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雲海村便發生了那場震驚全國的災難。
從進入災難現場那一刻起,陳遠林就明白,看來,他真得讓林如鳳失望了。現在,他根本不可能向區上提出調動。不僅於理不合,於情,心頭也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他自己一家數代都是雲海人、北山人,這裏是他的桑梓、家園;雲海遭遇如此大難,他如果撇下雲海,自顧前往省城奔前程,先不要管別人怎麼看他,他首先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林如鳳沒在家,家裏黑燈瞎火的。並且,一個隻有夫妻二人的家庭,一旦男主人和女主人分房而睡,這個家就已經不是家,倒像是合租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
10
陳遠林打開冰箱,裏麵除了幾個雞蛋和不知什麼時候放進的去,已經凍得變
了顏色的一棵白菜,什麼也沒有。好在,這年頭有個寶貝叫外賣。很快,陳遠林
就在手機上點了餐。半個小時不到,陳遠林坐在茶幾旁開始吃晚飯。甚至,他還找到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倒一杯,一個人吃喝起來。
林如鳳雖說出身於高幹家庭,從小家裏就有保姆做飯,可她對烹飪卻有很大興趣,且做得一手好菜。兩人自結婚後,家裏一直由林如鳳做飯,隻是雇了一個清潔工,每個周末上門來做一次大掃除。結婚這麼些年來,陳遠林已經習慣了林如鳳的口味。除非有重要到推不開的應酬,否則,陳遠林一般不在外麵吃飯,一定回家吃。
但自從大吵一架之後,林如鳳便不再做飯了。一開始,陳遠林還有些不習慣,每當他吃著盒飯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回味林如鳳做的白切雞、蝦餃、蜜汁叉燒和魚香茄子煲。不過,人也是一種易於改變的動物。接連點了一星期外賣後,林如鳳的粵式家常菜漸行漸遠了,甚至有些模糊了。陳遠林覺得,如今外賣發達,大概也是年輕人不願意結婚且結了婚也容易離婚的原因之一。以前,對一個不會做飯的男人來說,找一個會做飯的女人結婚,意味著生活有了依托,如同小船有了港灣。現在,隻要打開外賣APP,最多半小時,熱氣騰騰的飯菜就送到你家門口,真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況,還有那麼多外賣可以選擇,再能幹、再會烹飪的老婆,怕也不可能做得出這麼多花樣吧?
至於性呢,好像倒是男人和女人誰也離不開誰。可有一天,陳遠林看一篇文章說,國外已經研製出了具有一定思維能力的玩偶,不僅外形和真人相差無幾,皮膚還有溫度,甚至還會和人做簡單的交流。陳遠林想,要是AI再進一步,到時候,人類的婚姻與家庭是不是也要跟著解體呢?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小口喝酒,大口吃菜。外賣的白切雞雖然趕不上林如鳳的廚藝,也還湊合。尤其是餓了,吃起來也蠻香的。
這時,陳遠林聽到了敲門聲。他以為是林如鳳忘了帶鑰匙,打開門,愣住了。
門口站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陳遠林忙說:“賴老師,怎麼會是您?您要有什麼事,打個電話給我就行了啊。”一邊說,一邊把
老人讓進屋。
賴老師就是教陳遠林學會了午睡的賴端和。當然,不僅教會了他午睡,還教了他三年高中語文,也是陳遠林對文學產生興趣的啟蒙者。十多年前,賴老師結束了農場子弟校的返聘。可他身體好,又閑不住,便出頭組織了一個老年協會,經常搞些舞獅啊象棋比賽啊之類的活動。高中畢業後,陳遠林一直與賴老師保持著聯係。他還記得,到省城讀書的第一個星期,就給賴老師寫信報平安,反倒是家裏的父母,他壓根兒沒想到寫信。直到一個月後,他收到父親發來的電報,才想起還沒給家裏說一聲呢。
分配回北山後,陳遠林經常會去賴老師家坐坐,看看。有時候,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大事,還要和老頭兒商量一番。別看老頭兒年過八旬,可薑是老的辣,眼光毒著呢。至於賴老師組織的老年協會,很多事,都和陳遠林就職的社會管理局有關,於公於私,兩人都有交往。
賴老師大聲說:“我來看一個朋友,突然想起你就在這個小區,就順道來看看你在不在。要在,我就進屋坐坐,要不在,我立馬走人。犯不著給你事先打電話,你也忙。怎麼了?一個人喝酒?這些天雲海村夠你們忙的吧?我看你,好像人都瘦了一圈。”
賴老師坐下來,陳遠林給他取來碗筷和酒杯,替他倒上酒,師生相對把盞,一連喝了三四杯。陳遠林知道,賴老師固然可能是來看他的朋友,順道來家裏坐坐,但更大可能,多半有什麼話要說。
果然,賴老師放下酒杯說:“這酒不錯,我喝好了,你慢慢喝。遠林,張海峰到底怎麼回事?”
陳遠林想了想說:“賴老師你都知道了?”
“怎麼不知道,整個北山都傳遍了。這麼轟動的大新聞。他會不會真的是畏罪自殺?”
與陳遠林自小就是學霸不同,張海峰學習成績很差勁,高中時,幾乎就是班上最後一名,直到高二時一個同學做雙杠運動摔下來跌壞了腦袋,從此他才被動地進步成全班倒數第二。不過,張海峰也有他的優點,比如為人熱心仗義,尤其對老師很尊重。
陳遠林記得,高三那年,賴老師路過東平鎮一條小巷,一家人養的一條大狗,一聲不吭地竄出來,把賴老師的大腿咬得血肉模糊。賴老師找到狗主人,狗主人卻不理不睬,說得急了,還差點出手打了賴老師。賴老師實在氣不過,在課堂上說起這件事,感歎說:“師道尊嚴,一失於斯。真是斯文掃地啊。”陳遠林等人聽了,雖然也替賴老師鳴不平,也就口頭上說說罷了。誰知,第二天,張海峰卻帶了他父親手下幾個人找上門去,活生生把那條大狗打死了。那家人不服報警,要張海峰賠償,張海峰反過來要那家人賠賴老師的醫藥費。那時候,張海峰的父親生意正做得風生水起,到處都是朋友,包括轄區派出所所長和公安分局局長,都是他家座上客。調解自然不了了之。
賴老師雖然沒拿到醫藥費,可那條咬他的大狗卻死在張海峰棒下,算是替他出了一口惡氣。賴老師和人喝了酒,滿麵通紅,說:“要是說陳遠林是我的顏回,那張海峰就是我的子路。”張海峰不知道子路是誰,跑去問陳遠林:“子路是哪一級的?賴老師教過他?”陳遠林大笑:“你自己看書呀。”
是故,賴老師對張海峰的關心,也算其來有自。
陳遠林字斟句酌地說:“賴老師,是不是畏罪自殺,得由組織上下結論,我說了不算,也不好說。”
賴老師想了想,點點頭:“那倒也是。唉,你說,怎麼偏偏是他張海峰當城管局長就出了這麼大的事故?遠林,你告訴我,我聽人說,張海峰和堆納場的趙老板關係不明不白?是不是這樣?”
陳遠林當然知道這些說法,也清楚張海峰和趙老板肯定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他搖搖頭:“老師,我真的不太清楚。自從雲海村出了事,社會上的各種流言多的是,老師也不必去理會。”
賴老師卻說:“遠林,我理解你,你也是北山的一方諸侯。你不告訴我真相,我理解。隻是,張海峰哪怕真的畏罪自殺,也不關他父親母親的事吧?依我說,你和張海峰是發小,兩家又是世交,你要有空,還得去看看他父母。”
陳遠林曾想過要不要去看望張海峰的父母,一聯想到人言可畏,怕別人把自
己和張海峰扯上關係,就沒去。賴老師一說,他有些羞愧。再說,腳正不怕鞋
歪,張海峰即便真有罪,難不成看望一下他父母也跟著有罪了?想到這裏,他說:“老師,我剛開完會回來,一會兒就去張家看看。”
“是啊,該去看看。他父親對你們家還是有不少幫助的。說遠點,當年要不是他父親用車把你送到考場,你連考場都進不了,哪裏還有後來這些篇章?人嘛,不能忘本對不對?”
11
陳遠林酒量不錯,白酒能喝個七八兩。雖然與賴老師兩人,一共也隻喝了不到五兩,但也沒法開車了。小區門口,他要給賴老師叫出租車,賴老師卻摸出自己的手機,熟練地點擊屏幕,還說:“你看我雖然八十幾了,還沒落伍吧?你們會用的滴滴啊餓了嗎啊淘寶什麼的,我都會。”
陳遠林笑著說:“老師牛啊。”
賴老師也笑了:“不是老師牛,是生活牛,時代牛。”
陳遠林送走賴老師,也叫了輛出租車。
車上,腦子裏老是浮現出張海峰笑嘻嘻的模樣。一會兒是少年時的瘦子,一會兒是中年時的胖子。兩張臉,兩具身體,不停地交替出現。陳遠林不由有些傷感,心裏歎道,峰仔,你這是何苦啊。
說起來,陳遠林最初喝酒還和張海峰有關。那是高三下學期,還有一個多月就要高考了。那時高考的日期是七月七、八、九號,不是後來的六月七、八、九號。天氣已經十分炎熱,陳遠林天天泡在題海書山中。張海峰呢,自知考不上大學,而且學校和老師此時也不怎麼管這些基本沒希望的學生。他們也就樂得自由自在,像一群散養的鴨子,想來就來,不來也無人過問。
那天晚上,許久沒出現在教室的張海峰卻黑著臉來找陳遠林,要陳遠林陪他出去一趟。
陳遠林不明所以,而且也被題海戰術弄得頭昏眼花,欣然跟著出去。一出
門,張海峰叫陳遠林坐上摩托車後座。陳遠林有些詫異:“這可不是我的位置啊。對了,後座美女呢?”
張海峰不吭聲,拉上陳遠林一溜煙出了校門,來到不遠處的一家小酒館。桌上擺了三四個菜和一瓶酒。陳遠林問:“怎麼回事?”
張海峰說:“我失戀了,你要是我兄弟,就陪我喝個痛快。”
陳遠林不想喝酒,以前從沒喝過。但他餓了,想吃肉,尤其是那盤讓人吞口水的白切雞。
兩人終究還是把那瓶白酒全喝下去了。喝完後,兩人坐在一條小巷邊的花台上,一會兒就昏睡過去。醒過來時,陳遠林看到喝得稍多的張海峰和他的摩托車都不見了。一輪明月從對麵的田野上升起,照耀著那片青鬱的荔枝林。
後來,陳遠林才知道,喝醉了酒的張海峰去找他的前女友討說法,在前女友家裏,和前女友的哥哥打了一架。他順手抄起一個酒瓶,往前女友哥哥的頭上猛然一擊,把人打成重傷。
盡管有張海峰的父親四處找人,張海峰還是被刑拘了。據說,原本是要判刑的,一則他還是學生,二則因為他父親的能量,最終治安拘留七天,罰款數千了事。
被拘留甚至險些被勞改,對張海峰來說自然是個不大不小的挫折。但也不是沒有其他收獲。很多人認為他敢作敢當,是一條真正的漢子。後來,張海峰在仕途上春風得意時,身邊聚了一群各色人等組成的兄弟,私下裏,都稱他老大。
與性格外向得有些鋒芒畢露的張海峰相比,陳遠林內斂得多。當然,這內斂也是隨著年齡和地位的變化慢慢形成的。與大學時代相比,後來的陳遠林好像變了一個人。就拿喝酒來說吧,大一時,陳遠林父母給的生活費很少,幾乎沒錢下館子,更沒錢喝酒。大二起,陳遠林開始勤工儉學,先後給學校旁邊小區的幾個孩子做家教,收入猛增,下館子的頻率明顯增加。那時候,他常去校門外的一家小餐館喝酒。和許多人喜歡人多鬧酒不同,陳遠林經常是獨飲。他喜歡酒精上頭,麵紅耳赤之際的那種感覺。那時候,他詩思泉湧,捏著筆在一個硬皮筆記本
上寫詩。那個沒有午睡的中午,他從文件夾裏發現的,就是那個厚厚的筆記本。
一般說來,獨飲的人大多不會喝醉,因為沒人勸也沒人灌,喝到一定程度自然就適可而止。陳遠林卻是個意外,人多時他倒多半不會喝醉,反而一個人獨飲,不知不覺就自己把自己灌醉了。他剛與林如鳳確定戀愛關係時,有個周末,林如鳳回家了,他又到那家小餐館獨飲,一邊就著簡單的菜喝劣質的酒,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詩。
林如鳳卻提前來了學校,到宿舍和圖書館找他不著,又正值飯點,猜想他多半在小餐館。等林如鳳匆匆趕過去時,才發現陳遠林已經把自己灌醉了,趴在餐桌上,旁邊是那個攤開的筆記本,墨跡才幹,是一首寫給林如鳳的情詩。
當林如鳳讀到“熱愛著淩晨時分的寂寞與安詳\/熱愛著香煙,烈酒,大地和美人\/以及屋後花園裏,那一窩辛勤的螞蟻”時,忍不住低下頭,在陳遠林的臉上吻了一下。陳遠林從夢中驚醒,可能以為是蚊子在叮他,伸出巴掌拍去,迷糊中不知輕重,巴掌打在臉上,發出一聲脆響。林如鳳樂得哈哈大笑。旁邊的人一齊轉過頭來,還以為是林如鳳打了陳遠林一巴掌。
後來,林如鳳和陳遠林開玩笑,問他:“你詩裏寫過的要給我的花園呢?在哪裏?”
陳遠林信心滿滿地回答:“你放心,要不了幾年,我們就能買有花園的房子。”
那時候,他們快要畢業了,林如鳳的父親通過關係,確定了把他們兩人都分配到省城一家效益非常好的大型國企。他們一致認為,人生一片光明,未來行情看漲。
誰知,因為陳遠林父親的原因,兩人卻離開了省城,分到了特區最邊遠的北山農場子弟校。林如鳳做了兩年教師,實在沒有任何興趣再做下去,辭職下海,到一家公司做人力資源。陳遠林呢,三年後通過公務員考試,進了政府機關。
進了政府機關後,陳遠林有意識地控製飲酒,他再也沒有喝醉過,不管是群飲還是獨酌。
促使他下決心控酒的,是另一個區的一個局長出了事。那個局長很年輕,據
說還有些背景。一次酒後,不顧朋友們勸說,堅持酒駕回家。沒想到,在路上和
另一輛車發生擦刮。擦刮倒也不嚴重,如果低調點,賠幾百元錢就過去了。可局長不是喝了酒嗎,不僅不低調,反而高調之極。幸好,在警察趕來之前,他的家人先趕到現場,向被擦刮的車主賠禮賠錢,把局長拖回家。
這事原本以為就這樣結束了。誰知,那個被擦刮的車主,在局長大吵大鬧時,悄悄地錄了視頻。第二天就把視頻複製下來,送到了公安局和市紀委。
市上一個主要領導得知後,非常生氣,立即批示讓局長停職,並順帶查查他近年來的情況。這一查不打緊,沒想到拔出蘿卜帶出泥:局長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很快,局長被雙規,之後又移交司法機關,一年後判了有期徒刑十年。知道這事的人都感歎,這就是一台酒惹出來的大麻煩。
陳遠林倒不覺得這真是一台酒惹出來的大麻煩,而是局長本身不幹淨,為人也太跋扈,這樣幹,怎麼不出事?不過,陳遠林還是暗暗告誡自己,酒一定要少喝,無論如何不能喝醉。七八兩的量,最多也隻喝個三四兩就行。
盡管如此,陳遠林還是破過一次例。
那是兩年前,陳遠林還在招商局做副局長。招商局工作的一大重心,就是和各種各樣的投資商打交道,為他們服務。那年,有一個台商,打算來北山投資建一個大型電子企業。台商有一大愛好,嗜酒如命,甚至早餐也要喝兩口。他隨行的秘書等人,專門給他帶了兩大箱台灣有名的金門高粱。台商和陳遠林談得挺投機,除了年齡相仿外,台商也曾是個文學青年,曾經狂熱地喜歡羅大佑和餘光中。恰好,羅大佑和餘光中也是陳遠林年輕時的偶像。飯桌上,兩人越談越投機,台商甚至趁著酒興唱了一曲《鹿港小鎮》。不過,台商發現陳遠林酒喝得很節製,有些不滿,就將了陳遠林一軍:“陳局長,你要是多喝一杯,我就多投一個億。”
雖然大抵是開玩笑,但陳遠林權衡了一下,為了給台商更好的印象,他拿起杯子就喝,一連喝了十二杯。喝完,在倒下之前,沒忘記提醒台商:“周先生,記住了,我多喝了十二杯,你可得守信用,多投十二個億到北山啊!”
台商雖然並沒有真的多投十二個億到北山,但從此對陳遠林格外友好,後來
還把他的兩個朋友也引薦給陳遠林,那兩個朋友也先後到北山投資辦廠。
沒想到的是,陳遠林在酒桌上喝趴下的消息,被別有用心的人傳到了劉副主任那裏。劉副主任本來對陳遠林有成見,也沒做更多調查,在一次幹部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說,某些領導幹部,越來越不像話,貪杯好酒,竟然在接待台商時喝得當場趴下,甚至還進醫院打點滴。幸好,那時候還沒對公務員飲酒作出規定,不然,依劉副主任的脾氣和他對陳遠林的成見,多半不會隻是批評一番就了事。
局長們都知道說的是陳遠林,有幾個還轉過頭去看他。陳遠林很不爽,也很委屈。他覺得不能背這個鍋,可劉副主任沒點他的名,雖然明知就是說他,他也不好上門去解釋。思前想後,有一天在分管他的朱副主任辦公室,他靈機一動,就把情況向朱副主任講了一下。朱副主任說:“我知道了,你放心,有機會我會在書記主任麵前給你澄清,不讓你背這個鍋。”
12
在等待出租車的五分鍾裏,陳遠林蹲在路邊抽煙,剛抽了兩口,就看到一輛車駛過來停在小區門口。車門打開,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林如鳳。
陳遠林叫了一聲:“如鳳。”林如鳳才發現蹲在路邊剛站起來的陳遠林,卻沒有走過來的意思。陳遠林隻好自己走過去,聞到林如鳳身上有一股酒味兒。
“喝酒了?有接待?”
“你不也喝酒了,你也有接待?”
陳遠林看到送林如鳳那輛車轉了個彎開走了,一時間也拿不定,這車到底是滴滴還是林如鳳的朋友或同事。他想問,又覺多此一舉。林如鳳看出了他的心思,諷刺說:“怎麼,想看看那車是什麼牌子嗎?來,拿去看吧。”說著,向他晃了晃手機。手機的頁麵是滴滴打車。
陳遠林忙岔開話題:“王青青怎麼樣?沒事吧?”
“還能怎麼樣。看看她那對雙胞胎兒子,以後這日子怎麼過呀。張海峰這個
王八蛋,他倒是一了百了。”林如鳳歎了一口氣。
出租車來了。陳遠林一邊拉車門,一邊問林如鳳:“我去看看張海峰他爸,你要不要一起去?”
林如鳳猶豫了一下,也跟著上了車。
車上,陳遠林一直在想如何安慰張海峰的父親,也設想過幾種可能見到的情景。可真到了現場,還是有些意外。
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張海峰的父親等不及政府統一安置,也不想再住在人來人往的中心廣場,於是另外租了房子。北山區本來就是特區最邊遠的城鄉接合部,張海峰父親租的房子,已經不在城裏,而是地道的鄉村,是一片荔枝林盡頭的幾間平房。房前,有一片種了些花木的庭院,庭院外,有一口魚塘。一條曲曲折折的石子公路從外麵穿過來,一頭紮進荔枝林。
院子裏有不少人,坐的站的,都有。張海峰的父親坐在人群中間的一張竹椅上,抽著煙,正和眾人說話。見了陳遠林夫婦,大聲地打招呼:“陳局長,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
聽起來,張海峰的父親聲音洪亮,似乎與往常沒有什麼區別,完全不像兒子剛跳了樓應有的悲痛樣子。原本和張海峰父親說話的那幾個人見有客人來,都紛紛告辭而去。原來都是周圍的鄰居,可能並不清楚張海峰的父親是誰,隻是見搬來了新鄰居,順道過來看看打個招呼而已。
在院子裏坐下來,張海峰的父親張羅著要去泡茶,陳遠林急忙拉住他,並掏出煙來雙手遞給他,又打燃火機給他點煙。院子裏燈光昏暗,借助打火機騰起的火焰,陳遠林這才發現,張海峰父親麵容慘白,兩眼紅腫。
坐下來後,半晌無言。陳遠林隻好找些話說:“阿伯,身體還好吧?”
張海峰的父親似乎一下子又恢複了平靜,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口:“蠻好的蠻好的。”
陳遠林又問:“海峰那邊,是怎麼處理的?”
張海峰的父親抽了口煙:“他是公家的人,雲海村出了這場大事,他想不
通,就這麼走了。局裏派了幾個人處理後事,明天火化。你姨還不知道這事,我
怕安置點那邊人多嘴雜,馬上托朋友租了這房子搬過來。”
正說著,張海峰的母親從屋裏走出來,見了陳遠林夫婦,熱情地問長問短。末了,說:“林仔,你們倆年歲也不小了,怎麼還不要孩子?你看我們家海峰的大雙小雙,都上小學三年級了。你們可是同一年的老庚呢。”
陳遠林還沒說話,張海峰的父親吼住了她:“你懂什麼?就知道這些家長裏短的,人家林仔胸懷遠大……”
張海峰的母親不滿地嘟囔了一句,起身到隔壁鄰居家串門去了。
陳遠林趁機也站起來向張海峰的父親告辭:“阿伯,那我們也走了。你要保重身體。”
張海峰的父親慘然一笑,伸出手:“謝謝你林仔,海峰出了這事,同學朋友沒一個人來,你是第一個,多半也是最後一個。你放心,我挺得住。我沒兒子了,可我還有孫子,我還有兩個孫子。我不怕。真的,我不怕。”
說是不怕,陳遠林卻能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發抖,手心涼涼的,像剛從雪地裏拔出來。
走過池塘進入荔枝林時,荔枝林裏很暗,陳遠林想摸手機照明,才發現手機落張海峰父親家了。他叫林如鳳站在荔枝林邊上等他,他回去拿手機。
折回院子,院子裏空無一人,鄰居家傳來電視聲和人聲,隱約還聽到張海峰母親的笑聲。陳遠林搖頭苦笑,他想,一旦得知張海峰出事的消息,對他母親的打擊該有多大啊。
走到堂屋門前,陳遠林看到張海峰的父親背對大門坐在一張椅子上,頭埋得很低,雙肩不停地抖動,發出壓抑而低沉的哭聲,像一隻絕望的獸。陳遠林心裏一沉,急忙從小桌上拿起手機,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當他穿過魚塘,抬頭看時,天空有幾顆閃閃爍爍的星星,還有一輪冷清的月亮。
林如鳳站在荔枝林盡頭,大約夜風有些涼,加上天黑,她緊縮著身子,輕輕跺著腳。陳遠林見了,心中生出一些憐愛,默默走過去,握住林如鳳的手,扶著
她走過了那段樹影幽深的荔枝林。等到再一次見到街頭橘色的燈光,看到來來往
往的車流,陳遠林正要鬆開林如鳳的手,林如鳳感覺到了,沒鬆開,反而微微用了些力。陳遠林看看林如鳳,林如鳳麵無表情,也不吭聲。兩人就手拉著手站在路邊,直到一輛出租車開過來停在麵前,他們才鬆開手上了車。
一直到家,兩人都沒有說話,似乎都在享受這種難得的沉默。進門後,林如鳳拉著陳遠林,直接進了臥室。完事後,燈光昏暗,林如鳳的眼睛似乎閃著光,她終於說了從離開張海峰父親家之後的第一句話,她說:“救災也結束了,你爸也不在了……”陳遠林心裏一緊,他知道林如鳳又在說調動到省城的事。他艱難地咽了泡口水,說:“我知道的。可是,如鳳,你想,現在我一時之間更不可能調動了。”林如鳳猛地扭頭過來,剛才兩人瘋狂時,不小心把精心化的妝弄花了,昏沉的夜燈下,看上去竟有些猙獰:“你什麼意思?”
陳遠林說:“如鳳,你聽我解釋。首先呢,你看,張海峰跳樓死了,他和我是發小,又是世交,我敢打賭,他肯定不幹不淨。我這時要求調走,人家會不會說我和他一樣,也有問題?現在正是多事之秋,到時就怕說不清楚了。”
陳遠林把怕受張海峰跳樓影響說在前頭,並誇大了後果,其實也打了小九九。他希望把自己不調走的原因說得功利一些,也希望林如鳳能通過張海峰跳樓的悲劇理解自己。可是,林如鳳也不是好忽悠的,她說:“就你,你當了副局長局長也好些年了,你貪汙過受賄過?你難道還怕離任審計?”
陳遠林隻好接著說:“其次呢,我是雲海村長大的,對這地方有感情,受災的也是街坊鄰居,現在雲海和北山正在艱難時期,我一拍屁股調走了,不要說我是個黨員幹部,就是個普通工作人員,心裏也不好受……”
林如鳳哼了一聲,諷刺道:“喲,剛才還在為自己打小算盤,一下子又變得
這麼高尚了?”陳遠林尷尬地笑笑,想抽煙,習慣性往褲兜方向一摸,才發現還沒穿衣服。陳遠林穿衣服時,林如鳳說:“陳遠林,我這是最後一次勸你。你要不肯
調,我一個人也要調。”
陳遠林想哄她,裝作嬉皮笑臉地湊過去:“那哪裏行啊,秤不離砣,公不離
婆,我哪能離開你呢。”林如鳳沒理他,自顧說:“你看著辦吧。你也可以把這理解成最後通牒。”陳遠林默默走到陽台上去抽煙。舉目一望,燈火閃亮。他想起跳樓的張海
峰,心裏說:你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還怕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