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王仁愣了好半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麵色很不好看。忽然把眼睛一瞪,吹了吹胡子,一手提起戒尺,指著老三罵道:“混賬東西!我今兒一番好意,拿好話教導與你,你到教訓起我來了!問問你爸爸:請了我來,是叫我管你的呢,還是叫你管我的?學生都要管起師傅來,這還了得!這個館不能處了!一定要辭館,一定要辭館!”這方必開是從來沒見先生發過這樣大的氣,今兒明曉得是他兒子的不是,衝撞了他,惹出來的禍。但是滿肚子裏的痰,越發湧了上來,要吐吐不出,要說說不出,急的兩手亂抓,嘴唇邊吐出些白沫來。老三還在那裏嘰裏咕嚕說:“是個好些兒的,就去中進士做官給我看,不要在我們家裏混閑飯吃。”王仁聽了這話,更是火上加油,拿著板子趕過來打,老三又哭又跳,鬧的越發大了。還是老三的叔叔聽見不像樣,趕了進來,拍了老三兩下;又朝著先生作了幾個揖,賠了許多話,把哥子攙了出來才完的事。按下不表。
且說趙老頭兒,自從孫子中舉,得意非凡。當下就有報房裏人,三五成群,住在他家,鎮日價大魚大肉的供給,就是鴉片煙也是趙家的。趙老頭兒就把一向來往的鄉、姻、世、族誼,開了橫單交給報房裏人,叫他填寫報條,一家家去送。又忙著看日子祭宗祠,到城裏雇的廚子,說要整豬整羊上供,還要炮手、樂工、禮生。又忙著揀日子請喜酒,一應鄉、姻、世、族誼,都要請到。還說如今孫子中了孝廉,從此以後,又多幾個同年人家走動了。
又忙著叫木匠做好六根旗杆:自家門前兩根,墳上兩根,祠堂兩根。又忙著做好一塊匾,要想求位翰林老先生題“孝廉第”三個字。想來想去,城裏頭沒有這位闊親戚可以求得的,隻有墳鄰王鄉紳,春秋二季下鄉掃墓,曾經見過幾麵。因此淵源,就送去了一份厚禮,央告他寫了三個字,連夜叫漆匠做好,掛在門前,好不榮耀。又忙著替孫子做了一套及時應令的棉袍褂,預備開賀的那一天好穿了陪客。趙老頭兒祖孫三代究竟都是鄉下人,見識有限,那裏能夠照顧這許多,全虧他親家,把他西賓王孝廉請了過來一同幫忙,才能這般有條不紊。
當下又備了一副大紅金帖,上寫著:“謹擇十月初三日,因小孫秋闈僥幸,敬治薄酒,恭候台光。”下寫:“趙大禮率男百壽暨孫溫載拜。”外麵紅封套簽條居中寫著“王大人”三個字,下麵注著“城裏石碑樓進士第”八個小字。大家知道,請的就是那王鄉紳了。另外又煩王孝廉寫了一封四六信,無非是仰慕他,記掛他,屆期務必求他賞光的一派話。趙老頭兒又叫在後麵加注一筆,說趕初一先打發孩子趕驢上城,等初二就好騎了下來;這裏打掃了兩間莊房,好請他多住幾天。帖子送去,王鄉紳答應說來。趙老頭兒不勝之喜。
有事便長,無話便短。看看日子,一天近似一天,趙家一門大小,日夜忙碌,早已弄得筋疲力盡,人仰馬翻。到了初三黑早,趙老頭兒從炕上爬起,喚醒了老伴並一家人起來,打火燒水洗臉,換衣裳,吃早飯。諸事停當,已有辰牌時分,趕著先到祠堂裏上祭。當下都讓這中舉的趙溫走在頭裏,屁股後頭才是他爺爺,他爸爸,他叔子,他兄弟,跟了一大串。
走進了祠堂門,有幾個本家都迎了出來。隻有一個老漢,嘴上掛著兩撇胡子,手裏拿著一根長旱煙袋,坐在那裏不動。趙溫一見,認得他是族長,趕忙走過來叫了一聲“大公公”。那老漢點點頭兒,拿眼把他上下估量了一回;單讓他一個坐下,同他講道:“大相公,恭喜你,現在做了皇帝家人了!不知道我們祖先積了些什麼陰功,今日都應在你一人身上。聽見老一輩子的講,要中一個舉,是很不容易呢:進去考的時候,祖宗三代都跟了進去,站在龍門老等,幫著你扛考籃。不然,那一百多斤的東西,怎麼拿得動呢?還說是文昌老爺是陰間裏的主考,等到放榜的那一天,文昌老爺穿戴著紗帽圓領,坐在上麵;底下圍著多少判官,在那裏寫榜。陰間裏中的是誰,陽間裏的榜上也就中誰,那是一點不會錯的。到這時候,那些中舉的祖宗三代,又要到陰間裏看榜,又要到玉皇大帝跟前謝恩,總要三四夜不能睡覺哩。大相公,這些祖先熬到今天受你的供,真真是不容易呢。”
爺兒兩個正在屋裏講話,忽然外麵一片人聲吵鬧。問是什麼事情,隻見趙溫的爺爺滿頭是汗,正在那裏跺著腳罵廚子,說:“他們到如今還不來!這些王八崽子,不吃好草料的!停會子告訴王鄉紳,一定送他們到衙門裏去!”嘴裏罵著,手裏拿著一頂大帽子,借他當扇子扇,搖來搖去,氣得眼睛都發了紅了。
正說著,隻見廚子挑了碗盞家夥進來,大家拿他抱怨。廚子回說:“我的爺!從早晨到如今,餓著肚皮走了三十多裏路,為的那一項?半個老錢沒有瞧見,倒說先把咱往衙門裏送。城裏的大官大府,翰林、尚書,咱伺候過多少,沒瞧過他這囚攮的暴發戶,在咱麵上混充老爺!開口王鄉紳,閉口王鄉紳,像他這樣的老爺,隻怕替王鄉紳撿鞋還不要他哩!”一麵罵,一麵把炒菜的杓子往地下一摜,說:“咱老子不做啦,等他送罷!”這裏大家見廚子動了氣,不做菜,祠堂祭不成,大家坍台。又虧了趙溫的叔叔走過來,左說好話,右說好話,好容易把廚子騙住了,一樣一樣的做現成了,端了去擺供。當下合族公推新孝廉主祭,族長陪祭,大眾跟著磕頭。雖有讚禮先生旁邊吆喝著,無奈他們都是鄉下人,不懂得這樣的規矩;也有先作揖,後磕頭的,也有磕起頭來,再作一個揖的。禮生見他們參差不齊,也隻好由著他們敷衍了事。一時祭罷祠堂,回到自己屋裏,便是一起一起的人來客往,算起來還是穿草鞋的多。送的份子,倒也絡續不斷;頂多的一百銅錢,其餘二十、三十也有,再少卻亦沒有了。
看看日頭向西,人報王鄉紳下來了。趙老頭兒祖孫三代,早已等得心焦;吃喜酒的人,都要等著王鄉紳來到方才開席,大家餓了肚皮,亦正等的不耐煩。忽然聽說來了,賽如天上掉下來的一般,大家迎了出來。原來這王鄉紳坐的是轎車,還沒有走到門前,趙溫的爸爸搶上一步,把牲口攏住,帶至門前。王鄉紳下車,爺兒三個連忙打恭作揖,如同捧鳳凰似的捧了進來,在上首第一位坐下。這裏請的陪客,隻有王孝廉賓東兩個。王孝廉同王鄉紳敘起來還是本家,王孝廉比王鄉紳小一輩,因此他二人以叔侄相稱。他東家方必開因為趙老頭兒說過,今日有心要叫王鄉紳考考他兒子老三的才情,所以也戴了紅帽子、白頂子,穿著天青外褂,裝作斯斯文文的樣子,陪在下麵。但是腳底下卻沒有著靴,隻穿得一雙綠梁的青布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