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當天晚上,江小雨用三張椅子搭成一張床睡了上去。椅子有靠背,得小心把雙腳分開,從靠背的縫隙裏鑽過去。鎮海的天氣,反正也不冷,最多穿一件外套就成。雖然椅子有點硬,但江小雨覺得比六人小旅館好多了。至少,一沒有小旅館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臭味,二沒有此起彼伏的打鼾聲磨牙聲夢話聲,門一關,也算是一個隻屬於自己的小世界。

令江小雨難堪的是,晚上餐館打烊後,廚師和服務員都走了,大門一關,整個二樓或者說整個餐館就隻有他和老板娘母女倆。老板娘的女兒隻有五六歲,啥事也不懂,早早上床睡覺了。從第二個晚上開始,老板娘就總是找些借口讓江小雨幫忙,比如說幫她取一下櫃子上的衣架,台燈為什麼壞了,馬桶的水壓小了,等等。開始,江小雨都認真去做。後來,當他發現自己幹活時,老板娘衣著暴露,且有意無意往自己身上蹭時,他似乎明白了什麼。那時,江小雨還是個處男。老板娘的舉動讓他口幹舌燥又羞愧難當。晚上,當他睡在硬硬的椅子上時,眼前全是老板娘白嫩的身影。早晨起來,他一邊做賊似的在廁所裏清洗內褲,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

和廚師的閑談中,江小雨得知,老板娘其實是那個台商的小五。老板娘前些年從湖南隆回到特區打工,就在台商廠裏上班。台商看上她後,給她開了這家餐館。但台商已經有大半年沒來過了。

離開餐館的前一個晚上,江小雨剛睡下,老板娘又在隔壁叫他,他想裝睡沒

聽見,但老板娘來敲門,他隻得起來。老板娘剛洗了澡,頭發濕漉漉的,身上散

發出一股好聞的香水味兒。老板娘把江小雨叫到她房間,說是她的腰不小心扭了,讓江小雨幫她揉揉。

那是到餐館打工後,江小雨唯一一個沒有睡椅子的夜晚。淩晨,他被馬路上沙沙的掃地聲驚醒,初時還以為睡在椅子上,小心地抽動雙腳。朦朧的晨光中,卻看到身旁躺著一絲不掛的老板娘。他一下子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膽戰心驚地幫老板娘揉了腰後,老板娘倒了兩杯紅酒,一定要讓他陪她喝一杯。老板娘說,那天是她的生日呢。喝了一杯,自然會有第二杯。後來,兩個人都喝得有些高了,也不知道怎麼就抱在了一起。

江小雨坐起身,麵紅耳赤,他穿好衣服,小心帶上房門,從包間裏拿出自己的行李和那把光澤日益暗淡的吉他,悄然離開了餐館。後來,和符英在一起時,江小雨總有一種負罪感。

4

離開餐館後,江小雨在文娃子的保安室住了幾天。白天出門找工作,晚上和文娃子抵足而眠。文娃子得知他離開餐館的原因後,笑得樂不可支。文娃子用四川話罵他:“你個瓜娃子,那麼好的事,你居然跑了,簡直是腦殼裏進了水嘛。”

江小雨急了:“你再說,老子和你翻臉。”“好,好,我不說了。該你喝了。”那晚,兩人就著一盤花生米在保安室喝酒。第二天,江小雨找到一份新工作,是雲海村旁邊的一家玩具廠。江小雨和符英都是包裝線上的普工,負責給已經生產好的玩具成品貼上標

簽,包進包裝袋和包裝盒。當然,在這之前,還得對成品外觀進行大致的檢測。這工作倒是不累,隻是每天十幾個小時,都要坐在流水線前。吃飯隻有十五分

鍾,上個廁所也要小跑,不然車間主任就一臉不快,好像你借了他的米還的卻是

糠。

玩具廠一大半都是女工,江小雨的前後左右七八個位置,隻有他和另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大叔是男人。有一次,文娃子輪休來找江小雨,給門口的保安三說兩說,保安居然讓他進了車間。他看到一屋子女工,下來後,對江小雨說:“小雨,你倒整安逸了,這麼多女同事。找個女朋友太方便了。我說你今後不要忘了哥們兒,給哥們兒也介紹一個吧。”

江小雨卻說:“盡是女的,連個一起抽煙說話的人都不好找,煩都煩死了。”

的確,剛到工廠幾天,就有兩三個女生先後對江小雨表達了好感。但江小雨卻不來電。江小雨以前從沒談過戀愛,除了老板娘,他連女人的手都沒牽過。所以,老板娘引誘他發生了那事後,他竟嚇得連滾帶爬地離開了餐館。

但是,從見到符英第一麵起,江小雨就喜歡上了她。

符英的工位與江小雨相鄰。江小雨進廠那天,車間主任把他引到工位,並把工作內容告訴他,末了,指著符英說:“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問她。”

符英正在給一個芭比娃娃穿衣服。聽了車間主任的話,她抬起頭來,對著江小雨微微一笑。江小雨看到她滿口白生生的牙齒和撲閃閃的眼睛,好像車間裏一下子變得更明亮了。

江小雨把對符英的感覺告訴了文娃子,文娃子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你這是愛上人家了。我給你說,你一定要抓住時機趕緊下手,要不然,其他人下手就沒你的戲了。”

江小雨有些猶豫:“萬一她不答應,豈不是很難堪?”

文娃子說:“你沒聽說過嗎?天鵝肉總是被最勇敢的癩蛤蟆吃到嘴。哎喲,你打我做啥,我隻是打個比方,沒說你是癩蛤蟆。你長得帥,歌唱得好,還會彈吉他,你怎麼會是癩蛤蟆呢?你要是癩蛤蟆,那白嫩嫩的老板娘怎麼會看得上你?哎哎,別打別打。”

沒過幾天就是月末,那個月單子完成得好,難得老板高興,一高興就讓食堂

加了兩個菜,無非回鍋肉加紅燒肉,並宣布吃飯時間放寬到三十分鍾。這種小小

的恩惠讓全廠員工也像老板一樣高興。平時養成了吃飯快的習慣,哪怕多了回鍋肉和紅燒肉,也不到二十分鍾,一個個都滿意地打著嗝吃飽了。離上班還有十來分鍾,大家三五成群地站在食堂前的空地上說閑話。

江小雨和符英等人站在花台邊,他們組裏那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麵容憂鬱,好像剛哭過。幾個人就一邊安慰他,一邊問他怎麼回事。

中年人來自貴州畢節,姓胡,入廠才兩三周,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他帶著貴州腔的普通話有點難懂,但大家還是聽懂了。

他說,他看起來四十幾了,其實才剛剛三十二。他原本在家裏種地,也就種幾畝土豆和玉米。二十五歲結婚,兒子才五歲。老婆孩子父母,一家五口,雖然窮,但天天廝守在一起,也還算苦中有樂。不想,春天時,兩個陝西人在村子邊上放蜂,前後待了十來天,他老婆竟然就拋下他和兒子,跟著陝西人跑了。他出門追了兩天,沒追上,隻好灰溜溜地回來。胡大叔說:“都是窮的。如果不來打工掙點錢,土裏種的玉米土豆,最多就能填飽肚皮。不怕你們笑話,有時候手頭緊得來老婆買包衛生巾都要先賒著。她徹底絕望了,才跟陝西人跑了。”

老婆走後不久,一夜天降大雨,他家的豬從被雨水淋垮的豬圈裏跑了出來。那天恰好他在鄰村幫工,沒回家,他阿爸就沿著山路去追豬。豬沒追到,人卻摔到山岩下。送進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書,花了兩萬多塊錢才算保住了命。

要是守在家裏種莊稼,再趁農閑幫工掙錢,這兩萬多塊可能永遠也還不清。胡大叔聽村裏人說特區打工好掙錢,就和父母商量了一下,決定也去特區。然而,五歲的兒子自從媽媽離家出走後,生怕爸爸也走。每天總是腳跟腳。哪怕睡覺,也要一隻手握住爸爸的手才能入睡。

胡大叔說:“沒辦法,我也舍不得他,但必須出來找錢,不然借的那些錢怎麼辦?有一天我想了個辦法。我讓我媽悄悄把行李給我收拾好。之後,我對兒子說:‘幺幺,我們來捉迷藏好不好?’兒子很歡喜,說:‘好啊好啊。那你去藏起來,我數到一百之後來找你。’

“兒子就趴在桌子上慢慢數一二三四五。我在廚房裏抓起行李,轉身從後門

跑出去,一路小跑,跑到院子後麵的水塘邊,聽到幺幺還在數三十七、三十八、

三十九……

“今天我完工得早,我就給家裏打了個電話。我家當然沒電話,我們隔壁是村長,他有電話。我媽說,幺幺天天都在找你,房前屋後,竹林果園都找遍了。剛和我媽說了兩句,幺幺聽到了,他把電話搶過去說:‘爸爸,你到底藏在哪裏啊?我找不到你,你快出來吧,我認輸了好不好。’”

胡大叔講到這裏,早已淚流滿麵,聽他講的幾個人,也都麵有不忍,符英卻已哭了起來,抽泣著,肩頭輕輕聳動。那一瞬間,江小雨對她生出無限憐愛,想要把她攬到懷裏,想給她擦幹眼淚,想拍著她的背,輕言細語地安撫她。但最終,江小雨隻是走過去,默默地遞給她兩張紙巾。

從那以後,兩人像是有了默契。上班時,偶爾無意間對望一眼,江小雨心裏像抹了一層蜜。第一個月發工資那天,江小雨說:“符英,我請你吃晚飯好嗎?”

符英一點也沒猶豫:“好啊,啥時候,今天嗎?”

晚上,雲海村的一條小巷裏,兩人點了一份烤魚,江小雨還要再點些什麼,符英卻堅決製止了他。於是,江小雨又要了兩瓶啤酒。

那天,江小雨小心地問符英:“胡大叔講他兒子的事時,你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符英低著頭,沒吭聲。江小雨忙說:“你要是不高興,不說也行,我就隨便問問。來,你吃魚。”

符英抬起頭說:“我媽死得早。從小,我就和我爸相依為命,我爸每次出海打魚,我都不讓他走,他隻好編造各種理由來騙我。胡大叔講的,讓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我自己。”

江小雨說:“那你爸還在海南嗎?”之前他聽符英說過,她是海南瓊海的。

符英搖頭:“不在了。”

“哦?”

“五年前出海打魚,再也沒有回來。”

江小雨望著符英,呆呆地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他抖索著伸出手,握住了

符英的手。符英沒有拒絕。她的手和她的臉恰好形成鮮明對比,十分粗糙,像是

一張砂紙。流水線上的工人,幾乎都有一雙這樣的手。江小雨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我們在一起好嗎?”符英說:“我們不是已經在一起了嗎?”江小雨的聲音顫抖得更加厲害了:“我說的是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符英紅了臉,低下頭,發出細若蚊蚋的聲音:“嗯。”辦結婚證時,兩人的戶口都不在鎮海,必須到其中一個的戶籍所在地才能辦

理。回四川太遠,花費也多,江小雨說,就去海南吧。符英答應了。

那是江小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海南。符英的家在著名的漁港潭門鎮,是潭門下轄的一座不大的漁村,村裏家家戶戶幾乎都打魚為生,整個村莊浸泡在一股濃鬱的海腥味兒裏。

也去看了符英家的房子,是幾間歲月久遠的老屋,長期無人居住,早已是東倒西歪。門前,蒿草足有半人高,兩人走過去,幾隻鳥嚇得從草叢裏倉促起飛。符英說:“看吧,我已經沒有家了。”又看看江小雨,“我的家就是你了。”江小雨握住符英的手,又把那兩年裏已經說過千百遍的話再說一遍:“小英,我一定能在特區買房子,給你一個嶄新的家。”符英說:“我相信。”

5

那些年,江小雨上過兩次電視。不是廠裏或街道的閉路電視,是特區的衛星電視。尤其第二次,不僅上了特區衛視,還有許多他知道或不知道的衛視,都出現了他的鏡頭。

第一次上電視,江小雨獲得了特區打工青年歌手大賽通俗組第四名。第二次上電視,江小雨成了特區家喻戶曉的名人。在公交車上和大街上,他

好幾次被人攔住問:“你就是那個在地底下壓了四天四夜的四川小夥子?嘖嘖

嘖,命大福大,真是命大福大啊。”

特區打工青年歌手大賽,江小雨把它稱為打歌賽。參加這次比賽,一多半是出於符英的鼓勵。

和符英戀愛後,江小雨最大的夢想就是在特區買一套房子,哪怕二手房,哪怕隻有一室一廳四五十個平方也行。可是,他當時的卡上,一共隻存了幾千塊錢,還不夠買一平方。那時候他最大的心事就是如何多掙點錢。雖然幾年前王宇曾給他說過鎮海遍地是機會,隻要你不笨不懶,不愁找不到賺錢的路子。可是,他思來想去,還真是找不到賺錢的路子。那時他已從玩具廠去了機械廠,學會了操作機床,工資要比玩具廠做普工高一些,加班也不像玩具廠那麼頻繁。

有一天晚上,他和符英在東平街道散步,經過一座天橋時,看到一個小夥子正抱著吉他唱歌,地上放著一隻小竹籃,裏麵有一些過往行人打賞的零鈔,大多是一元兩元的,也有兩張五元的和一張十元的。他們站在一旁聽了好一會兒,江小雨也往籃子裏扔了一元錢。符英悄悄說:“你唱得比他好得多。”

江小雨心頭一動,他說:“要不,明天我也出來賣唱?”

符英卻有些猶豫:“不好吧。萬一被廠裏的人看到,怪不好意思的。”

江小雨說:“那我就走遠點,到那邊幾條街去。再說,就是看到了,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利用下班時間嘛,一沒偷二沒搶。”

說幹就幹。第二天,江小雨到電子市場買了一支話筒,一個音箱。早早吃過晚飯,他就和符英背著這些東西,走到離雲海村三四裏的一個十字路口,在街心花園前找了塊寬些的空地開始賣唱。

用來收錢的籃子,是前一天晚上符英用絲帶加塑料帶編織的,看上去精致可愛。音箱打開後,江小雨邊彈吉他邊唱,照例有那首他最喜歡的歌:“青春的花開花謝讓我疲憊卻不後悔,四季的雨飛雪飛讓我心醉卻不堪憔悴。輕輕的風輕輕的夢輕輕的晨晨昏昏,淡淡的雲淡淡的淚淡淡的年年歲歲……”

那天晚上,一共掙了兩百八十五塊錢。不過,有兩百塊錢屬於符英。

兩人都沒想到的是,符英編的那個籃子很出彩。有一個女孩見了,捧在手裏

反複觀看,並提出要買:“一百塊賣給我好嗎?”江小雨搖頭,女孩說:“那兩

百塊好吧?”江小雨還是搖頭,符英忙說:“行,賣你吧。”並接過女孩遞來的兩百塊錢。

兩人在出租屋裏清點完鈔票,江小雨說:“看來,我還是不如你啊,我一晚上唱了差不多二十首歌,平均每首歌還不到五塊錢。”

不過,女孩對籃子的喜歡,也啟發了符英。當天晚上,她就熬夜編了兩隻籃子。第二天晚上,一隻籃子用來收打賞,一隻籃子則注明:出售。每隻一百元。

從那以後,隻要不是有什麼特殊情況,比如大雨或台風,或是有推不開的飯局,江小雨和符英都會準時在晚飯後出現在街心花園前。他們聽說,市中心已經不能像這樣擺攤賣唱了,幸好北山屬於郊區,雲海還是城中村,對此,有關方麵並沒有做出強行規定。隻要不太過分,就沒人管。

賣唱掙得的打賞和賣籃子賺得的利潤,兩人一分不用,單獨開了一張卡,每過一段時間,就拿著一大坨一塊的兩塊的五塊的十塊的去銀行。大半年後,卡上有了兩萬多。當時,房價還不像後來那樣坐了火箭般飆升,加上北山又是遠郊,房價在特區墊底,一平方大概也就一萬左右。兩人盤腿坐在床上慢慢計算,半年買三平方,一年就能買六平方,那最多十年,就能買一套六十平方的小套二。當然,可以按揭,那就根本不需要十年,也許兩三年就可以了。越算,心裏越明亮。兩個人忍不住抱在一起滾到床上。

有一天,江小雨像往常那樣站在十字口街心花園前唱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仔細聽他唱了兩首,往籃子裏扔了五十元。符英的眼睛睜大了。賣唱大半年來,這是給得最多的一個。江小雨也向他點頭致謝。中年人說:“小夥子,我聽你唱得不錯,特區正在舉辦首屆打工青年歌手大賽,你可以報名參加。”江小雨連連搖頭:“不行不行,就我這沒受過專業訓練的,怕人家笑掉大牙。”

中年人又說:“聽我的,你真的唱得不錯。報名還有三天,就在區社會管理局。或者你到社會管理局官網下載一個表,填好再傳過去就行了。”

江小雨還是搖頭:“真不行,我要上了場,多半會尿褲子。”

中年人沒說什麼,笑了笑,走了。

江小雨沒當回事,符英卻記在心上。次日晚,她極力勸江小雨去參賽,她

說:“哪怕拿不到名次,你也沒什麼損失,我看了啟事,不收參賽費的,是市上舉辦的。而且,我還看網上貼吧裏有網友說,拿到前三名的歌手,有機會被特招到文化館搞專業。你想,要是真有這麼好的事,你就是有戶口有編製的鎮海人了。”

江小雨心有所動,但還是搖頭,隻是搖得不像之前那麼堅定。沒想到,符英卻從網上下載了報名表,原本隻需在網上填好再回傳就成,可她不放心,還到打印店裏打印了一份,逼著江小雨用筆一一填好。之後,兩人各自換休半天,一同把表送往區社會管理局。

在收報名表的社會管理局文化科,江小雨和符英驚訝地看到了兩天前勸他參賽的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中年人也認出了他們,微笑著說:“送報名表來了?”

那個中年人就是陳遠林,那時,他的職務是區社會管理局文化科科長。

接下來三個月,是江小雨一生中最快樂也最有成就感的日子。他背著那把紅棉吉他,從初賽、複賽一路殺到決賽,又在決賽的小組賽斬關奪將,進入了引人注目的前十強。

那些日子,特區衛視對大賽有過多次報道,江小雨自彈自唱的片段也出現在屏幕上,雖然一閃而過,可畢竟那是千家萬戶都在看的衛視啊。甚至,就連四川老家的阿媽和姐姐姐夫都看到了。江小雨完全想象得到,在鄰居麵前,阿媽將會多麼驕傲,就像小時候他給她買了那把紅梳子一樣,她一定要在人前念叨很多年。

江小雨也開始憧憬,如果真的能進入前三強,並且像網友們風傳的那樣,進入前三強就會被特招進文化館,那豈不意味著自己將獲得特區戶口和正式的體製內工作,豈不是就一步登天了?幾個月前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居然有可能成為活生生的現實,江小雨甚至有一種做夢的眩暈。

有兩次,他和符英在街上小餐館吃腸粉,店主認出了他,把他誇得跟一朵花似的。末了,無論如何也不收錢,江小雨感動得差點掉眼淚。符英和他開玩笑

說:“以後,你要習慣當明星了。嗯,我看啦,一會兒我得去給你買個墨鏡戴

上。”江小雨大笑,摟住符英:“那你就是我的經紀人。”兩人一路打鬧著往租來的家走去。

工廠老板對他也空前地好,主動給他說:“你要是需要強化訓練或者要排練,隻管說,我全準假。不算事假,一分工資不扣。你要是有一天像旭日陽剛兄弟那樣走紅,也是我們廠的光榮啊。”

那一年,兩個農民工組建了一個叫旭日陽剛的組合,受到無數網友追捧,先在央視的《星光大道》獲得亞軍,後來又在次年春晚上唱了一首《春天裏》。說實話,江小雨不是沒想過,自己是不是也正在走上旭日陽剛的路。隻是,他很低調,他忙對老板表示感謝。又說:“我不行,我沒受過專業訓練,能夠進入前十強,已經超過我參賽時的理想了。”

這倒也是事實。當時他的想法是,隻要能進入決賽就算成功。但人心不足蛇吞象,隨著過關斬將,他的期望值也越來越高。有一天,他又在街心花園前碰到了戴眼鏡的中年人——那時候,他隻知道別人叫他陳科長,卻不知道他的名字。陳遠林笑著問他:“怎麼樣,還有信心走得更遠嗎?”江小雨說:“肯定想。不過,到底走多遠就由不得我了。”

陳遠林說:“盡最大的努力吧。”

大賽結果讓江小雨有些不甘:第四名。江小雨失望地想,要是沒進決賽或是沒進前十強倒也罷了,這第四名,不是讓人難受嗎?前三名有機會進體製,第四名卻隻有五千塊錢。當然,五千塊錢也是錢。可與進入體製相比,還是有天壤之別啊。很快,江小雨就不難過了。因為,前三名進文化館的說法,本就是沒影兒的事。

這情況,是他向陳遠林打聽到的。

江小雨還是在街心花心拐角處遇見了陳遠林。他問陳遠林:“陳科長,他們都進文化館了嗎?”

陳遠林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們,他們是誰?”

“就是大賽的冠亞軍和第三名。”“他們為什麼要進文化館?”

“不是說,前三名都要特招進文化館端鐵飯碗嗎?”

陳遠林大笑:“謠傳。這你也相信。如果真有這樣的政策,當初大賽的簡章上怎麼會一句也不說?”

陳遠林走遠了,江小雨既失落又有種說不出的欣慰。他想,反正就是前三強也隻不過獎金多三千元而已,那看來真沒什麼太遺憾、太失望的了。

6

大賽的風光隻持續了幾個月。幾個月後,人們早就把這事給忘了。有一次,江小雨和符英去吃腸粉,服務員衝著他微笑,符英腦子一抽,問:“你認識他?”服務員說:“好像是參加過那個打歌賽。”符英很興奮:“對對,他殺入了決賽,是第四名。”服務員卻不接話,轉身忙去了。買單時也沒像符英想象過的那樣,熱情地說“你是明星,免單免單”。從那以後,符英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樣,和人聊天時,總愛把話題往打歌賽和江小雨得第四名上麵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