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1

“要是早曉得那天要出事,哪怕門票十萬二十萬一百萬,我都帶她去看冰雪節。沒錢,我去賣腎都行。”

後來,每當江小雨說起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總是像祥林嫂一樣埋怨自己:“你們不曉得,我是四川西部山區長大的,最煩的就是雪。每年秋天到第二年春天,四五個月,要下幾十場雪。大雪把山路都封了,天寒地凍的,一家人隻有坐在屋裏烤火發呆。吃的呢,隻有土豆。煮土豆、燒土豆、烤土豆、蒸土豆,土豆片、土豆絲、土豆坨坨,吃得你看見土豆就是一嗓子酸水。所以,我哪裏稀罕看什麼冰雪?還他媽什麼冰雪節。再說,更重要的是,那門票一百五一張,兩個人就是三百。我確實有點舍不得。可是,誰知道,偏偏那天中午就出事了……”

江小雨來特區十年了,到雲海村,也有五六年了。

江小雨的老家是四川西部的一個山地縣。說起縣名,恐怕十個人倒有九個半都不知道,但說起縣境內那座山,卻是很多人都聽說過的。那座山叫二郎山。橫亙在四川盆地與青藏高原之間,過了二郎山便從漢區到了藏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有一首流行到全國人民都會哼幾句的歌:“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最近這些年,二郎山又成了自駕遊和騎行者入藏的必經之地。

江小雨的老家在二郎山下的青石關,老輩人講,這裏曾經是茶馬古道上的一

座關隘,清朝時,駐有背著刀槍的官兵呢。那座關隘有一座破敗的城樓,小時

候,江小雨常常趴在城樓上望著遠處銀光閃閃的雪山發呆。那時候,最遠隻跟阿爸賣雞絲菌去過一趟縣城的江小雨最渴望的事情就是坐上汽車,隨著曲折如長蛇的公路去遠方。

遠方有什麼?江小雨並不太清楚。隻知道遠方有城市,城市裏有高聳的樓房,有寬闊的大街,有衣著光鮮的城裏人。反正,遠方的生活一定不像這個一年裏有四五個月大雪封山的小地方那樣,每一種東西都熟悉到像左手摸右手:雪山是熟悉的,林子是熟悉的,公路是熟悉的,小河是熟悉的,破敗的關樓是熟悉的,賴在關樓上不肯飛走的白雲和烏鴉是熟悉的,家裏三層的木樓是熟悉的,阿爸酒後的大笑和阿媽沒錢給江小雨買冬天要穿的水靴時的淚水也是熟悉的,就連每一年從屋後那片樹林裏長出來的一朵朵雞絲菌,也和上一年甚至上上一年沒什麼兩樣。

高三填報誌願時,別人會估計自己的分數並根據興趣愛好綜合考慮填報大學;江小雨呢,他是照著一本地圖冊填的。凡是地圖上距青石關越遠的地方,就填在越前麵。後來他還記得,他填了包括黑龍江佳木斯大學和新疆石河子大學在內的一些高校。特區那所大學,他也填了。但在地圖上量了一下,沒有到黑龍江和新疆那麼遠,就把它們填在了第二批次。

當然,那些誌願一點用也沒有,全都白填了,他離佳木斯大學這種三本院校的錄取線,也還差了好幾十分呢。老師和同學都不意外,江小雨自然更不意外。隻有阿媽略有些意外。在阿媽眼裏,江小雨無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兒子,聰明,能幹,聽話,有孝心。她常給江小雨和其他鄰居講江小雨小時候的一件事,以此證明兒子的聰明。

江小雨七八歲時,有一天,在青石關樓下遇到城裏來旅遊的一家三口。小孩拿了一輛小汽車,小汽車裝上電池,就在關樓的青石板路上呼呼地跑。可是,一不小心,小汽車從台階上栽下去,再也跑不動了。小孩子大哭,他爸他媽一邊安慰一邊給他修理,修了十幾分鍾,急得滿頭大汗,小汽車還是一動不動。小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他爸作勢要打他,他卻一屁股坐在地上打滾。江小雨在旁看了半

天,小聲對那女的說:“阿姨,我幫你修吧。”女的半信半疑,姑且死馬當作活

馬醫,遲疑著把小汽車遞給江小雨。江小雨接過去鼓搗了一番,再次將小汽車放到地上並扭開開關,小汽車又像之前那樣嗚嗚地叫著跑了起來。小孩子破涕為笑,那兩口子也如釋重負。

女的從口袋裏拿出一盒江小雨不認識的糖果,圓圓的,外麵包著一層黃燦燦的紙。江小雨搖頭說:“阿姨,我不要糖,你給我十塊錢行嗎?”

女的愣了一下,默默摸出錢夾,掏出一張十元鈔票。

江小雨接過錢,說了聲謝謝阿姨。剛走開,聽到男的在背後叫他,他轉過身去,看見男的拿了剛才那袋糖果走過來:“把這個也拿上吧。”男的說。

江小雨向男的道過謝,懷裏揣著那袋糖果,手裏捏著那張十元鈔票,一路向村口的小賣部跑去。在小賣部,江小雨花十五塊錢買了一把梳子。十元鈔票外的另外五元,那是他撿了一個夏天的雞絲菌,阿爸賣了雞絲菌後獎勵給他的。

梳子是紅色的,彎得像初三四的月牙。之前,它和牙刷、牙膏、手電筒以及毛巾、啤酒、香煙一起,靜靜地躺在小賣部的玻璃櫃裏,江小雨已經去看過好幾次了。他一直以為,至少要等到過年時,把壓歲錢和上山挖冬筍後阿爸的獎勵都湊在一起,才有十五塊。沒想到,現在就有了十五塊。

江小雨拿著紅梳子,一路小跑回家。村子裏坑坑窪窪的街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兩三條狗無聊地趴在拐角處,聽到人聲,站起來作勢想要叫幾聲,一看是熟悉的麵孔,隻好悻悻地坐了回去,無聊地搖搖尾巴。

紅梳子是給阿媽買的。每天早晨,天剛亮,阿媽就起床了,阿媽起床後,家裏的雞、狗就跟著起床了,然後阿爸和江小雨也跟著起床了。阿媽坐在門檻上梳頭,她手中的梳子已經看不出顏色,好些齒都沒有了。江小雨有一天悄悄數了數,梳子還有七個齒,不像梳子,倒像用來耙田的釘耙。

江小雨說:“阿媽,你怎麼不買把新梳子?”

阿媽說:“新梳子要十五塊呢。”

江小雨把紅梳子塞到阿媽手裏,阿媽愣了一下,馬上厲聲問他:“你哪來的錢?你不會是去偷的吧?”

江小雨搖著頭,把事情的經過給阿媽講了一遍。阿媽雙眼迷蒙,湧出幾顆淚

珠,一把抱住江小雨:“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那一袋包裝精美的糖果,其實隻有六顆。以後,江小雨才知道,那叫巧克力。六顆糖,江小雨在回家路上就有了安排:一家三口,一人一顆;外公外婆,也一人一顆;還剩一顆,給隔壁文娃子。文娃子與他同年同月的,上了學,又是同桌。除了吃飯睡覺,一天到晚大多時候都混在一起。

晚上,一家人坐在燈下吃糖。小心地剝開那層黃燦燦的紙,糖果像一枚過年時吃的湯圓。隻不過,湯圓白白的,糖果卻是褐色的,像是開山時從地底挖出的還沒有完全成型的煤。

許多年後,當江小雨來到特區,來到北山,再一次看到這種巧克力時,他總會有一種莫名的眩暈,仿佛時光在倒流,又流回了童年時那個甜蜜的夜晚。

2

地處山區,耕地本來就少,退耕還林後,江小雨家就隻有幾塊比桌子大不了多少的菜地了。地裏的活少了,可一家人要活下去並且還希望一天過得比一天好,那就得另想辦法。

撿雞絲菌是每年必不可少的掙錢方式。雞絲菌是蘑菇的一種,遠比普通蘑菇更鮮美也更珍貴。每年夏天,江小雨家後麵那片幾平方公裏的鬆樹林裏,一場細雨後,雞絲菌就從鬆樹下探出小小的頭。那年五六月,其他同學高考複習的衝刺階段,江小雨正和阿媽一起在山上撿雞絲菌。

那時,阿爸剛癱在床上半年。之前,阿爸到城裏的一處建築工地背磚,每天有好幾十的收入。就在他暗自慶幸找到一個好工作時,不想有一天背著上百匹磚走上晃悠悠的跳板,一不小心,竟從跳板上摔了下來。這一摔,就摔出了大問題:半身不遂。從那以後,阿爸就像個廢人一樣,天天半躺在床上。要麼喝酒,要麼發呆,要麼酒喝了呆也發了,就拍著床罵人。從老天爺罵起,再罵到黑心的

包工頭,一直罵到阿媽為止,卻從不罵江小雨。有一次江小雨故意去惹他,他還

是不罵江小雨,他隻罵阿媽:“你這瓜婆娘,你看你生的什麼兒子啊?”

除了夏天撿雞絲菌,冬天挖冬筍外,江小雨家還有一項長年進行的營生,那就是種木耳。

種木耳的地方在江小雨家背後兩三公裏的森林邊上,那裏背風向陽。阿爸整理出一塊稍微寬些的平地,用幾十截櫟木作為耳木。從把木耳菌種植到耳木上再到木耳成熟,差不多要大半年時間。其間,每隔幾天就要上山搬動沉重的耳木,以便透氣,並使溫度和濕度一致。此外,還得不時給耳木澆水,並覆蓋塑料薄膜。總而言之,這活計煩瑣得很。阿爸癱瘓後,阿媽一個人顯然無法勝任這工作,江小雨就常常和阿媽一起,一前一後穿過那片陰鬱如夢的林子爬到坡地上。

沒考上大學,阿媽問他要不要再去複讀一年。江小雨堅決搖頭。以後的三年裏,江小雨就在家裏種木耳,撿雞絲菌,挖冬筍。如果實在沒事,就到門前那條小河裏撈些小魚小蝦,阿媽用油把它們炸了,留一些給倚在床頭的阿爸下酒,另一些端到公路邊,向來往的車輛兜售。

如果要說高中三年到底學到了什麼的話,江小雨的回答是音樂。是的,高中本來沒有音樂課,但他最大的收獲或者說唯一的收獲卻是音樂。

江小雨打小嗓子就好,這得益於阿爸強大的遺傳基因。阿爸年輕時,就是遠近聞名的山歌大王。用阿媽的話說:“不是看他山歌唱得好,就他上無片瓦,下無寸地,我哪會嫁給他?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那也是年輕不懂事,唱得再好聽的山歌,也不能拿來吃拿來穿,有什麼用?”話雖這麼說,可每當阿爸喝了酒大聲唱山歌時,阿媽總要停下手裏的活計聽一會兒。江小雨發現,那時候,阿媽一向渾濁的眼睛,似乎也在歌聲中慢慢變得稍微清亮。就像洪水過後的山溪,一點點地澄澈。可是,歌聲終止了,稍微清亮的眼睛重又恢複了渾濁,並日勝一日地渾濁。

江小雨高一時,初中部來了一個音樂老師。音樂老師一般都是女的,這個老師卻是男的,留著一頭比女人還黑還濃的長發。除了正常上課,很多個黃昏,音樂老師就坐在單身宿舍前那株榕樹下彈吉他,邊彈邊唱。江小雨第一次看見那場

景便呆住了。他當時還不知道那叫吉他,他把所有有弦的樂器都叫琴。琴聲和歌

聲讓江小雨覺得,這位總是顯得有幾分憂鬱的音樂老師高冷得有些不食人間煙火,一下子便把他和喋喋不休的語文老師、刻板的數學老師和嚴肅的政治老師區別開來。

江小雨想了許多辦法認識音樂老師,終於在兩個月後,第一次摸到了吉他。總而言之,高中三年,江小雨從音樂老師那裏,斷斷續續地學會了彈吉他,知道了什麼是民族唱法什麼是通俗唱法什麼是美聲唱法。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有一種音樂叫搖滾。他狂熱地迷上了搖滾。他也想蓄一頭長發,就像音樂老師那樣——準確地說,是音樂老師剛來時那樣。因為,到校不到兩周,校長就從委婉提醒到直接要求,要音樂老師把長發剃了,要像個人民教師的樣子。音樂老師扛了一個月,到底還是扛不住,一氣之下,跑到街上剃了個光頭。當然,江小雨隻是想想而已。一直要等到高中畢業,江小雨才終於留了一頭長發。

那三年裏,江小雨就是青石關的一個異端。他披著一頭長發鑽林子撿雞絲菌或是挖冬筍,或是在鬆林邊緣翻動那些沉重的耳木,上麵剛掛滿黑色的木耳,像一隻隻正在聆聽的耳朵。這時候,江小雨就忍不住大聲唱兩句:“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三年後,阿爸死了,臨終前,他很清醒,他一隻手拉著江小雨,一隻手拉著阿媽。他說:“我在床上睡夠了,我懶得再睡了。小雨啊,阿爸對不住你,你都二十一了,我還沒給你娶婆娘。以後,隻有靠你自己了。”又示意阿媽,“把酒瓶拿過來,我還想再喝一口。我聽老人說,陰間是不賣酒的。”

姐姐幾年前出嫁,嫁到了鄰縣鎮子上,這年剛生了一個男孩,阿媽就去照看外孫。阿媽要江小雨一起去,姐姐也在那邊鎮子上給他找個事做,要不就去學一門手藝,理發,修摩托車,或者,就去跟姐夫學殺羊。姐夫是個殺羊的屠戶,哪怕隔了五米遠,也能聞到從他身上發出的一股子羊臊味兒。江小雨嚇得直擺手,說:“姐你饒了我吧。我哪裏也不去,我就在青石關種木耳,實在不行,我就到縣城去背磚。”

說到背磚,阿媽的臉一下子陰了。江小雨明白她想起了阿爸。阿爸要是不去

城裏背磚就不會出事,也就不會癱瘓三年後去世。江小雨忙說:“阿媽,我是打

個比方。”阿媽的臉這才慢慢陰轉多雲。

到特區打工的念頭,起自那個秋雨綿綿的下午。那天吃過午飯,百無聊賴的江小雨信步從家裏穿過窄窄的街道,不自覺地走到了村口的國道上。秋雨下了多日,此時方才放晴。一枚淡黃的太陽,似乎被大山擠得有些扁了,陽光輕輕晃蕩,像是溫度有限的液體。

江小雨坐在石頭上抽煙,青煙從他的指縫間鑽出來,和陽光攪和在一起。他忽然有些傷感。一晃,高中畢業三年了,自己也二十一了。當年,班上隻有四個同學考上師專,這時候已經畢業出來當老師了。他呢,還窩在青石關種木耳。

後來,他就看到了那個蹲在路邊修自行車的青年。

那人一身騎行者打扮。對這種打扮,江小雨不陌生,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不過,這個青年比較狼狽,渾身上下都是泥點,臉上也是。雙手呢,由於在泥地裏修自行車,更是沾滿泥水,像是剛插了秧從田裏爬上田埂似的。大概因為總是修不好,他顯得有些焦灼。天色已經不早了,河道裏吹來一陣陣深秋的冷風,嗚嗚的,如同深夜裏山中的獸在低吼。

江小雨左右無事,便走過去幫他修。兩人又忙了十多分鍾,自行車終於修好了。青年臉上露出笑容,掏出煙,一人一顆,站在路邊聊了起來。

看起來,那青年和江小雨年齡相仿。江小雨問他從哪來的,他說:“鎮海,特區鎮海。”

“一路騎過來的?”

“可不是。這都出來有一個月了。”

青年說,他要一路騎到拉薩,再從拉薩飛回鎮海。

江小雨滿眼羨慕。那青年便勸江小雨:“你這麼年輕,就這樣守在家裏,沒啥意思,不如趁年輕,到外麵闖一闖。”接著,那青年又給江小雨介紹,說特區如何好,如何遍地是機會,如何適合年輕人奮鬥打拚。最打動江小雨的是那青年的這樣一句話:“你看我爸,九二年,小平南方視察之後,我爸覺得機會來了,不顧我媽反對,把科長辭了南下鎮海經商,十幾年下來,就開辦了兩家工廠,現

在我們廠裏的工人多達一千多。你要是願意,我代表我爸歡迎你到我們廠。憑你

這聰明勁,最小也能當個工長。”

兩人一連抽了三四根煙,那青年必須告辭趕路了。他說,他同行還有兩個夥伴,都在前麵的宿營地等他。臨走,掏出筆,給江小雨寫了名字和電話。這時,江小雨才知道,他叫王宇。

王宇的自行車漸漸消失在前麵的拐彎處,江小雨獨自回家。當他穿過死氣沉沉的街道時,他終於下定決心:去鎮海。

和江小雨同行的還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文娃子。那天早上,天剛蒙蒙亮,兩人一人背著一個包袱站在關樓前等車。文娃子的媽死活要讓文娃子把燒飯的鍋背上。她說:“你無論走到哪裏,你總是要吃飯的吧?把鍋帶上吧,江小雨,你也回家去把鍋帶上。”

江小雨和文娃子又好氣又好笑,卻沒辦法拒絕。文娃子隻好把那隻火熏火燎多年的鍋拎在手裏,上車後,惹得售票員一再提醒他小心點:“你那鍋黑得跟煤炭一樣,萬一弄到別的乘客衣服上,洗都洗不掉。”

到縣城轉車,步行途經一條臨河的小街。江小雨從文娃子手裏把鍋拿過來,向著河灘用力扔了出去。黑乎乎的鍋在空中劃出一條黑線,落到亂石上,發出砰砰的脆響。江小雨惡狠狠地說:“老子就是餓死,也不能帶口鍋出門。”

在彌漫著煙味、汗味、盒飯味、方便麵味以及狐臭味的綠皮車廂裏擠了三十多個小時後,剛走下火車,江小雨頭有些暈,就像在船上坐久了,下船時暈陸一樣。一會兒工夫,等他走出火車站,他覺得眼睛不夠用了。綠化帶裏的熱帶植物,寬闊的街道,兩旁聳立的樓房造型奇特,來來往往的人流,尤其是年輕女子靚麗而時尚。在山裏待久了,站在特區街頭,江小雨覺得這裏的天似乎要比青石關的天更寬大更遼遠。

兩人來不及找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海。兩人轉了幾趟車,終於來到了大梅沙海灘上。望著遼闊而蔚藍的大海,兩人目瞪口呆,文娃子喃喃地說:“好多水啊,好多水啊,一百條天全河裏的水,怕也趕不上這裏的一個角落。”

江小雨目瞪口呆之後,突然大哭起來。文娃子不解地問他:“好好的,你哭啥呢?”

江小雨抽泣著說:“我也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哭?”

“我就想哭。”

“有誰欺負你了?”

“沒有啊。”

“那你為什麼哭?”

“我高興得哭。”

3

談了五年戀愛後,江小雨終於和女朋友符英去民政局辦理了結婚手續。之後,兩人又花了一筆讓江小雨暗地裏心痛的錢,拍了婚紗照。那些天裏,符英天天都要把那個精美的影集拿出來,不厭其煩地翻看,一遍又一遍。每翻一張,臉上都帶著甜蜜的微笑。要是來了朋友,更是不由分說地塞給人家,要人家也翻一翻。人家客氣一番,誇獎拍得真好,真漂亮,她就樂嗬嗬地笑紅了臉。至於拍得最滿意的那一張,放大到三尺多,打印出來,裝在框裏。符英把它擺放在屋子裏最顯眼的地方,每天都要細心地擦拭一番。

這張照片是在大梅沙拍的。二人站在海灘上,符英披著潔白的婚紗,婚紗的長擺被海風輕輕撩起。江小雨一身白色西服,看上去像個濁世佳公子。二人背後,大海和藍天同款,藍得肆無忌憚。拍照時,江小雨就發現,這裏,就是幾年前他剛到特區時,看到大海激動得哭的地方。想起幾年前的舊事,江小雨眼眶發潮,符英還以為他是為拍婚紗照而激動,趁著攝影師不注意,悄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符英是個羞澀的人,兩人談戀愛幾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在外人麵前親他。

當初,背著一個破包袱和一把老吉他從四川來到特區,江小雨和文娃子像沒頭蒼蠅似的在街頭亂逛了幾天。等到終於對城市從無比的好奇轉到熟視無睹

時,兩人開始找工作。先後幹了三四份工作,都不太滿意。不是老板太刻薄,

就是其他種種不舒服。這時,文娃子就勸江小雨給在青石關有過一麵之緣的王宇打電話,到王宇家辦的工廠去。江小雨猶豫了一番,答應了。不巧的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王宇給他的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隻依稀記得叫什麼林達電子公司。要在鎮海找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電子公司,無疑大海撈針。兩人隻得悻悻作罷。

就在兩人隻剩下最後兩張十元鈔票時,文娃子先找到了工作。是到一家工廠當保安。文娃子牛高馬大,一看就是守門的料。原先,兩人找工作總是共進退,要錄用就錄用兩個人,不行就一個都不去。這時卻不得不分手。文娃子倒也講義氣,那家工廠沒看中身體單薄的江小雨,他急忙向江小雨表示他也不去。大家是一個地方出來的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江小雨罵他:“你把這工作丟掉了,要是這兩張十元大鈔用完了,我們都去要飯嗎?你先進去掙錢,我萬一找不到工作,也還有口飯吃。”

文娃子聽了,這才背著他的行李,一步三回頭地去了那家地處郊區的工廠。

兩天後,江小雨也找到了另一份工作:餐館服務員。

那是位於東平街道的一家湘菜館。樓下是大堂,樓上有幾個包間,同時也是老板的住處。

老板據說是一個台灣人,除了這家餐館外,還在羅湖那邊有廠。江小雨在餐館幹了十幾天,老板從未露麵。具體經營管理餐館的是老板娘,一個三十多歲的湖南女子,麵容姣好,可惜太胖。如果劈成兩半的話,倒能分出兩個美女。那天,江小雨背著洗得發白的牛仔包,腋下夾著吉他從餐館門前走過,無意中看到貼在玻璃門上的招聘啟事,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走了進去。

負責招聘的店長是個油頭粉麵的男子,聽了江小雨的來意,不耐煩地揮著手:“去去去,我們隻招女的,年輕女的。你頭發再長,不也是男人嗎?”

江小雨怒目而視,正要走開,老板娘正巧走過來,看到江小雨的吉他,眼睛亮了:“等等,這吉他是你的嗎?”

江小雨點頭。

老板娘說:“給我們彈一曲好嗎?就當麵試。”

江小雨坐下來,彈了一曲。

就這樣,江小雨留在了那家叫湘人味的餐館。餐館人手不多,除了廚師不幹雜活外,其他服務員都既要跑堂,還要上菜,甚至幫客人到外麵買包煙、買瓶酒什麼的。

之前,江小雨和文娃子住在城郊的一家破舊的小旅館裏,六人間,一人一天八元。小旅館離餐館有點遠,顯然不能再住。正當江小雨發愁時,老板娘竟主動提出,讓他住二樓的包間。“反正,晚上也不營業,空著也是空著,你就住裏麵吧。隻是沒有床,你自己用椅子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