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歉。陳遠林笑著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你把林達搞得風生水起,就是最好的道

歉。”王長江連連點頭:“陳局放心,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一定讓林達在北山紮根。”

寒暄後,很自然地談起了科學城。王宇說:“我看新聞上說,您兼任拆遷現場指揮長。誰都知道,拆遷是最煩瑣最細屑也最麻煩的,您現在可比以前更忙了。”

陳遠林苦笑:“是啊,這指揮部,連辦公地點都還沒找到。”接著,他就把這幾天忙於找辦公地點卻一無所獲的情況說了一遍。王氏父子聽得很仔細。聽完,王宇安慰他不要著急,慢慢來。陳遠林正在想把他的想法和盤托出,薑到底還是老的辣,就在陳遠林猶豫之際,王長江把話挑明了:“陳局,哦,陳區,你是不是看上我這地方了?”

陳遠林一笑:“王董事長世事洞明啊,不瞞二位說,我正有此意。隻是,我剛才到車間轉了一下,好像林達也沒有閑置的地盤。”

王長江說:“我挪一個車間給你,隻是有些簡陋,還有那邊那棟庫房,也挪給你。車間可以用來辦公,庫房可以做食堂。如何?”

陳遠林謔地一下站了起來,激動地拉著王長江的手:“真是太好了。隻是,你怎麼挪得開?”

王長江說:“你不用管。我自然有辦法。”

王宇也說:“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和區上支持我們,幫助我們,現在區上需要我們支持,我們肯定義無反顧。”

第二天,陳遠林帶人來到林達電器,車間和庫房已經神奇地在一夜之間搬空了。接下來十幾天,這間兩千多平方米的鐵皮房裏,密密麻麻地擺了五百多張桌椅,分成了若幹個不同的組團。又在鐵皮房兩側,分隔出幾十間小辦公室和會議室。庫房裏,一應廚房設施、餐桌、椅子也置辦到位。

大門口,左側掛著林達電器有限公司的吊牌,右側掛著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部的吊牌。

從各個單位抽調的四百來號人陸續到位,林達電器頓時門庭若市。劉書記、

朱區長陪同市上主要領導前來視察,市領導滿意地點頭,拍著陳遠林的肩膀說:

“不錯,不錯,就是要雷厲風行,可別忘記了,特區是誕生鎮海速度的地方。”

5

急匆匆從母親家出來,陳遠林並沒有像他跟母親說的那樣,要急著回家陪林如鳳。林如鳳的確懷孕了,但陳遠林也的確太忙,他還得去看一個人。他需要這個人的幫助。

這事兒,得從於小晴那兒說起。

於小晴已於三年前升任為文體局副局長。成立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部時,她也被抽調進來。

現場指揮部除設辦公室和後勤處外,最重要的機構就是二十多個協調小組,每個協調小組都領受了任務,負責與被拆遷的業主進行協商談判並辦理相關手續。於小晴這個組比較特殊,她是遷墳一組組長。

科學城這片幾十平方公裏的土地,一部分屬於北山農場,一部分屬於曾經的平陽鎮和雲海村、雲溪村,這其中,大約有十來座村莊,其餘便是耕地、果園、池塘和荒山,裏麵有數百座墳。

這些墳,有的有主,有的無主。總體來說,遷死人遠比遷活人更難。為此,指揮部設立了兩個遷墳組。

於小晴一年前結了婚,丈夫一家都是北山本地人,丈夫就在毗鄰北山的寶安一家中學當副校長,公公和婆婆都已退休。於小晴被任命為遷墳一組組長後,說實話,她也覺得這事有些瘮人,但她也明白,這事情沒法討價還價,就像陳遠林之前在幹部會上說的那樣:“誰都知道拆遷是件燙手的活,可因為燙手,就都不接,那這活到底還幹不幹?我不想說那麼多豪言壯語,我隻想提醒一句,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們受黨這麼多年教育,現在需要我們拿出一點奉獻精神,你還好意思討價還價?”

所以,於小晴也不打算討價還價,她默默地接受了任務。不過,對家人,尤

其是對公公和婆婆,她隻籠統地告訴他們:她抽調到拆遷現場指揮部了,具體幹啥,她卻不說。

於小晴所在的組一共分配到了八十餘座墳和一百五十多座金塔。什麼是金塔呢?於小晴到北山工作已有好些年,金塔這詞兒也聽說過,但一直沒有真正搞清楚過,當然以前也沒有興趣去搞清楚。

原來,北山這地方,流行二次葬。人死後入土為安,等到過了十年或十五年,埋在地下的棺木開始腐爛了,死者的親人就會掘開墳墓,把裏麵的遺骨揀出來,不讓它與棺材一起爛掉。這稱為拾骨。這些骨殖,要用一口圓缸把它盛起來,這個盛了骨殖的圓缸就稱為金塔。金塔仍然放回原來墳墓的位置,但不埋到地下,而是半露在地麵。剛到北山時,有一次,於小晴和一個同事在山坡上散步,遠遠地看到荔枝林外有幾口缸,很好奇地跑過去一看,發現裏麵是些亂七八糟的骨頭,正在疑惑,一個當地人把真相告訴她們,她們嚇得撒腿就跑,回去做了好幾次噩夢。

誰也沒想到的是,有一天,她的工作竟然要和這些金塔打交道。

搞清了她領導的遷墳一組的任務後,於小晴和組員們就通過各種渠道——包括但不限於走訪當地老人,詢問村組和社區幹部,以及在各居民點張貼告示,在北山有線電視台循環播放啟事——尋找每一座墳墓和每一座金塔的家屬。

因為每一座墳墓和金塔都有政府發給的補貼,動起了歪腦子的人也不少。比如,於小晴所在的組,就遇到了兩起造假案:有兩戶人家,偽造了金塔,塔裏麵放的不是他們的親人的骨頭,而是豬骨頭和牛骨頭。他們敢這麼幹,就是認定了拆遷小組的人,多半不會真的揭開蓋子看。

可是,沒想到的是,於小晴帶頭揭開了蓋子。

倒不是於小晴天生火眼金睛,而是她發現,金塔實在太新。

偽造金塔的村民,後來被警方抓了。從那以後,造假倒是再也沒人敢幹了。

可不配合的卻多著呢。

最不配合的是進士墳的後人。在平陽,說起進士墳,當地人無人不知,無人

不曉。在一片香蕉林盡頭,一座小山的山腳下,就是修建於明朝中期的進士墳,

墳前有石人石馬,青石砌成墓穴,立著高大的墓碑。進士墳的主人姓賴,是當地的大族。據說賴進士的後裔,不僅分布在北山,整個珠三角一帶,足有上萬人。

像這種勢力強大的宗族墓地,要拆遷,隻能找族長商量。偏偏賴家的族長是一個固執的老頭兒,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他倒不完全是想多要補償,畢竟,偌大一個宗族,就是多要個仨瓜倆棗,分配到每家人頭上,肯定也是毛毛雨。他最大的不情願在於,他認為祖宗已經入土為安幾百年了,再把先人折騰一番,恐怕對後人不吉利。

於小晴帶人找了他三次,前兩次還算客氣而禮貌地拒絕,最後一次簡直就是把人給趕了出來。

於小晴沒轍了,隻好搬救兵。她找到陳遠林,“陳局,”盡管陳遠林已是副區長了,於小晴還是一下子沒改過來,繼續沿用舊稱,“我實在沒辦法了,隻好找你。你是本地人,而且,我以前聽你說過,你的中學老師就姓賴,他和這個賴進士,有沒有什麼關係?是不是也是進士那個祠堂的賴家後人?”

陳遠林想了想:“你倒真是找對人了。我隱約記得,賴老師說過,他們祖上是進士,是書香門第呢,你不要著急,我去找賴老師問問。”

於小晴見問題有了解決的途徑,一掃幾天的鬱悶。

陳遠林問她:“有多久沒在家吃過晚飯了?”自從指揮部運轉起來後,中午自不必說,肯定都在食堂解決,而像於小晴這種一組之長,幾乎沒有一天不加班,就連晚飯也隻能在食堂解決。

於小晴回答說:“記不清了。”

“那今天回家去吃個晚飯吧。”

於小晴就難得地準點下班回家,公公婆婆見她回來了,都十分高興,婆婆又埋怨她不早說一聲,不然好多準備幾個菜。於小晴丈夫說:“那不如今天就到小區門口飯館裏撮一頓,免得做飯太累。”

一家四口有說有笑地進了餐館,還要了個小包間。婆婆知道於小晴愛吃排骨,首先就點了一份排骨綠豆湯。

然而,當排骨綠豆湯熱氣騰騰地上桌,婆婆熱心地給於小晴盛了一碗,還把

肉最多的幾根排骨都夾到她碗裏,於小晴拿起碗,突然幹嘔一聲,急忙往洗手間

跑去。於小晴吐了。其他三個人都麵麵相覷。一會兒,婆婆突然反應過來,問於小晴的丈夫:

“小晴這是有了嗎?”於小晴的丈夫很迷惑:“沒聽她說過啊。”他走到洗手間門口,於小晴正在

捧了水漱口。他問於小晴是不是有了,於小晴睜大眼睛:“有什麼?”“有孩子啊。你這不是吐了嗎?”於小晴又好氣又好笑,“有你個頭啊。我這是……算了,我還是不說了,說

了你也吃不下排骨了。”可丈夫一定要她說,於小晴隻得把遷墳中天天看到大堆大堆骨頭的事告訴了他,末了又叮囑他,千萬別告訴公公婆婆。丈夫此前知道於小晴是遷墳一組組長,可沒想到竟要身先士卒,天天和死人骨頭打交道,心疼得快要哭了。

盡管於小晴特意交代丈夫不要把真實情況告訴公公婆婆,吃飯時,丈夫確實也沒有說。但是,第二天早晨,當於小晴要出門時,婆婆和公公一齊喊住了她。於小晴站在客廳裏,看到婆婆手裏拿著一隻銀製的手鐲走過來,她挽起於小晴的手,輕輕為她戴上。於小晴不解地望著婆婆,婆婆說:“這個手鐲是辟邪的,你戴上吧。”

一刹那,於小晴明白了,公公和婆婆都知道了她最近的工作。於小晴忍住淚水,笑笑說:“謝謝媽媽。”公公在一旁說:“你工作忙,能回來吃晚飯就回來,不能回來我們也不會怪你。”婆婆打斷他:“怪什麼怪?小晴啊,要是不回來吃飯,你在食堂,一定要多吃點,吃飽,你還年輕。”

6

近兩年,賴老師年歲越發地大了,身體漸漸不如從前,終於聽從了兒子的勸告,搬來和兒子同住。賴老師兒子的家,與陳遠林家隻隔了一條馬路。哪怕走路,也不過五分鍾。

按了門鈴,出來開門的是賴老師的孫子。陳遠林問他:“你爺爺在嗎?”賴老師的孫子搖頭:“去醫院了。”

陳遠林一驚,急忙問哪個醫院。

原來就是樓下不遠處的中醫院,再問什麼病,賴老師的孫子茫然。陳遠林隻得告辭,下樓後,再往中醫院而去。

賴老師住在心血管科。陳遠林進門時,賴老師斜靠在床頭發呆,同病房也沒其他人。一扇小小的窗口,能隱約聽到風在林梢上刮過的聲音隱隱透窗而來。春天正在抵達這座溫暖的城市。

陳遠林的到來讓賴老師意外而興奮,連連招呼他坐下,甚至還想站起身,陳遠林忙止住了他,拖了把椅子,坐在病床前。

“賴老師,你這是什麼病?”

“還不是老毛病,每年季節變化,血壓就要升高。我說沒必要住院,可他們非要把我拉到這裏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你今天怎麼想到來看我?我看區上的報紙還有線電視台上的新聞,說是科學城正在平整土地,你是指揮長,不是忙得不可開交嗎?來看我做啥?”

陳遠林沒法回答,隻能微笑著看著賴老師。賴老師說了半天,陳遠林給他倒了杯水遞上去。賴老師喝了口水,望著陳遠林:“你一定有什麼事找我,對吧?”

陳遠林笑:“什麼事都瞞不了您老人家。我還真有事,可您在住院,還是改天說吧。”

賴老師一聽,急了,把水杯塞給陳遠林:“快說,不然我就馬上起床。”

陳遠林問:“我記得您以前說過,您祖上出過一個進士?”

“對啊,明朝嘛,出過一個進士,是二甲第十名,點在了翰林院呢。”

陳遠林就把進士墳要搬遷的事告訴了賴老師,也說了賴氏宗族的現任族長因擔心對子孫不吉利而不肯配合的事。

賴老師聽得很認真,末了,他說:“遠林,你來找我是找對了。你說的賴族長,算起來,他是我的晚輩,要喊我七爺了。他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小時候家裏窮,我有時還接濟他一下。這樣吧,我跟你一起去找他,負責把他的思想工作做通。”

看賴老師的架勢,似乎馬上就要起床,陳遠林忙阻止了他:“不急,明天再說吧。”

一會兒,趁著上洗手間,陳遠林到護士站問了一下賴老師的情況,的確不嚴重,也就是季節變化引起血壓波動,明天出院也可以。陳遠林這才徹底放了心,回到病房,又和賴老師聊了一陣,最終,兩人約好明天下午去找賴族長。

事實上,後來回顧起整個科學城的拆遷工作,令人頭痛的事固然不少,但令人感動的事也相當多。

比如陳遠林聽手下一個組長講過,一個叫張姨的女業主的故事。

張姨是北山農場下屬的牛場員工,在牛場工作了幾十年,也在牛場附近居住了幾十年。最初,她和農場許多職工一樣,住在幹打壘的簡易房子裏。後來,隨著條件改善,幹打壘房子變成了磚混的小四合院。張姨退休後,盡管三個兒女都在廣州,且一直都要她去廣州居住,但張姨舍不得生活了幾十年的北山,更舍不下那些老鄰居老同事。張姨愛種花草,院子裏,綠肥紅瘦,四季花開,就連低矮的圍牆上,也總是爬滿了三角梅、薔薇花和鐵線蓮。

恰好,張姨的小院也在拆遷線內。

按政策,張姨可以領到一筆補償,但她的三個孩子,雖然在這裏出生、成長,但鑒於他們已經在外地工作,無法享受到安置補償。張姨的孩子們有些想法,反倒是張姨很看得開,爽快地在拆遷協議上簽了字。

然而,真到了拆遷那天,她把家裏的東西都搬出來了,那些沒法搬動的花草,一部分送給了不需要搬遷的鄰居。根深樹大的三角梅和薔薇,卻隻有留下了。當工作人員把封條貼到小院門上時,原本一直樂嗬嗬的張姨,終於趴在小院的圍牆上大聲哭了起來。

工作人員和幫忙的鄰居都愣住了。一會兒,一個女工作人員上去撫著她的肩膀,柔聲說:“張姨,我們知道你舍不得,你畢竟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和你有感情。可是,科學城建設是頭等大事。”

張姨臉上掛著淚水,點頭說:“我明白的。”

工作人員又安慰說:“好在,科學城土地整備項目的回遷房會在原地興建,如果你願意,最多三五年,你還可以回來住。而且,到了那時,與科學城為伴,環境和配套也要比現在好出幾十倍。”

張姨說:“我老了,怕是回不來了。”

雖然這樣說,她終究還是止住了哭泣。

7

賴氏族長叫賴雨華,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上去卻比真實年齡老得多,滿麵滄桑,身材矮小。陳遠林和賴老師走進他家院子時,他正在一邊掃地,一邊罵那群在院子裏覓食的雞。

他家的住房,也在科學城的拆遷之列。陳遠林已經問過和他對接的那個組的組長,賴雨華在房子的拆遷協議上,倒是比較痛快地簽了字。組長說:“他又不傻,他那個院子,還是他爺爺修的,早就破爛不堪了,三個兒子,還有兩個沒結婚,人家就嫌他家買不起新房。這一拆遷,正好有婚房了。”

了解到這些情況後,陳遠林心裏有了些底。那就是說,賴雨華並不是想利用進士墳來為難拆遷以達到其他目的,他可能真的發自內心地認為,搬遷了老祖宗的墳,對子孫不吉利。

賴老師喊了一聲雨華,賴雨華抬頭一看,愣了足有兩秒,失聲叫道:“七

爺,你怎麼想起到我這裏來了?我怕是有五六年沒見過你了。”說著,忙衝屋裏喊他老婆搬椅子出來,一行數人就在院子裏坐了下來。賴雨華看看陳遠林,又看看賴老師:“七爺,這幾位是?”賴老師卻問他:“雨華,你今年六十幾了?”賴雨華笑了:“七爺,我哪有六十幾,我今年五十八。”“老大孩子多大了?”“五歲了。”“老二、老三呢?”賴雨華歎了口氣,又用力抽了口煙:“老二老三都還沒結婚,老二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