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1

光陰荏苒,一晃,時間又過了三年。

此時,雲海滑坡事件,已是四年前的往事了。

古人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一座城市,經過四年發展,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這麼說吧,對陳遠林這些不曾離開過北山的人來說,也常常驚覺城市的變化太大;要是離開了四年再回來,很可能會在街頭迷路:這就是北山嗎?這就是曾經被戲稱為特區西伯利亞的北山嗎?

兩年前,經國務院批準,北山區由功能區改製為行政區。區工委和管理署,也就相應地變更為區委和區政府。

兩年多前,林如鳳又調回了北山。分開的兩年裏,林如鳳在廣州,陳遠林在北山,雖然分居兩地,交流反而比住在一起時多一些。那時,兩人雖然都在北山,同住一套房,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可長達一年多的冷戰裏,除了少有的幾次交流外——且這交流還無一例外地以吵架告終——便是有意無意的回避。曾經,陳遠林想到了杜甫的一句詩,正對應了彼時他和林如鳳的關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可老杜感歎的是世事茫茫,友朋相隔,自己卻是與老婆冷戰。他既覺滑稽,又覺傷感。

不過,兩地分居個把月後,兩人都體會到了古人所說的相見不如懷念。他們

開始頻頻發微信,先是文字,後是語音,再後來是視頻。

所以,那年春節,陳遠林也沒給林如鳳提前打招呼,除夕那天,自顧跑到廣州,去了林如鳳家。林如鳳有些驚訝,也有些感動。林如鳳的父母早知道兩人有些隔閡,正好趁這機會勉力撮合。

飯桌上,林母熱情地給陳遠林夾菜。林母是中山大學生命科學院的教授,在業內頗有些影響,回到家裏,卻能立即變身賢妻良母。林父舉起杯子和陳遠林碰了兩杯,略帶歉意:“遠林,如鳳調回廣州一年多了,你的事呢,我也掛在心上。但一直沒有適合的位置。你在北山,也是正處級幹部,這邊應該有個相應的職務才行,所以可能還得等等。”

陳遠林忙表示感謝,末了,又吞吞吐吐地表示,組織部最近又找他談話了,他任副區長的公示也出來了。林父林母聽了,都由衷地高興,隻有林如鳳略帶譏諷:“又升官了?官運亨通啊。”吃了飯,回到房間。陳遠林趁著酒興,拉住林如鳳的手:“你不是讓我再追

你嘛,我這就追到廣州來了。你跟我回北山吧。”林如鳳幽幽地說:“回去當副區長夫人?”陳遠林搖頭:“我知道你根本不看重這個,不要說一個副區長,就是區長、

市長,你也不看重。”“那你說說,我看重什麼?”“人。感情。”林如鳳沉默。陳遠林又說:“愛一個人就像牙痛,平時不知不覺,隻有痛起來的時候,你

才恍然大悟。”“你牙痛嗎?”陳遠林點頭:“太痛了。”林如鳳笑道:“我又不是牙醫。”“你當然不是牙醫,你就是那顆讓我痛的牙。”

過完春節,林如鳳真的又從廣州調回了特區。林父林母有些遺憾,但他們也

知道如果兩人再分居下去,這婚姻遲早得出問題,不如趁他們感情還在,還是在一起好些。

2

下午,母親來電話,讓陳遠林和林如鳳晚上回家吃飯。其時,陳遠林履新兩個月了,正是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接母親電話時,他心裏默算了一下,已經有將近一個月沒去看老人家了。盡管晚上還有事,他還是答應了:“好的,我和如鳳回來吃飯。”

兩個月前,市上任命陳遠林為北山區副區長,同時兼平陽街道黨工委書記。在這之前,方書記上調市人大,劉區長做了書記,朱副區長接任了區長。對陳遠林的安排很特殊,在這之前,還沒有副區長同時兼任街道書記的。

當然,這一安排,都和當時以及後來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北山區最核心的大事——科學城密切相關。

北山之前,國家層麵的科學城,全國隻批了三個,一個是北京的懷柔科學城,一個是上海的張江科學城,一個是安徽的濱湖科學城。

科學城是什麼東西呢?那段時間,常有外地的同學在微信上或是電話裏,向陳遠林打聽北山科學城。比如馮大慶就是其中一個。

陳遠林回答說:“如果按政府文件的解釋,我背給你聽,那就是‘立足全球視野,服務國家戰略,通過布局一批世界級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集群,集聚一大批科學研究頂尖人才,釋放出強勁綿長的發展功能,助推鎮海駛入新一輪高質量發展的高速路,建設成為粵港澳大灣區國際科技創新中心的重要載體和平台’。”

馮大慶聽陳遠林一口氣背完,笑著說:“算了,你還是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吧。我聽你背文件,頭痛。”

“通俗易懂地說,就是要建設一個世界級的重大科技基礎設施集群,打造為

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的重要節點。這麼說吧,科學城建成以後,這裏會有許多全

球頂級的實驗室和科研基地。”

馮大慶說:“牛啊。那你這個剛上任的副區長,跑去兼平陽街辦書記,又有幾層意思呢?”

陳遠林說:“這你就不懂了是不是?北山是全特區土地資源儲備最豐富的地區,而北山的土地儲備,又主要集中在平陽街辦,當然,還包括與平陽街辦相鄰的我老家雲海、雲溪。按科學城最終的規劃,占地要達到將近一百平方公裏,最主要部分就在平陽,所以,我不僅兼了雲海街辦書記,還兼了另一個更重要的職務。”

“啥職務?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長?你要去管拆遷?”電話那頭,馮大慶驚問,“這玩意兒,我聽說你們當領導的最不願幹的就是它,不要說難以出政績,能夠不出事就阿彌陀佛了。”

陳遠林籲了口氣,說:“是啊,我也知道這事兒頭痛,可領導親自點將,我能推嗎?我隻有接受任務。至於政績,還真的不敢去多想,隻要能讓領導滿意,讓拆遷群眾滿意,我就算燒高香了。”

“哇,看來,這紅燒乳鴿,最近是不要指望你陪我吃了。”

“那也不一定,你要來,我還是要陪。”

就像陳遠林在電話裏和馮大慶講的那樣。他這個副區長兼平陽街辦黨工委書記,同時還兼任了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長。

接到任命時,陳遠林就明白這事燙手。以前,北山還是區的時候,一個社會管理局,統攬了教育、文化、體育、廣電、衛生、民政等互不相幹的工作,事情已經夠多夠雜了。與之相比,副區長兼街辦工委書記,工作當然也多,但並不見得比社會管理局更多。要命的是,同時還得兼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長,這就令人頭都大了。

剛從子弟校考進政府機關時,陳遠林曾在平陽街辦幹過。當時,街辦還叫鎮。鎮上為了建一座工業園區,也成立了由鎮長牽頭的拆遷辦,陳遠林被抽調到拆遷辦。那大半年,天天都是些叫人頭痛的事。涉及拆遷的單位,如果是國有企

業或是事業單位的房子,這很好辦;不好辦的是拆遷私人的房子或是占用農民的

土地,直接與他們的個人利益掛鉤,麻煩簡直就是花樣百出。比如,在聽說要建工業園後,有人突擊在早就不種的地裏插了些樹枝,占地時,要求按棵賠償,條件不滿意,就睡在地裏,攔住要施工的挖掘機。還有一戶人家,除了正常修建的房子要賠外,違章搭建也想渾水摸魚。鎮長不答應,他就支使家裏的老人拎了一桶汽油澆在身上,聲稱要自焚。陳遠林跟在鎮長身後,苦口婆心地勸,軟硬兼施地勸,好不容易把人勸下來,鎮長卻一不小心摔倒在剛拆過的地基上,後腦勺被釘子鑿了一道大口子,進醫院縫了七針,第二天又纏著滿頭紗布挨家挨戶去找釘子戶談話。

所以,對區委區政府分配的任務,陳遠林很有些七上八下。雖然在會上,他並沒有過多地說什麼。那是他知道,上麵交的任務,沒法討價還價。朱區長看出了他的不安,散會後,悄悄對他說:“晚上沒事吧?一會兒下班,老地方見。”

下班後,兩人就到區政府後門那家小店裏,要了幾樣菜,一瓶酒,慢慢對酌。陳遠林幾番想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等他終於想開口時,朱區長卻揮手製止了他,朱區長說:“科學城是個大手筆,不僅對北山、對特區、對廣東是這樣,乃至放在全國,都是個大手筆。可再大的大手筆,也需要從細處和小處落筆,就像再高的大樓,也得從地基挖起。我年齡比你大好幾歲,這區長的位置,估計最多也就幹一屆,到時不是去人大就是去政協,總之退居二線。那麼,這個科學城,可能就是我這輩子參與的最重要的一樁大事了。遠林,讓你去兼平陽街辦書記和拆遷現場指揮長,是我的主意,當然,劉書記也很支持,我們一起找市上主要領導做了彙報,市領導也同意我們的看法。你為人沉穩,踏實,又有一股子韌勁,我不依靠你,依靠誰?我知道你有難處,拆遷嘛,天下第一難,能夠沒難處?可你想想,如果連你這種幹部都撂挑子了,那工作靠誰來幹?大道理我們不講那麼多,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精神還是要有的。何況,北山還是你土生土長的家鄉。”

趁著朱區長說話的間隔,陳遠林說:“朱區長,我明白你說的道理,我隻是怕工作幹不好,有負你和劉書記的期望。”

朱區長端起酒杯和陳遠林碰了一下:“如果真幹不好,別忘記了,我的責任

比你大,處分也好,免職也好,我都走你前頭。總之,話我不多說了,就一句:你不但要幹,還要幹好。明天,你就去工地,先把辦公場所弄出來,到時候,我會從各個部門抽調精兵強將,組成指揮部。”

3

母親和姐姐在廚房裏忙碌了一下午。陳遠林進門時,餐桌上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的菜肴。陳遠林和母親以及姐姐打了招呼,納悶地問:“今天是啥日子?好像沒誰過生日吧?怎麼整這麼多菜?”尤其讓他納悶的是,自從高小明被抓並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後,姐姐就總是沮喪著臉,而現在,姐姐臉上竟然罕見地洋溢著喜氣。母親笑著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這時,有人敲門,陳遠林正準備開門,姐姐卻從廚房裏快步走出來,搶先一步開了門。

姐夫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陳遠林定睛一看,發現姐夫身後跟著的,正是外甥高小明。高小明比四年多前瘦了很多,也黑了一些。他看到陳遠林,叫了聲“舅舅”。

陳遠林恍然大悟:“你回來了?”之前,陳遠林聽母親說過,高小明在獄中表現不錯,可能要提前釋放。沒想到已經回來了。一家人坐下來吃飯,陳遠林想和高小明說點什麼,想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在裏麵過得怎麼樣?”

高小明是在廣東另一個市的監獄服的刑,四年多服刑期間,陳遠林沒去看過他。有一次,他到高小明服獄那個城市開會,原想去看看,但開會總是集體行動,不方便,也就罷了。

高小明說:“還好。生活得規律了,肚子沒了,連高血壓也正常了。”陳遠林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隔了一會兒,又問他,“那以後有什麼打算?準備幹點什麼?”高小明有些頹唐:“像我這種情況,要再去給人家打工,怕是很難,人家聽說我是裏麵出來的,多半另眼相看。如果有合適的事,倒不如自己幹。”

這時,姐姐急切地看著陳遠林:“林仔,你現在負責科學城拆遷,我聽人家說,拆遷有很多工程,要不就讓小明組一個工程隊,來幫你拆遷如何?你在裏麵,也好關照他一下。”

陳遠林聽了,嘴裏正嚼著一塊雞肉,急忙把雞肉吐出來,擺著手:“姐,這個可不行。我不但沒法關照他,而且,我還要勸你們,趁早打消這主意。”姐姐有些不滿,高小明似乎也有點失望,隻有姐夫,憨厚地笑著,朝陳遠林

舉了舉酒杯。母親看看陳遠林,又看看高小明和姐姐,歎了一口氣,沒說話。接下來,飯就吃得很沉悶。那天晚上,林如鳳原說一起到母親家吃飯,但當陳遠林打電話問是否去接她

時,她說身體不舒服,就不去了。所以,母親問陳遠林:“林仔,小鳳又在加班嗎?”陳遠林想打破飯桌上的沉悶,搖頭說:“沒加班。”母親不滿了:“既然沒加班,為什麼不來吃飯?”陳遠林說:“你猜猜,她為什麼不來?”母親說:“難道她父母過來了?那更應該把他們都請過來吃飯。”陳遠林搖頭。母親也搖頭:“我笨,那我就猜不著了。”“她身體不舒服。”“怎麼?病了?去醫院看了嗎?”“沒有,不需要看。她惡心,嘔吐。”母親還沒反應過來,姐姐大聲說:“小鳳是懷孩子了?”陳遠林點點頭。

母親大喜過望:“真的真的?你們確定是懷孩子了?”

陳遠林說:“去醫院查過了,是懷孕了。”

母親雙手合攏,不斷對著空中作揖:“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又黯然道,“要是你們爸還活著,知道他要當爺爺了,他該有多高興啊。”說著,竟掉下淚來。複又指著高小明說,“你和你那個趙老板,千不該萬不該,搞那個什麼堆納場。遠芬,我給你們說,小明就是出去打工,也不要去給林仔惹麻煩。還有,小明,你在裏麵這幾年,也算是買了個教訓,以後啊,違條犯法的事千萬不能幹,發財當然重要,可平平安安,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才更重要。”

高小明低著頭,輕輕地嗯了一聲。

陳遠林順勢站起來:“我先走了,回去陪陪小鳳。”

母親忙說:“對對對,你快走,回去陪小鳳,給她說,我過兩天去看她,我給她煲靚湯,給她好好補補身子。”

4

和朱區長喝了那頓小酒的次日,陳遠林正式啟動了科學城拆遷現場指揮部的工作。

那時候,嚴格地講,指揮部還存在於文件上,連一寸辦公室都沒有。可任務卻擺在那兒:科學城需要拆遷出的幾十平方公裏的土地,必須在三個月內整備完成。

幾乎所有人都在背後議論,認為這簡直就是一件天方夜譚般的事情。但市上區上其實也沒有辦法,因為必須得這麼快的進度,才能把首批合作企業安置進來。

隻好把擔子往下壓。

陳遠林幹的第一樁事,是給指揮部弄個窩,不然,馬上就要到崗的從各個部門抽調的數百號工作人員,根本就沒地方辦公。

街道找不到這麼寬的辦公場所,區上雖說可以拚湊,可距離現場太遠,那就

不是現場,而是後方了。用朱區長的話說:“你陳遠林是前線總指揮,必須帶著你的將士在前線奮戰,我是總司令,我在後方給你調兵遣將。”

指揮部這個窩,還真不好找。陳遠林帶著最初抽調過來的幾個部下,或開車或走路,在科學城規劃紅線及其附近跑了兩天,看中了幾個房子,可都因各種各樣的問題被否定了。

眼看快三天了,連指揮部地址都沒定下來,一夜之間,陳遠林嘴角就長出了泡。那是心火給急的。

誰知正應了那句戲文上的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哪知得來全不費功夫。這天,陳遠林與朱區長陪一位省上某廳的領導到科學城看規劃。回來路上,陳遠林看到緊靠規劃紅線不遠的地方有一片廠房,廠房看起來有些麵熟。等到行經大門口,他看到吊牌上的黑字“林達電器有限公司”時,他一下子恍然:這不就是王長江和王宇父子的工廠嘛。

他取出科學城規劃圖紙比對了一下,這地方剛好在紅線之外,大概距紅線不超過一百米。心裏一下子亮堂起來。

一會兒,他進了廠,把車停下,四處看了看。由於一直在與馮大慶的企業合作,林達電器勢頭不錯,幾個車間裏機聲轟鳴,工人們正在忙碌。看到這些,陳遠林忽又有些擔心。

他看中了林達電器這地兒,想找王長江父子協商一下,看能否把其中一個車間和一片空地租出來。他計算過,按市上和區上的計劃,屆時投入科學城拆遷的工作人員將會有四五百之多,如果把一個車間整理出來,雖然有點擁擠,但還是勉強能容得下。隻是,林達電器是否能調得出多餘的車間呢?

到了辦公樓,王氏父子都在,見了陳遠林,都是由衷地高興。幾年前,王長江把一個裝有銀行卡的信封放到陳遠林辦公室的花盆下,陳遠林不聲不響地把信封退給了王宇,並讓王宇暫時別告訴王長江。沒想到,那信封竟被人拍了照送到紀委。紀委也約談了陳遠林,好在清者自清,紀委也是明察秋毫。這事兒,後來還是傳到了王長江耳朵裏。王長江得知後,後悔不已,親自跑來向陳遠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