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二十五,同齡的都有孩子了。他們還沒結婚。”“為什麼不結?”“七爺,你看我這院子,怎麼結?人家女方說,不買新房就不辦證。”“那怎麼辦?”賴雨華笑了:“這科學城不是拆遷嗎?我這院子正好該拆遷,政府要給我賠
償四套房子。三個兒,一人一套,還剩一套,我老兩口住。”“那你算是托了科學城的福了。要不是政府搞科學城,你買得起四套房子?”
“不要說四套,我一套都買不起。我聽說,北山街上的房子,要四萬多一平方,我三個兒子都是打工的,我們老兩口,種點果樹,養幾頭牛,這點收入,哪買得起房?”
“那你說修科學城好不好?““那當然好啊。”說到這裏,賴雨華有些狐疑,“七爺,你問這個幹啥?”賴老師伸手在小方桌上敲了敲,有幾分嚴厲:“既然你也知道修科學城好,
你為什麼要阻攔呢?”賴雨華愣住了:“我沒有阻攔啊。”又掃了陳遠林等人一眼,一下子明白了,“七爺,你是說祖爺爺的墳吧?”
賴老師看著他,不吭聲。
“七爺,祖爺爺的墳埋在石牛坡幾百年了,早就入土為安了,現在讓他老人
家搬家,對後人不吉利啊。”賴老師問他:“你叫我什麼?”“七爺啊。”“在北山賴氏家族,你是族長,可我是年齡最長的,也是現在不多的幾個端
字輩的了,比你高兩輩。他是你的祖爺爺,未必不是我的祖爺爺?”“七爺……”“你說動了祖爺爺的墳不吉利,可我怎麼看到的都是吉利呢?建科學城,你
一家有四套房子,解決了老二老三結婚的難題。以後,科學城建起了,還要提供好多好多就業機會,你那三個孩子,也不用像現在這樣,跑到寶安那邊去打工。至於生活的環境和條件,你看看你這房子周圍,不是荔枝林就是荒山,蚊蠅成群,哪有點城市的樣子?你說說,以後這麼大的改變,是吉還是凶?”
賴雨華苦著一張臉:“七爺你說的都對,可萬一祖爺爺在地下發脾氣怪我們這些後人怎麼辦?”“要怪,也得從我們這些端字輩的怪起,然後才是和字輩,才是你們華字
輩,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撐著,你怕什麼?”賴雨華不吭聲了。賴老師突然情緒激動地拍了拍方桌:“我給你說,賴雨華,科學城是政府的
大事情,祖爺爺的墳必須遷。你要是再不同意,那我勸他們把紅線改改,你這院子也不拆,你半套房子的補償也沒有。”賴雨華終於說:“七爺,既然你說一定要遷,那我隻有聽你的。反正,祖爺爺心頭清楚得很,我是反對遷墳的。”賴雨華同意之後,趁熱打鐵,陳遠林立即讓隨行的工作人員辦理了有關手續。賴雨華就跟牙痛似的,拿起筆,歪歪扭扭地簽下自己的名字。送賴老師回家的路上,陳遠林發現賴老師氣喘得厲害,忙問他:“要不我們還是回醫院?”
賴老師卻堅決不肯:“我沒事,你把我送回家就是了。”
陳遠林隻好把賴老師送回家,把他交給他兒子。臨走,陳遠林由衷地說:“賴老師,你算是幫我解決了一道難題。”
賴老師搖搖手,情緒有些低落:“我真的老了,以後怕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8
次日一早,於小晴就帶了拆遷一組的工作人員去遷進士墳。
陳遠林知道這事的重要,生怕又出什麼意外,在處理了兩件緊急事情後,也悄悄開車趕往現場。
進士墳在一個叫石牛坡的地方,公路隻能通到一公裏外,餘下的一公裏,是一條兩三尺寬的小路,路兩側,都是鬱鬱蔥蔥的荔枝林,偶爾有些荒地,荒地上,起了不少墳和金塔。若是一個人從那裏經過,還真有些怕人。
因為經常要到拆遷現場走走,那些日子,陳遠林早就不穿皮鞋,而是一雙黑色的運動鞋,這鞋耐髒,也好走路;身上則是牛仔褲和夾克。總之,從衣著上看,不像一個副區長,倒像電子廠的工人。
還好,進士墳的遷墳工作進展順利。陳遠林和於小晴打了個招呼,問了幾句,見沒什麼意外,也放心了,準備再到周邊轉轉。就在這時,他聽到從山腳那邊的荔枝林盡頭,遠遠地傳來一個老人的哭聲。
隱約能看到那邊有一群人正在忙碌,顯然也是在遷墳,不過不是於小晴這一組,而是另一組。聽到老人的哭聲,陳遠林心裏一驚,急忙朝那邊快步走去。
一會兒工夫,他看到荒地上挖出一個大坑,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正趴在一堆泥土上傷心地哭,一邊哭,一邊喊:“不要再挖了,不要再挖了,我寧肯不要補償,也不願意讓你們認為我在欺騙政府……”一個上身套著紅馬甲的人正在安慰他。那是拆墳二組組長,區民政局的副局長楊科。
紅馬甲是指揮部成立時,陳遠林讓人去訂製的,凡是黨員或副組長以上的幹
部,人手一件,上班時必須穿在身上,包括他自己。他的意思是,要讓老百姓一眼就知道誰在負責,有問題一下子就能找到領導幹部。
陳遠林悄聲問離他最近的一個工作人員發生了什麼事,工作人員小聲說:“陳伯是從香港回來的,這地方埋的是他的高祖父,他說以前他父親在時,每年都會帶他來這裏掃墓,後來他父親去世了,他也回來掃過好多次墓。可誰知道挖了這麼大一個坑,既沒挖到棺材,也沒挖到金塔和骨頭。他擔心我們說他在撒謊,所以情緒激動。其實,我們什麼也沒說。”
看到陳伯滿頭白發,不知為什麼,陳遠林腦海裏一下子浮現出賴老師的形象。
陳遠林上前扶起陳伯,柔聲說:“陳伯,你別著急,我是這裏負責的,我叫陳遠林,我們都姓陳,你是我的長輩呢,請你相信我,我們一起來解決這個問題吧。”
陳伯止住哭泣,眯著眼對陳遠林說:“我心裏不安啊。一是挖了這麼久都沒挖到,給你們添了好多麻煩;二是這麼大的動靜,老祖宗在地下也不得安生;三是我申報了,可今天卻找不到,那豈不是讓人誤以為我在欺騙政府。所以我說幹脆別挖了,補償我也不要了。”
陳遠林明白,老人肯定沒有說謊,但如果真的挖不出來,他一輩子都不會安心。陳遠林對陳伯說:“您放心,我們相信您說的都是真的,絕不可能欺騙政府。我們再挖挖再找找,如果還是找不到,那一定是年代太久遠了,已經風化了。但既然您的先祖埋在這裏,我們還是要舉行一個儀式,把他遷走,您看好不好?”
陳伯說:“我怕給你們添麻煩,你們事情那麼多。”
陳遠林說:“沒關係,我們不怕麻煩,您放心吧。”
陳遠林陪同陳伯站在荔枝樹下,看著工人們再一次揮動鏟子。又過了大約半小時,陳伯再次露出將要崩潰的表情時,一個工人突然叫了一聲:“挖到了。”
陳遠林立即扶著陳伯走到坑邊。在兩米深的坑裏,有一個破爛不堪的金塔。陳遠林示意工人把遺散的骨殖都細心地撿起來放進事先準備好的陶壇裏。
陳伯緊緊握住陳遠林的手,一個勁兒地表示感謝。末了,又掏出一張紙片,認真地在上麵寫下他在香港的地址和電話,鄭重塞給陳遠林:“你要是到香港,一定來我家做客。”
陳遠林說:“也請您多回北山看看。”
陳伯眼裏再次有了淚光:“那是一定的。隻要我還走得動,我就會每年都回來,這裏是我的根,我的源啊。”
尾聲
1981年10月8日,中國一冶承建的鎮海國商大廈破土動工。1982年4月,大廈提前九十四天竣工,平均每層樓的修建時間不到五天。這
一事件,成為特區改革開放建設發展的象征,被譽為“鎮海速度”。三十多年後,鎮海速度有了新的注腳。那是一個春風吹拂的季節。林達電器公司內的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部會議室
裏,一場簡單而隆重的簽字儀式如期舉行。簽字的一方是指揮長陳遠林,另一方是一個姓餘的業主。出席簽字儀式的包括區委區政府主要領導,劉書記、朱區長等人都來了。之
所以他們都出席,是因為這是最後一戶業主。
原先,根據工作進度,區上給指揮部預計的簽約時間是一個月,但隨著餘姓業主的簽字,一個月縮短到了二十天。它不僅創下特區土地整備的奇跡,也再次刷新了鎮海速度。
科學城土地整備創造的鎮海速度以及整個科學城的高層次規劃被眾多媒體報道後,一個曾來鎮海視察過好幾次、對特區頗為關注的高層領導說:“從雲海滑坡到科學城崛起,從百年不遇的大災難,到百年不遇的大發展,這是什麼?我看啊,這就是化蛹為蝶嘛。”
簽字儀式結束一個月後,暮春的一個下午,陳遠林剛開完區長辦公會回到辦公室,還在走廊上,手機響了。一看,是林如鳳發來的微信,急忙點開:母女平安,六斤八兩的胖丫頭。
陳遠林不由驚喜地啊了一聲,朱區長回過頭來望著他,陳遠林說:“朱區長,我今天怕是要請假早退了。”
朱區長問他什麼事,陳遠林晃了晃手機:“如鳳剛生了個女兒。六斤八兩的
胖丫頭。”朱區長責怪他:“那你不陪她到醫院,還來上什麼班?”陳遠林說:“有我媽和我姐在,又是順產,不用擔心。再說,您今天的辦公
會和我分管的事有關,我能不出席嗎。”“好了好了,別說了。你快去醫院吧。哦,不,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半個小時後,陳遠林在病房裏見到了林如鳳,她正一臉幸福地倚在床頭,母
親、姐姐等人陪著她。“女兒呢?我女兒呢?”
母親指了指旁邊的嬰兒床,陳遠林湊過去,看到一個滿臉粉嫩的嬰兒睡得正香。他笨手笨腳地把她抱起來,不想卻把她弄醒了,小家夥不滿地哭起來。林如鳳說:“看你那動作,哪像抱嬰兒,簡直就是搬磚頭。快,給我。”
女兒在林如鳳的撫慰下,很快又入睡了。
朱區長問:“叫什麼名字?”
林如鳳說:“還沒取呢。”
陳遠林說:“要不朱區長您給取一個。”
朱區長笑著擺手:“那我就成越俎代庖了,這可是你和小林的權利。”
陳遠林想了想說:“要不,就叫為蝶吧。陳為蝶,怎麼樣?”
林如鳳問:“陳為蝶,陳為蝶,挺好聽的。不過,你想表達什麼呢?”
陳遠林和朱區長相視一笑,同時脫口而出:
“化蛹為蝶。”
2019.4.28—2019.11.13一稿2019.11.18修改2019.12.14再改
後記
我有兩個旗幟鮮明的朋友。
一個是損友蔣胖子,一個是諍友遠人。
和蔣胖子在一起,我們吃香的喝辣的,有時也幹些焚琴煮鶴的荒唐事,卻又總是企圖像莊子先生教導的那樣,在屎溺之間悟出道之所存。
和遠人在一起,我們也吃香的喝辣的,但總是發乎情止乎禮。更多時候,我們相互鼓勵,像一對革命伴侶。比如他曾勸我,老聶啊,要趁現在寫得動多寫一些,否則有一天就寫不動了。
說得我心中一凜,以後和蔣胖子一起尋歡作樂時,想到遠人正在默默碼字,竟有種強烈的犯罪感。
有一天,正和蔣胖子對飲,遠人來電話說,他要去深圳。去深圳就去深圳吧,蔣胖子以為他是去出差或者開筆會。不,我糾正他,遠人說,要去深圳工作。
蔣胖子很意外,我也很意外。因為,據我們所知,遠人已經在他的祖籍之地長沙生活了四十多年,人到中年,怎麼才想起深漂呢?
遠人說,他要到深圳下屬一個區,去當這個區的作協主席。當然,當作協主席隻是一個契機。更深的想法是,換一個地方,不但有更豐富的人生閱曆,也會有更豐富的創作源泉。
老實講,我和蔣胖子之前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區,盡管這個區的名字非常陽光非常響亮:光明。
幾個月後,有一天我捏著遙控板看電視,突然看到一條新聞說,深圳光明發
生一起嚴重滑坡。光明?不就是我的諍友遠人開始他新生活的地方嗎?他不會喝
涼水都塞牙吧……急忙拔通他的電話,你沒事吧?電話那頭笑了,我沒事。我離現場有好幾公裏呢。一下子就如釋重負。孰料,遠人說,這地方啊,真有許多新鮮素材,和內地
不一樣。你要是有空,一定過來看看。保準你不會失望的。又過了幾個月,我終於第一次來到光明。原來就是深圳西北部的一個新區。老實說,那時的光明很是雜亂,街道雜
亂,人流雜亂,人行道旁如火如荼的花花草草也雜亂。
人們常說,深圳是一座年輕的城市,以前沒有特別感受。到光明算是補了一課。早晨,坐在酒店落地窗前吃早餐,十米開外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細一看,很少有超過四十歲的。經遠人兄介紹認識的眾多新朋友,也少有和我年齡相當,或者竟比我還老的。
我和他們談起光明、談起滑坡,他們細細為我講述——如同遠人之前預言過
的那樣,這些故事的確吸引了我。如果僅僅局限於此,還不足以產生寫一部長篇的衝動。好在,就像損友要經常見麵一樣,諍友也必須經常見麵。損友讓我熱愛生
活,諍友讓我反思人生。以後三年裏,我多次來到光明——有時是路過,有時是
應邀參加文學活動。對光明的了解,也就愈來愈深。光明的變化是日新月異的。2018年9月,光明完成了從功能新區到行政區的跨越。我看到光明新區作家
協會的牌子,變成了光明區作家協會。
2019年春天,遠人帶我去一個距光明作協十來公裏的地方。那裏已是城鄉接合部,荔枝林、龍眼林和菠蘿林星羅棋布,林子之外,散布著一些農舍和小廠房。不過,大多數農舍和小廠房都已成為一片廢墟。機器嘶吼,工人忙碌,原來是一片拆遷工地。
遠人告訴我,那裏就是正在進行土地整備的科學城,它是深圳曆史上最大的投資項目,占地將達一百多平方公裏。
那一次,我在光明停留了五天。五天裏,我和遠人駕一輛破車,出沒於光明的大街小巷,農場工廠,社區學校。有一個很可笑的詞叫深入生活,我想,我這也是在深入生活——其實,每個人都在生活中,就像每個人都在空氣中一樣,生活原本是不需要深入的。隻不過,麵對一片陌生的土地和一群陌生的人,而你又有了解、理解它和他們的衝動時,那就必須走過去,貼近了聆聽。
有一天傍晚,我和遠人坐在光明區文化中心廣場的花台上,一邊抽煙一邊閑扯。那時,我已決定要寫一部長篇。寫什麼呢?我想,陣痛之後變化中的光明,如同一隻即將破繭的蝴蝶,充滿故事性。那些生逢其時的光明人——既包括土生土長的光明本地人,也包括更多的像遠人這樣的外來者——他們的命運與時代命運的碰撞,人與人的衝突與和解,這一切,都是小說可以縱馬馳騁的廣闊空間。
又過了兩個月,初夏時,我再一次來到光明。這一次,我坐在光明的一家酒店裏,敲下了這部小說的第一行字。
我是個有儀式感的人。我覺得,既然這部小說是以光明為靈感來源,那就應該在光明破土動工。唯有如此,我和光明之間,才能建立起某種神秘的關聯。當然,這部小說雖然受光明的靈感啟發而作,但故事純屬虛構,讀者們特別是我在光明認識的朋友們切勿對號入座。
這部小說的完成,除了感謝光明區作家協會、感謝遠人外,我還必須感謝幾次光明之行中結識的光明宣傳文化部門和文化藝術中心的朋友們。願他們在光明的土地上,畢生光明,像我的諍友一樣思考,像我的損友一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