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兩個人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各自倚在各自的車門上,悶聲抽煙,許久沒說話。遠處,從體育場邊的空地上,傳來一個熱情奔放的女子的歌聲:“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飛馳的駿馬像疾風一樣……”那是跳壩壩舞的伴奏。這座離草原足有幾千裏的城市,卻流行這種風格的歌曲,陳遠林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

“怎麼樣?”老半天,陳遠林問。

“還能怎麼樣?”張海峰苦笑,“七十幾條人命,幾百座建築,還能怎麼樣?”

陳遠林看了張海峰一眼,才幾天沒見,他明顯更憔悴了,也瘦了一圈。

張海峰原本很瘦,但自從進了體製,官越做越大,人也就越來越發福,用他

父親的話來說,那隆起的大肚子,裏麵都是酒膘。“你以為陪吃陪喝不是工作嗎?讓你天天去陪吃陪喝,要不了三天,你就要求饒了。”有一次,陳遠林聽到張海峰的父親在村子裏的雲海廣場上,和一群老頭老太聊天時這樣總結。

“你也不必太焦慮。”陳遠林說。

張海峰沒說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才說:“我他媽怎麼就這麼倒黴啊,早知道這樣,整死我也不去城管局,你說說,你那個社會局不就什麼事都沒有嗎?”

陳遠林隻好說:“不要想得太多,相信組織吧。”

張海峰卻突然發火了,他把手裏的半截煙頭狠狠地扔到地上,又伸手在車門上拍了兩下,大聲說:“陳遠林,我用不著你來教訓我,誰他媽都別想教訓我。大不了……就是個死嘛,有什麼稀罕的!”

陳遠林瞠目結舌,望著張海峰上車關門,馬達一陣轟鳴,寶馬一溜煙地竄了出去。

良久,陳遠林又苦笑著搖搖頭,慢慢上車。

第二天中午,張海峰跳樓了。

張海峰家住市區一個麵朝大海的高檔小區,二十三樓。

當翻過露台上大半人高的欄杆縱身跳下時,一身黑色夾克的張海峰像一隻黑色的大鳥從天而降。另外一棟樓的一個五六歲的小朋友正趴在窗戶前往外張望,他看到了張海峰越墜越快的身體,扭頭對他媽媽大喊:“媽媽媽媽你快看,外邊有一隻鳥,一隻很大很大的鳥。媽媽快看,鳥在笑呢。”

他媽媽漫不經心地轉過頭來,什麼也沒看到。

那時,張海峰的身子已經結結實實地碰觸到了堅實的水泥地。隻有離得很近的人,才聽到了一聲不太清晰的悶響。

還有人嘀咕了一句:“誰這麼沒素質,又在朝外麵扔垃圾。”

6

盡管救援工作已經結束了,但隻要閉上眼睛,慘烈的現場就會又一次像潮水般地撲向陳遠林心頭。有好幾次,半夢半醒之間,他又看到了被鬆軟泥土衝塌並掩埋的村莊和廠房,當然還有那些原本活蹦亂跳的人,他們半身陷在泥土裏,無望地掙紮,呼喊,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那時,他總是嚇得一個激靈,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有兩次,他的動作太大,把老婆林如鳳也驚醒了,林如鳳側頭看他一眼,又默不作聲地睡下去,把背朝向他。穿著蕾絲花邊睡衣的林如鳳露出大半個光潔性感的後背,倘是以往,陳遠林一定會有想法。但那時,陳遠林心如止水。他也把背朝向林如鳳,努力讓自己盡快入睡。哪怕入睡後,還會再一次被噩夢驚醒。

張海峰跳樓那天中午,陳遠林像往常一樣,準備在書房的躺椅上小睡一刻鍾。然而,剛入睡,他又一次夢到了救援現場,又一次從躺椅上嚇得跳了起來,甚至,不小心把書桌旁的一隻小文件夾也打翻在地。

整理文件夾時,陳遠林在裏麵發現了兩件久違的東西。其一是一個硬皮封麵筆記本,這是他大學時的詩集。他翻了翻,那些年寫的詩已經發黃了,如同流逝的歲月留下的痕跡;其二是從詩集裏落出來的一大疊照片。全都是大學時拍的。他一一翻看照片,腦子裏回憶哪一張是哪年哪月在哪裏所拍。其中一張,居然有張海峰。一身名牌的張海峰站在陳遠林和王青青中間,躊躇滿誌地揚起下巴。陳遠林想了半天,想起那是有一年春天,文學社組織到越秀公園賞花,恰好張海峰來找王青青,於是一同去了。賞完花,張海峰照例大方地提出由他請客。吃完飯,陳遠林卻不顧張海峰、王青青的反對和其他同學的異樣目光,堅持實行了AA製。

賞花照上的眾人中,還有一個是林如鳳。隻是,那時林如鳳還不是陳遠林的女友。性格沉靜的林如鳳似乎總有些不合群。那天晚上,當陳遠林堅持要實行

AA製時,唯一響應他提議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林如鳳。

林如鳳的響應,讓陳遠林感覺到一種異樣的溫暖。從那以後,他們走得近了,終於在最後一個學年裏,兩人確定了戀愛關係。陳遠林後來問林如鳳為何要響應他提出的AA製。林如鳳說,她看不慣張海峰有幾個臭錢就做出一副老大的樣子。

那時候,作為一個中文係學生,陳遠林狂熱地迷上了寫作,主要寫作體裁便是詩歌。其實,如果嚴格追溯的話,對文學的熱愛最早還是起源於高中時期,啟蒙者也就是他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賴老師。

賴老師說過,他年輕時也喜歡文學,還在省報上發表過散文。有一次,賴老師將陳遠林喊到家裏,哆嗦著打開一隻年代久遠得已看不出漆麵顏色的箱子,從箱子裏取出一個文件袋,從文件袋裏翻出幾張折疊整齊的報紙。“看看,陳遠林,你看看,這就是我當年發表的散文。”

陳遠林看到,省報最後一版上,的確有一篇數百字的散文。標題下麵,署著賴老師的名字:賴端和。

大一那年,陳遠林也在省報上發表了作品,不是散文,是一組詩,版麵顯然要比賴老師當年大許多。這消息經由張海峰傳到了老家雲海村,村裏人搞不懂發表作品與報紙報道有什麼區別,紛紛說:“陳家的林仔不得了,省委的報紙都登了他呢。”令陳遠林好笑的是,那年暑假,居然有幾個年長的婦女來到家裏,和母親小聲說話,說幾句,又朝陳遠林看一看。陳遠林不知她們在搞什麼鬼,人走後才聽母親說,那是人家看上他了,上門為他提親呢。

又過了兩年多,也就是大四那年五一節,陳遠林放假回雲海村,那天恰好父親要到東平鎮進貨,陳遠林就替父親看守雜貨店。非常偶然地,陳遠林在雜貨店的櫃子裏發現了一個軟皮筆記本。筆記本的前麵十多頁,記的都是雜貨店進貨與銷售的賬目。字跡歪歪斜斜的,且每一個字都寫得超出了筆記本上的格子,一看就知道出自小學畢業的父親之手。

令陳遠林萬萬沒想到的是,在筆記本的最後幾頁,父親用同樣歪歪斜斜的字,全文抄錄了陳遠林發表在省報上的那組詩。

陳遠林呆住了。他捧著筆記本站在雜貨店窗前,心中百感交集。雜貨店的窗

戶正對通往村子中央的那條古老的石板路。石板路旁是一條水溝,溝邊,開滿了龍船花。村子裏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過了好半天,他聽到父親在外麵大聲喊:“林仔,快出來幫我搬貨。”

陳遠林急忙把筆記本放回原處並保持原樣,力圖不讓父親發現翻動過的痕跡。他走出門看到父親正從一輛租來的三輪車上往下搬貨,矮小的父親吃力地一步步挪動著往家裏走,讓陳遠林無端地聯想到一隻螞蟻正在搬運一粒大米或是一條青蟲。父親的汗衫被汗水打濕了,皺皺地貼在胸前,隱約還能看出幾個洗得發白的紅字:東平鎮老年協會。

就是那一天,陳遠林決定聽從父親的意見,畢業後分回特區,分回北山。

這個決定做得很艱難。

畢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還得說服女友林如鳳。

7

那天下午區上有個會。

陳遠林家離區管理署大院,開車也就十五分鍾。每天中午,他都是兩點準時離家。這天也不例外。盡管因為偶然發現了從文件夾裏掉出來的詩集和照片,那天中午他罕見地沒有午睡。

頭略有些昏沉。陳遠林有點失悔,想想自己也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了,怎麼還像年輕時一樣容易激動,一本詩集幾張照片就讓自己浮想聯翩,乃至竟然沒有午睡。

下午的會說不重要也重要。其實說白了,重要不重要,要看是哪個領導主持。就陳遠林這個級別來說,市上主管部門的會當然重要,區上工委書記和管理署主任的會,卻比市上主管部門的會還重要。至於分管副主任的會,那當然也重要。

下午的會既不是書記和主任的會,也不是分管副主任的會,按理說,就不那

麼重要了。不過,陳遠林接到通知後,還是決定親自去。一則,兩個副局長都被派到了雲海村。雖說救援已經結束,善後工作卻還漫長得很。二則,對下午主持會議的劉副主任,陳遠林一向有些忌憚。

陳遠林洗了把冷水臉,抽了一根煙,頭腦略微清醒了一些。看看時間,馬上就兩點了,他拿起文公包往門外走。

手機響了。一開始,他以為是於小晴提醒他下午開會的事。於小晴是局辦副主任,平時負責聯係他。

看看名字,卻是王青青。

王青青雖然與自己和老婆都是大學同窗,平時往來卻不算多。大多時候,也隻有逢年過節,兩家人都回雲海看望父母時才會碰到。

王青青是廣西玉林人。陳遠林的一個姑姑就嫁在玉林,中學時,陳遠林的父親曾帶他去玉林看望姑姑。那座城市給陳遠林的印象就是人們空前地熱愛狗肉,說起狗肉米粉和荔枝狗肉,似乎每個人都兩眼放光。尤其是夏天,幾乎家家戶戶都要吃狗肉。十來天裏,陳遠林吃得胖了一圈兒。回到北山後,對狗肉的鮮美猶自念念不忘。他把玉林狗肉講給張海峰聽,張海峰卻大叫殘忍變態。陳遠林這才想起,張海峰從小就喜歡養狗。

比較搞笑的是,剛認識王青青時,為了討好王青青,張海峰愛屋及烏地表揚王青青的老家玉林。他根本沒去過玉林,所有關於玉林的記憶都來自幾年前陳遠林的講述。不過,張海峰有一個本事,但凡有點影兒的事情,他就能講得頭頭是道,好像有多年的曆練。當著陳遠林等人的麵,他給王青青大講玉林狗肉有多美味,荔枝狗肉多麼具有創意,對身體多麼好,他又是多麼熱愛。講得陳遠林睜大了眼睛,實在忍不住,趁給大家續水時,悄悄在張海峰腰上拍了一下。張海峰滿不在乎,反倒嬉皮笑臉地問陳遠林:“對了,林仔,你姑媽就在玉林,你也去過,我說的都是事實吧?”

不久,王青青特意讓家裏給她寄來一大塊醃狗肉,找家小店紅燒了,請張海峰和陳遠林等人吃。狗肉上桌,張海峰一臉苦相,陳遠林幸災樂禍地說:“峰仔,你最喜歡的玉林狗肉,你一定得多吃點。”王青青一連給張海峰碗裏夾了好幾塊,張海峰隻好不動聲色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兩杯酒之間,趁著嘴巴裏滿是辛辣的酒精味兒,趕緊把王青青夾的狗肉吃下去。

事後,陳遠林悄悄問他:“玉林狗肉好吃嗎?”張海峰一本正經地說:“當然好吃。你以為那是狗肉的滋味嗎?那是愛情的滋味。”

大學畢業後,王青青當然沒有回玉林,而是分到了特區。按理說,師範大學學生,應該分到中學做教師。像陳遠林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回到曾經的母校,也就是北山農場子弟校當初中語文老師。王青青卻是例外。在張海峰父親的運作下,她分到北山區一家銀行。工資比老師高不說,還清閑。後來,王青青生了一對雙胞胎,銀行那份工作也處於半退休狀態。上午十點鍾去坐一會兒,下午三四點鍾就溜了。銀行行長與張海峰父子都有很深的交情,盡管有人說閑話,行長就當沒聽見。並且,更重要的是,因為張海峰父子的原因,王青青能把不少企業老板拉到她們銀行去開戶存款,業績在那兒擺著,其他人也隻有羨慕嫉妒恨的份兒了。

電話裏,王青青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又像是被嚇壞了,她說:“陳遠

林,張海峰出事了,你快來啊!”陳遠林悚然一驚:“啊,海峰怎麼了,我昨晚不是才見過他嗎?”王青青開始哽咽:“他……跳樓了。”“什麼什麼?”“他,張海峰,跳樓了!”王青青的啜泣變成了大哭。陳遠林捏手機的手開始發抖:“天啦,他人呢?”“三醫院。”聽說在三醫院,陳遠林稍感寬了點心,那就是說人還沒死,還在搶救,也就

還有希望。“我馬上過來,你別著急。事不出已經出了,要冷靜,一定要冷靜。”陳遠林發動汽車出小區後,接連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打給林如鳳。林如鳳就

職的公司在市區,離三醫院不遠。再說,她和王青青也是同班同學,還同一個宿

舍的,她去安慰一下王青青,比自己更方便。

林如鳳聽說張海峰跳樓的消息,也有些意外。末了,卻有幾分刻薄地說:“他這一跳,不就是畏罪自殺嗎?”

說實話,在王青青的電話裏得知張海峰跳樓的消息時,陳遠林腦海裏一瞬之間閃過的也是“畏罪自殺”四個字。盡管這樣,林如鳳如此明確地說出來,他還是有幾分不悅。他說:“別說了,你也趕緊到三醫院吧。畏不畏罪,組織上會有結論的。”

另一個電話打給於小晴,讓於小晴去參加區上那個會。

於小晴問:“劉主任要是問的話,怎麼回答?”

陳遠林說:“兩個副局長還在雲海,我這邊有點急事要處理。就這麼說吧,我以後再向他解釋。”

8

陳遠林趕到醫院急救室門廳時,就知道事情並不樂觀。所謂搶救,隻是在走過場。

門廳裏隻有幾個人,其中一個是他的妻子林如鳳。一個苗條的女子把頭趴在林如鳳懷裏,雙肩不停地抖動,發出一陣陣低沉而絕望的哭泣。不用說,那是王青青。林如鳳低頭拍著王青青的背,小聲安慰她。旁邊,站著三五個人,大概是王青青或是張海峰的同事,每個人都麵色凝重,不言不語。或看牆壁,或看地板,或什麼也不看。

良久,林如鳳抬頭看陳遠林時,陳遠林發現她的雙眼紅紅的,顯然是陪著王青青流了不少淚。林如鳳這個人,表麵上很剛強,其實,內心倒是蠻善良的。剛才在電話裏還在諷刺張海峰畏罪自殺,這會兒又陪著王青青流淚傷心。

陳遠林看到一個醫生從急救室走出來,急忙上前攔住他,悄聲問他怎麼樣。

醫生雙手一攤:“120在現場就診斷已經死了,家屬不聽,無論如何要拉到

醫院搶救。有什麼用呢?我們又不是神仙,能起死回生。”“人在哪裏?”醫生朝外麵努了努嘴:“出門倒右,最後麵那個院子,太平間。”陳遠林走到太平間外麵,想了想,還是沒進去。說實話,他有些害怕。盡管

大白天的,太陽正明晃晃地照耀著大地,可他還是後背發冷。他站在太平間外麵,哆哆嗦嗦地摸出煙來抽了一根。抽完煙回到急救室門廳,王青青紅腫著雙眼,已經沒哭了,愣愣地望著林如

鳳。林如鳳握著她的手,還在安慰她。就在這時,陳遠林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於小晴打來的。於小晴很著急,聲音壓得很低:“劉主任發脾氣了,怎麼辦?”陳遠林想了想:“你先開著,我馬上就過來。”陳遠林向林如鳳招招手,示意她過來。林如鳳有些不情願地走過來,瞪了他

一眼,沒吭聲。

陳遠林說:“區上有個重要會議,我必須馬上趕回去。你留下來陪陪王青青吧,千萬別再出什麼事了。還有,那幾個人是王青青的同事還是張海峰局裏的?這事情得馬上通知張海峰他們局裏和分管領導才行。”

林如鳳說:“這麼急著走,是怕連累你吧?”陳遠林有些氣惱:“你怎麼這麼說,我是真的有會,劉副主任的會。”陳遠林明白,盡管林如鳳和王青青是同窗且還是同舍,可兩人的友誼其實並

不深厚。尤其是兩人都分到北山,兩人的老公又都在北山當局長,明裏暗裏,兩人有意無意像在比拚。沒想到,張海峰一跳樓,林如鳳反倒替王青青說話了。

女人大概就是這麼一種情緒化的動物吧。陳遠林想著,遠遠地看了王青青一眼。其實,林如鳳把他說中了。剛才抽那支煙時,冷靜一想,張海峰正處在風口浪尖上,他一跳樓倒是一了百了,可那些和他走得近的,跟他有沾染的一個沒出現,他陳遠林倒是屁顛屁顛地趕到醫院,以後人們議論起來,哪怕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可人言可畏,說不定就給議論出些什麼幺蛾子來了。

更何況,下午這個會還是劉副主任主持的。

提起劉副主任,陳遠林就有些犯怵。哪怕在書記和主任麵前,陳遠林也不至於如此。

當年,丁副市長到北山下屬的東平街道調研,身後跟著一個精瘦的小夥子,一句話沒說過,卻端茶遞水,開門關門,把丁副市長照顧得無微不至。那就是丁副市長的秘書小劉。後來,丁副市長高升到省上,小劉也跟著到省政府辦公廳,當了一段時間的副處長,再下來,就是北山區的管理署副主任了。

劉副主任到任時,區上的局長副局長們都在,那時陳遠林還是招商局副局長。關主任把他們一一向劉副主任介紹,陳遠林總覺得劉副主任有幾分麵熟,卻說不清在哪裏見過。終於,介紹到他時,劉副主任上上下下看了陳遠林兩眼,笑道:“陳局長和我是熟人了,我十年前跟丁市長下來調研,那天陳局長在會場上睡著了。啊,當然,聽說陳局長是加了好多天的班才這樣的。”

眾人一起哄笑,陳遠林這才想起劉副主任就是當年跟隨丁副市長的秘書小劉。因為有丁副市長這座靠山,盡管人家比自己年輕好幾歲,卻已經是副主任了。劉副主任一番話,也不知道是故意調侃還是有其他用意。不過,無論如何,也讓陳遠林心裏有幾分不舒坦。他隻不過在十年前打了個哈欠,劉副主任卻把它誇張為在丁市長主持的調研會上睡著了。不知情的人聽了,尤其是不知情的領導聽了,會怎麼想?會怎麼看自己?難不成還會有好印象?

多年來在體製內的經驗讓陳遠林明白,人家常說外交無小事,其實,官場也無小事。有時候,一件看上去無足輕重的小事,完全可能影響你一輩子。比如當年那個哈欠,不就十多年了還有人記憶猶新嗎?

出於這個原因,陳遠林對劉副主任敬而遠之。幸好,劉副主任並不分管他。

不過,自從去年開始,區上成立了一個產業升級領導小組,組長便是劉副主任。按理,陳遠林的社會管理局並不是主要構成部門,但他也被納入領導小組,因而就不得不參加由劉副主任召開的各種協調會。劉副主任是做過領導秘書的,很看重官場的講究。比如他召開的協調會,各個相關部門,一般情況下,都得一把手參加;如果一把手出差在外,至少也得二把手參加。

陳遠林緊趕慢趕來到會議室門外,聽到劉副主任正在講話。他打算從後門溜

進去。然而,輕輕推了推後門,竟推不開。他隻得硬著頭皮往前門走。這時,於小晴在背後低聲叫他:“陳局。”

陳遠林轉過身,看到於小晴紅著臉站在走廊上,他有些奇怪:“你不開會,怎麼跑出來了?”

於小晴漲紅了臉:“被劉主任給轟出來了。”

陳遠林一愣。局長副局長有事,讓辦公室主任代開會,這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也不是北山才有的,雖說的確有些不妥,可也不至於把人轟出來啊。這不是太過分了嗎?

陳遠林心裏很不舒服,他盡量壓製著情緒,信手推開大門,低著頭走進去,一頭走,一頭兩眼掃描,想尋找立有社會管理局名牌的位子。掃了一圈,竟沒有一個空位,也沒看到社會管理局的名牌。

正在納悶,台上講話的劉副主任輕輕敲了一下桌子:“社會管理局的是吧?既然遲到了,那就沒有座位了,站著開吧。”

陳遠林腦袋裏“嗡”的一聲,盡管知道劉副主任不喜歡他,可也沒料到他竟會在大庭廣眾之中如此羞辱自己。他手腳無措地站在主席台旁邊,汗水從額頭上滲了出來。

不到兩分鍾,他頭有些昏,伸出手去扶麵前那張桌子,不想卻一下子滑倒在地。

倒在地上之前,他聽到劉副主任陰陽怪氣地說:“不會是又一連加了四天班吧?”

9

輸完液,陳遠林決定回家。盡管醫生認為,最好還是在院裏住兩天,多輸幾次液。大的毛病倒是沒有,就是過度勞累,引起輕微的心肌炎。主治醫生是個和

氣的大姐,早年還在北山農場醫院幹過,和陳遠林也認識。又說:“你們搶險救

災,又要安置災民,也是夠累的了。”大姐的一個弟弟也在北山某個局當個副職,所以知道得清楚一些。

陳遠林憤憤地想,人家一個不相幹的醫生,都曉得我們這些一線幹部為了救災安置,天天加班以至累出了心肌炎,可你劉副主任卻高高在上,這不太他媽官僚了嗎?

隻是,想歸想,他不會向任何人說。說了不僅於事無補,反而可能一傳十十傳百,並在這種口耳相傳中越傳越走樣。到時,就不僅僅是一句牢騷那麼簡單了。

陳遠林回到家,天快黑了,林如鳳還沒回來,也不知道是在陪王青青抑或公司有應酬。

自從由副局長提為局長,或者更準確地說,自從陳遠林小心地向林如鳳流露出調往省城的事暫時擱一擱之後,林如鳳先是和陳遠林大吵了兩架,之後,天天下班回家後都不見人影,往往要九十點甚至十一點才回來。開初,陳遠林問她原因,她還麵無表情地說四個字:公司有事。後來,幹脆眼一瞪:“我愛這麼晚回來,你管得著嗎?”噎得陳遠林啞口無言,反倒像自己做錯了事一般,坐在沙發角落發呆。陳遠林不由想起前段時間微信上的一個段子。段子說: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去找野花,四等男人情人領回家,五等男人老婆不在家。陳遠林幽幽地想,我怎麼就成了五等男人呢?也隻好苦笑,搖搖頭,而已。

陳遠林也曾懷疑過林如鳳是否在外麵有了情況。但根據他對林如鳳多年來的了解,不大可能。林如鳳並不是一個花心的女人,她不回家,還是在和自己賭氣。其實,如果許諾現在就立即辦理調動手續,所有矛盾都可能迎刃而解。

陳遠林回想起兩個月前的一件事。那天晚上,陳遠林有個應酬,回家較晚,且有五分酒意。林如鳳已經睡了。陳遠林洗漱一番上床,輕輕拉開薄薄的被子,林如鳳醒了,翻個身,繼續睡。朦朧的夜燈下,林如鳳半裸的身子潔白性感,陳遠林有幾分衝動。他猶豫著把手伸了過去,林如鳳把他的手推開。他再猶豫了一

下,又把手伸過去,林如鳳又把他的手推開。如是者三,林如鳳不再推他的手。

沒想到,兩人的感覺都特別好。陳遠林這才想起,大吵兩架之後的冷戰,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裏,兩人雖然還是睡在同一張床上並蓋同一床被子,卻各自誇張地縮著各自的身子,兩人中間的距離,足以躺下另一個人。

完事後,林如鳳柔聲說:“遠林,你還是趕緊辦調動吧。”

陳遠林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林如鳳又說:“機不可失,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陳遠林知道這事有些對不住林如鳳,他吞吞吐吐地說,“可是,我這局長才當了不到兩年,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調動,也不太好吧?”

林如鳳火了,繼續之前兩人吵架時的論調:“你就那麼看重你那個正處級?省城那也是大型國企,也是處長,年薪幾十萬,不比你在北山拿幾千塊錢卻一天到晚忙到黑當公務員強?”

陳遠林沒吭聲,自知理虧似的聽著林如鳳數落。末了,等林如鳳不吭聲了,他才說:“如鳳,你讓我至少再幹個一年半載吧,不然,我確實不好向領導開這個口。”

林如鳳一下子激動起來,光著身子坐在床頭:“你以為北山就這麼離不開你嗎?我給你說,不曉得有好多人巴不得你走,好給他們騰位置。”

陳遠林內心也承認林如鳳說得有理,可是,他有自己的原則。何況,要讓他馬上向領導遞上請調報告,他確實抹不下這個麵子。當然,就像之前他答應林如鳳和她一起調到省城一樣,那時候他還隻是副局長,而且副局長已當了五年了,提出調動,應該不會讓人意外。沒想到,一年前他提了局長,這時候屁股還沒坐熱就調動,情況就不一樣了。並且,從內心深處來說,他也有些舍不得這個位置,在北山幹了這麼多年,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事業也算順風順水,這時再挪個窩到一個陌生的單位,誰知道前途怎麼樣?

隻是,他反複向林如鳳解釋,林如鳳卻生氣地認為這是陳遠林想當官,戀棧。她說:“大學畢業時,我爸爸找人把我們分到省城,你卻把我一起裹挾到了北山,我爸就已經很生氣了。去年,你同意了調省城,他又去找鄭叔叔幫忙,好

不容易人家才找到機會把我們兩個一齊調過去,你又要放鴿子,你讓我爸怎麼

想?我怎麼跟我爸說?我爸又怎麼跟鄭叔叔說?”

陳遠林承認林如鳳說得在理,但他就是下不了決心也抹不開臉麵馬上向領導遞交請調報告。尤其是對向來很欣賞他的關主任和朱副主任。

陳遠林隻好起身到隔壁房間睡下。從那以後,兩人便分房了。

那一個多月裏,陳遠林也曾有兩三次萌生了向領導提出調動的念頭。有一次向分管他的朱副主任彙報工作,彙報完後,他喝了口水,艱難地想把他的想法向朱副主任提出來,但話到嘴邊,又艱難地咽下了。陳遠林剛到社會管理局時,朱副主任就是社會管理局的局長,算是陳遠林的老領導,對陳遠林一向很賞識。辦公室的一個工作人員進來找朱副主任簽一份文件,他低下頭去,露出滿頭白發,其實年齡也隻比陳遠林大六七歲,剛剛五十而已。陳遠林默默地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還是端起茶杯,拿上工作筆記,帶上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