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 趙孝廉下第受奴欺(1 / 3)

第二回 錢典史同行說官趣趙孝廉下第受奴欺

話說趙家中舉開賀,一連忙了幾天,便有本學老師叫門鬥傳話下來,叫趙溫即日赴省,填寫親供。當下爺兒三代,買了酒肉,請門鬥飽餐一頓,又給了幾百銅錢。門鬥去後,趙溫便躊躇這親供如何填法;幸虧請教了老前輩王孝廉,一五一十的都教給他。趙溫不勝之喜。他爺爺又向親家方必開商量,要請王孝廉同到省城去走一遭,隨時可以請教。方必開一來迫於太親翁之命,二來是他女兒大伯子中舉的大事,還有什麼不願意的?隨即滿口應允。

趙老頭兒自是感激不盡。取過曆本一看,十月十五是個長行百事皆宜的黃道吉日,遂定在這天起身。因為自己牲口不夠,又問方親家借了兩匹驢。幾天頭裏,便是幾門親戚前來送禮餞行,趙溫一概領受。

閑話少敘。轉眼之間,已到十四。他爺爺,他爸爸,忙了一天;到得晚上,這一夜更不曾睡覺,替他弄這樣,弄那樣,忙了個六神不安。十五大早,趙溫起來,洗過臉,吃飽了肚皮。外麵的牲口早已伺候好了。少停一刻,方必開同了王孝廉也踱過來。趙溫便向他爺爺、爸爸磕頭辭行。趙老頭兒又朝著王孝廉作了一個揖,托他照料孫子;王孝廉趕忙還禮不迭。等到行完了禮,一同送出大門,騎上牲口,順著大路,便向城中進發。

原來幾天頭裏,王鄉紳有信下來,說趙世兄如若上省填親供,可便道來城,在舍下盤桓幾日。所以趙溫同了王孝廉,走了半天,一直進城,投奔石牌樓而來。王孝廉是熟門熟路,管門的一向認得,立時請進,並不阻擋;趙溫卻是頭一遭。幸虧他素來細心,下驢之後,便留心觀看。隻見門前粉白照牆一座,當中寫著“鴻禧”兩個大字;東西兩根旗杆;大門左右,水磨八字磚牆;兩扇黑漆大門,銅環擦得雪亮。門外掛著一塊“勸募秦晉賑捐分局”的招牌;兩麵兩扇虎頭牌,寫著“局務重地”“閉人免進”八個大字;還有兩根半紅半黑的棍子,掛在牌上。大門之內,便是六扇藍漆屏門,上麵懸著一塊紅底子金字的匾,寫著“進士第”三個字;兩邊貼著多少新科舉人的報條,也有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算來卻都是同年;兩邊牆上,還掛著幾頂紅黑帽子,兩條皮鞭子。

門上的人因為他是王孝廉同來的人,也就讓他進去。轉過屏門,便是穿堂,上麵也有三間大廳,卻無桌椅台凳。兩麵靠牆,橫七豎八擺著幾副銜牌:什麼“丙子科舉人”“庚辰科進士”“賜進士出身”“欽點主政”“江西道監察禦史”。趙溫心裏明白,這些都是王鄉紳自家的官銜。另外還擺著兩頂半新不舊的轎子。又轉過一重屏門,方是一個大院子,上麵五間大廳。其時已是十月,正中掛著大紅洋布的板門簾。前回跟著王鄉紳下鄉,王孝廉給他兩個銅錢買燒餅吃的那個二爺,正在廊簷底下,提著一把溺壺走來;一見他來,連忙站住。虧他不忘前情,迎上來朝著王孝廉打了一個千,問他幾時來的。王孝廉回說“才到”。那二爺瞧瞧趙溫,也像認得,卻是不理他,一麵說話,一麵讓屋裏坐。趙溫也跟了進去。

原來居中是三間統廳,兩頭兩個房間;上頭也懸著一塊匾,是“崇恥堂”三個字,下麵落的是汪鳴鑾的款。趙溫念過“墨卷”,曉得這汪鳴鑾就是那做《能自強齋文稿》的柳門先生,他本是一代文宗,不覺肅然起敬。當中懸著一副禦筆,寫的“龍虎”兩字,卻是石刻朱拓的;兩邊一副對聯,是閻丹初閻老先生的款;天然幾上一個古鼎、一個瓶、一麵鏡子;居中一張方桌,兩旁八張椅子、四個茶幾。上麵梁上,還有幾個像神像龕子的東西,紅漆描金,甚是好看。趙溫不認得是什麼東西,悄悄請教老前輩。王孝廉對他說:“這是盛‘誥命軸子’的。”

趙溫還不懂得什麼叫“誥命”,正想追問,裏頭王鄉紳拖著一雙鞋,手裏拿著一根旱煙袋,已經出來了。王孝廉連忙上前請了一個安,王鄉紳把他一扶。跟手趙溫已經爬在地下了,王鄉紳忙過來嗬下腰去扶他。嘴裏雖說還禮,兩條腿卻沒有動;等到趙溫起來,他才還了一個楫。分賓坐下。趙溫坐的是東麵一排第二張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麵第二張椅子,王鄉紳就在西麵第三張上坐了相陪。王鄉紳先開口問趙溫的爺爺、爸爸的好。誰知他到了此時,不但他爺爺臨走囑咐他到城之後,見了王鄉紳替他問好的話,一句說不上來;連聽了王鄉紳的話,也不知如何回答。麵孔漲得通紅,嘴裏吱吱了半天,才回了個“好”字。王鄉紳見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說別的了,隻和王孝廉攀談幾句。

言談之間,王鄉紳提起:“有個舍親,姓錢號叫伯芳,是內人第二胞兄,在江南做過一任典史。那年新撫台到任,不上三個月,不知怎樣就把他‘罣誤’了。卻不料他官雖然隻做得一任,任上的錢倒著實弄得幾文回來。你們一進城,看見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做官不論大小,總要像他這樣,這官才不算白做。現在他已經托了人,替他謀幹了一個‘開複’,一過年,也想到京裏走走,看有什麼路子,弄封把‘八行’,還是出來做他的典史。”

王孝廉道:“既然有路子,為什麼不過班做知縣,到底是正印。”王鄉紳道:“何嚐不是如此。我也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這位內兄,他卻另有一個見解。他說:州、縣雖是親民之官,究竟體製要尊貴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師爺同著二爺。多一個經手,就多一個扣頭,一層一層的剝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親,實事求是。老侄,你想他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呢。這人做官倒著實有點才幹,的的確確是位理財好手。”王孝廉道:“俗話說的好,‘千裏為官隻為財’。”王鄉紳道:“正是這話。現在我想明年趙世兄上京會試,倒可叫他跟著我們內兄一路前去,諸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卻是很在行的。”王孝廉道:“這是最好的了,還有什麼說得。”

當下王孝廉見王鄉紳眼睛不睬趙溫,瞧他坐在那裏沒得意思,就把這話告訴他一遍。趙溫除了說“好”之外,亦沒有別的話可以回答。王孝廉又替他問:“錢老伯府上,應該過去請安?”王鄉紳道:“今天他下鄉收租去了。我替你們說好,明年再見罷。”當下留他兩人晚飯。就在大廳西首一間,住了一夜。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於是曉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經到了省城,找著下處,安頓行李。

且說趙溫雖然中舉,世路上一切應酬,究未諳練。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遺才,學台大人雖說見過兩麵,一直是一個坐著點名,一個提籃接卷,卻是沒有交談過。這番中了舉人,前來叩見,少不得總要攀談兩句。他平時見了稍些闊點的人,已經坐立不安,語無倫次;何況學台大人,欽差體製,何等威嚴,未曾見麵,已經嚇昏的了。虧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隨時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頭一天晚上,教他怎樣磕頭,怎樣回話,賽如春秋二季,“明倫堂”上演禮一般,好容易把他教會。又虧得趙溫質地聰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頂到天明,居然把一應禮節,牢記在心。

少停,王孝廉睡醒,趙溫忙即催他起來洗臉。自己換了袍套,手裏捏著手本。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錢的錢票,送給學台大人做“贄見”,另外帶了些錢做一應使費。到了轅門,找到巡捕老爺,趙溫朝他作了一個揖,拿手本交給他,求他到大人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這巡捕一吊錢的“門包”。巡捕嫌少,講來講去,又加了二百錢,方才去回。等了一會子,巡捕出來說:“大人今天不見客。”問他親供填了沒有。趙溫聽說大人不見,如同一塊石頭落地,把心放下。趕忙到承差屋裏,將親供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一應使費,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點停當,趙溫到此不過化上幾個喜錢,沒有別的嚕蘇。當下事畢回寓,整頓行裝,兩人一直回鄉。王孝廉又教給他寫殿試策白折子,預備來年會試不題。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已過新年,趙溫一家門便忙著料理上京會試的事情。一日飯後,人報王鄉紳處有人下書。趙溫拆開看時,前半篇無非新年吉祥話頭;又說“舍親處,已經說定結伴同行,兩得裨益。舊仆賀根,相隨多年,人甚可靠,於北道情形亦頗熟悉,望即錄用”雲雲。趙溫知道,便是托王鄉坤所薦的那位管家了。隻見賀根頭上戴一頂紅帽子,身穿一件藍羽緞棉袍,外加青緞馬褂,腳下還蹬著一雙粉底烏靴。見了趙溫,請了一個安,嘴裏說了聲“謝少爺賞飯吃”,又說“家主人請少爺的安”。趙溫因他如此打扮,鄉下從未見過,不覺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麼話回答他方好。幸虧賀根知竅,看見少爺說不出話,便求少爺帶著到上頭,見見老太爺請請安。趙溫隻得同他進去,先見他爺爺。見過之後,他爺爺說:“這個人是你王公公薦來的,僧來看佛麵,不可輕慢於他。”就留他在書房裏住。等到吃飯的時候,他爺爺一定又要從鍋裏另外盛出一碗飯、兩樣菜給賀根吃。一應大小事務,都不要他動手。後來還是王孝廉過來看見,就說:“現在這賀二爺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氣,事情都要叫他經經手,等他弄熟之後,好跟世兄起身。”趙家聽得如此,才漸漸的差他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