平鎮,後來改為東平街道。東平街道隸屬於北山區。《東平鎮誌》上說,東平鎮最早設鎮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一條從寶安縣通往東莞的交通要道上,一片原本荒涼的野地,從幾家供來往客商打尖的小食店開始,慢慢形成了氣候。一個姓陳的舉人——陳遠林的父親曾經非常自豪地說,“和我們是一家呢,還沒出五服的。”——為這條初具規模的街道取了個名字:東平圩。
那時,陳遠林家和張海峰家就比鄰而居了,不僅比鄰而居,甚至還共用一堵牆壁。隻不過,那時候還沒有陳遠林和張海峰,甚至連他們的父親都還沒有呢。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北山農場擴張,陳遠林和張海峰的父親都進了農場,家也從東平圩搬到了雲海村。身份和居住地變了,不變的是兩家仍然相鄰。
張海峰的父親頭腦十分靈活。一九九二年春天,鄧小平視察南方,及後,特區的報紙刊發了記錄這次視察的長篇報道《東方風來滿眼春》。他把這篇報道研究了足有一個星期,從中嗅到了市場經濟即將帶來的巨大機會。於是,他先是請事假病假,後來幹脆從農場辭了職——陳遠林記得,張海峰的父親遞交辭職報告那天晚上,父親憂心忡忡地跑到隔壁,勸說張海峰的父親把辭職報告收回來。父親苦口婆心地說:“我們這身份,說是工人,又在田裏幹活;說是農民,又是領工資的。身份確實有點尷尬,可不管怎麼說,到底是鐵飯碗啊,你怎麼能說扔就扔了呢?依我看,你還是趕緊去給場長認個錯,把報告拿回來幾把扯了吧。要不然,你以後一準後悔……”
張海峰的父親哈哈大笑。他正光著膀子喝酒,高聲叫老婆取來一個杯子,給
陳遠林的父親也倒了半杯:“來,老陳,幹一個,你的好意我領了。隻是,開弓
沒有回頭箭啊。”
那天晚上,陳遠林的父親從張家回來,不斷地唉聲歎氣,並向一家人預言:“我看啦,老張這步棋大錯特錯。你們別不信,過不了兩年,就有他哭的。”
可是,沒等兩年,張海峰家就已經發了起來。張海峰的父親從倒騰服裝、紐扣、電池開始,滾雪球似的越做越大,他們家買了雲海村的第一輛摩托,第一台大彩電,第一套音箱,以及第一輛小汽車。托第一輛小汽車之福,陳遠林才在高考第一天下午準時趕到考場。要是沒有那輛小汽車,陳遠林後來的人生軌跡恐怕全都得改寫。
倒是陳遠林家的日子,隨著農場的不景氣而日漸困難。陳遠林上高中時,在張海峰父親的勸說和幫助下,陳家破牆開店,經營了一家小雜貨店。開了段時間,“陳記雜貨店”更名為“多而美超市”。這名字是陳遠林的父親親自取的,陳遠林放假回家,看到那塊花花綠綠的招牌,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陳遠林一直還記得張海峰的父親提議他們家開雜貨店的情景。那天,母親有點事到大姐家去了,回家比慣常稍晚了一些,自然,晚飯也就晚了那麼半個小時。父親瞪著眼睛,大發雷霆,母親在廚房裏一聲不吭地忙著。陳遠林在隔壁房間溫習功課,為了不被父親的吼聲打擾,他甚至扯了一張衛生紙揉成團塞進耳朵。然而沒用,父親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尖利而粗暴,像是有誰用鐵鏟在鐵鍋上用力地刮來刮去。
那時候,陳遠林內心深處隻有一個想法:趕快高考,趕快考一所外地的大學,離這個家越遠越好。
後來,當父親坐在桌前就著一把蠶豆喝酒,終於在酒精的安撫下不再吼叫時,張海峰的父親來了。
多年來,陳遠林早就清楚父親的性格,甚至為他的性格感到羞愧。那就是他對家人,尤其對母親,幾乎沒一句好言好語。三兩句話不對,輕則吼叫咆哮,重則拳腳相加。然而到了外人麵前,哪怕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也立即變得彬彬有禮,滿麵笑容。至於在張海峰的父親這種成功人士麵前,更是恨不得隨時把笑容掛在臉上永遠不收回去。
是故,許多不清楚真相的人聽說陳遠林的父親居然要打老婆時,都以為是謠傳,至少是誇張。
張海峰的父親聲音洪亮,像個大領導一樣在狹窄低矮的房間裏慢慢踱著步,揮著手教導陳遠林的父親:“人嘛,就要敢去想敢去做,你當年勸我找場長認錯,收回辭職報告……”
陳遠林的父親忙賠著笑臉:“唉,那是我沒眼光。”
張海峰的父親不理會,自顧說:“如今政策這麼好,你要是還賺不到錢,那就隻能是你自己的錯了。農場種些水稻木瓜荔枝龍眼,養幾頭牛幾頭豬,有什麼前途?你沒別的本事,你就開家雜貨店也行啊。你院子前麵那間屋不是空著嗎?收拾一下,就是一間現成的雜貨店啊。沒錢?不要緊,我不會看著你不管,我們兩家,幾十年老鄰居了,我借給你,你隨時還我都行。”
就這樣,一個多月後,陳遠林家開了一家小雜貨店。雜貨店就在他家院子旁,原本是一間用來堆放雜物的小房間。
開了雜貨店後,父親也像當初張海峰的父親一樣向農場請了長假。每天一大早,他就起床穿過院子,打開雜貨店的門。
陳遠林還以為父親是努力想把雜貨店經營出個名堂,直到有一天,他偶然發現父親大清早就坐在櫃台後麵,有滋有味地就著雜貨店裏的牛肉幹喝酒,一張原本黝黑的臉喝得像撲了一層紅粉。陳遠林愕然不已,越發盼望早日高考,早日到外地上大學,至於這外地到底是哪裏,反正,隻要不是北山,不是特區,都行。
4
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到小學、初中和高中,陳遠林與張海峰一直同班。先前,兩個人總是背著書包一同上學放學。雲海村有一座廟,不僅廟大,且香火很盛。廟中大殿上的塑像是一個年輕女
子,叫陳仙姑。據說,陳仙姑是清朝鹹豐年間的一個奇女子,自小父母雙亡,卻
精通醫術,熱心搜集各種藥方,常常為本地人義務診病。有一年,瘟疫盛行,她救助了數以百計的鄉親,自己卻不慎染病身故。她的善良感動了上蒼,得以位列仙班。
雲海及附近幾個村莊,陳仙姑的故事婦孺皆知,每個村子都建有一座規模不等的仙姑廟,雲海村這一座,是其中最大最宏偉的,已經有上百年曆史了。每年三月,陳仙姑生日這天,村民都要齊聚廟裏,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不僅要放鞭炮,還要舞獅子。中午時分開始的流水席,一直擺到下午日落時分。
陳遠林自小體弱多病,母親便在某年陳仙姑生日那天,把他抱到廟裏,按多年來的習慣,認陳仙姑做了幹娘。因為這個緣故,村裏認識陳遠林的小孩,都管他叫陳仙姑。
陳遠林當然不喜歡這個充滿戲謔意味的綽號。每當有人這樣叫他時,他總是假裝沒聽見或是怒目以對。
令他憤怒的是,有一天,幾個低年級的小孩,居然也在後麵陳仙姑陳仙姑地叫,陳遠林怒不可遏,衝上去抓住最近那個,劈頭就是兩記耳光。沒想到,下午放學,當他和張海峰像往常一樣走在回家路上時,他被幾個社會青年攔住了。那是被他打了耳光的小孩的哥哥及其朋友。
陳遠林被要求下跪道歉。他自然不肯答應。轉眼之間,他的書包被扯下來扔到了路邊的魚塘裏,臉上身上也重重地挨了幾下。原本走在一起的張海峰霎時不知去向。但是,隻一會兒工夫,氣喘籲籲的張海峰帶著他父親手下的幾個幫工拿著木棒趕來,幾個社會青年這才落荒而逃。陳遠林鼻血橫流,愣愣地站在路邊。他的頭頂上,一株枝葉茂密的雞蛋花正開出滿樹淡黃的小花。
大概從高一起,兩人不再一起上下學。原因比較簡單,因為中學離家較遠,陳遠林騎自行車,張海峰的父親則給他買了一輛摩托車。自行車自然沒法與摩托車並駕齊驅。張海峰曾經勸陳遠林不要騎自行車,可以坐他的摩托車:“反正摩托車都是坐兩個人,我順道就把你捎到學校好了。”
陳遠林總是笑一笑,說:“騎自行車可以鍛煉身體。”
過了不久,張海峰和班上的一個女生走得很近,摩托車後座上,總是坐著那
個長發飄飄的妹子。有一次,陳遠林和張海峰閑談,陳遠林說:“要是當初我坐
你的摩托車,現在,你恐怕得把我換下來吧?”張海峰愣了愣,勉強笑笑。
從那以後,兩人的關係明顯不如從前。
張海峰成績很差,高考時,很自然地落了榜。陳遠林一向是子弟校的學霸,高考時卻發揮失常,隻考進了廣州的一所師範院校。賴老師痛心疾首地跺著腳:“遠林啊,我一直認為你是北大清華的料,最次,也能上個中大武大浙大,沒想到,臨場發揮如此大失水準。”當然,陳遠林沒有告訴賴老師,甚至沒告訴任何人,那個差點遲到的下午,他坐在考場上,心亂如麻,的確發揮不正常。
張海峰開始跟著他父親學習做生意,陳遠林則前往省城,兩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下午,陳遠林和班上文學社的幾個同學一起,在教室裏討論油印刊物上的稿子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窗外喊他,扭頭一看,西裝革履的張海峰笑嘻嘻地趴在窗戶上。
張海峰說他是來廣州進貨的,恰好進貨的地方就在陳遠林學校對麵,因此來看看老朋友。陳遠林和同學們討論稿件時,張海峰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聽,甚至還不時插幾句,陳遠林隻得把他介紹給那幾個同學。
張海峰是個自來熟。等到陳遠林中途去了一次廁所回來時,張海峰已經和那幾個同學,尤其是一個叫王青青的女生聊得很投機了,正在用不無誇張的語氣講他經商的趣事,惹得王青青不時發出一陣吃吃的笑聲。
到了晚飯時間,按陳遠林的想法,是要請張海峰到小食堂裏隨便吃點。那時,家裏一個月隻給陳遠林兩百塊錢,陳遠林要吃飯,還要從嘴裏省點錢買書,經濟緊張得不行。誰知,張海峰大手一揮,宣稱他請客,去吃海鮮。並且,他邀請的不止陳遠林一個人,而是在場的包括王青青在內的七八個人。
陳遠林還沒來得及表示反對,王青青已經迫不及待地答應了。陳遠林看看張海峰,又悄悄掃了一眼王青青,一下子恍然大悟:就是這短短半個多小時,兩人已經有感覺了。他自然不能不知趣地表示反對。更何況,還省了招待張海峰呢。
當天晚上,不僅吃了海鮮,還喝了一箱啤酒。那時,陳遠林酒量還沒像後來
那樣操練出來,最多也就兩瓶啤酒的量。回學校的出租車裏,風一吹,竟吐了。
再看看車裏,沒有王青青,也沒有張海峰。“他們呢?”陳遠林傻乎乎地
問。“你說誰?”也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再也沒人吭聲。果然吃人嘴軟。假期裏,陳遠林看到張海峰時,張海峰和一個女子手挽手走在雲海村街上,
陳遠林一看,那女子正是他的同班同學王青青。陳遠林悄悄問張海峰:“峰仔,摩托車後座上的人呢?咋辦?”張海峰拍了陳遠林一巴掌:“那時候年輕,不懂事,小孩子過家家一樣,不
算數的。”“這回呢?”“這回肯定算數。你別瞪著我,我發誓。”“別,我不聽,你留著發給王青青聽吧。”令陳遠林意外的是,幾年後,張海峰和王青青真的結了婚。那時,張海峰已經不跟著父親做生意了。他的父親總是比一般人要快一拍。
他說,像我們這種做小生意的,頂了天,也就掙點小錢,要想有社會地位,還是要進體製。自古以來,窮不和富鬥,富不和官鬥嘛。
可是,張海峰沒上過大學,又如何進體製呢?這事也難不倒他父親。在他父親運作下,張海峰先是在村裏擔任不脫產的村幹部。幾年後,通過一次招考,順理成章地進了街道辦,後來又調到區上。再後來,一步步升遷,幾年前,升任區城管局局長,成為北山的一方諸侯。
陳遠林曾聽到張海峰的父親喝了酒和自己的父親閑談,張海峰的父親不無得意地說:“老陳,你看看,你兒子讀了大學才當局長,我兒子沒讀過大學,不也當局長?”
父親半是認真半是開玩笑地說:“唉,你們張家人的心眼兒,全雲海誰比得上啊?不要說全雲海,怕就是全北山,也沒誰比得上的。”
5
陳遠林開的是一輛十來萬的卡羅拉,張海峰開的卻是一輛七十多萬的寶馬。作為一個區局的局長,亮鋥鋥的寶馬很打眼,據說也有領導提醒過張海峰。張海峰卻有一個令人沒法再接話的理由:“車不是我的,是我爸的,他經商幾十年了,多的錢沒有,好車還是買得起兩台。”
所以,張海峰的座駕在北山區的局長圈裏總是很顯眼,總有幾分鶴立雞群的意味。陳遠林也想過提醒他,轉念一想,還是算了。畢竟,兩個人早不再是小學中學的發小,而是北山區兩個局的一把手。平時在公共場合迎麵相逢,兩人也隻是禮貌得有幾分冷漠地點個頭說聲你好。隻有都回雲海村看望父母時,如果恰好遇到了的話,才會站一會兒,抽一支煙,隨便聊幾句無關痛癢的閑話。
陳遠林先掏出煙,扔了一支給張海峰,張海峰伸手去接,沒接住,那煙便掉到了地上。陳遠林另摸一支,準備再扔過去,張海峰卻從地上撿起煙來,掏出火機點燃,重重地抽了一口。
後來,陳遠林在腦子裏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回憶張海峰跳樓前與他見的最後一麵時,這一細節讓他悚然一驚。因為,張海峰是個看重生活品質、非常講究的人,放在以往,煙掉到地上,他絕對不可能撿起來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