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八這一天,便是擇定長行的吉日。一切送行辭行的繁文,不用細述。這日仍請王孝廉伴送到城。此番因與錢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徑奔他家,安頓了行李,同到王府請安。見麵之後,留吃夜飯;台麵上隻有他郎舅、叔侄三個人說的話,趙溫依然插不下嘴。飯罷,臨行之時,王鄉紳朝他拱拱手,說了聲“耳聽好音”。又朝他大舅子作了個揖,說:“恕我明天不來送行。到京住在那裏,早早給我知道。”又同王孝廉說了聲“我們再會罷”,方才進去。三人一同回到錢家,住了一夜。次日,錢、趙二人,一同起身。王孝廉直等送過二人之後,方才下鄉。
話分兩頭。單說錢典史一向是省儉慣的,曉得賀根是他妹丈所薦,他便不帶管家,一路呼喚賀根做事。過了兩天,不免忘其所以,漸漸的擺出舅老爺款來。背地裏不知被賀根咒罵了幾頓。幸虧趙溫初次為人,毫無理會。況兼這錢典史是勢利場中曆練過來的,今見趙溫是個新貴,前程未可限量;雖然有些事情欺他是鄉下人,暗裏賺他錢用,然而麵子上總是做得十二分要好。又打聽得趙溫的座師吳翰林新近開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讚善。京官的作用不比尋常,他一心便想巴結到這條路上。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飯,叫賀根替他把鋪蓋打開,點上煙燈。其時趙溫正拿著一本新科闈墨,在外間燈下揣摩。錢典史便說:“堂屋裏風大,不如到煙鋪上躺著念的好。”趙溫果然聽話,便捧了文章進來,在煙鋪空的一邊躺下,嘴裏還是念個不了。錢典史卻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幾口煙,又吃些水果、幹點心之類;又拿起茶壺,就著壺嘴抽上兩口;把壺放下,順手拎過一支紫銅水煙袋,坐在床沿上吃水煙,一個吃個不了。
後來錢典史被他噪聒的實在不耐煩,便借著賀根來出氣。先說他偷懶不肯做事,後來又說他今天在路上買饅頭,四個錢一個,他硬要五個半錢一個,十二個饅頭,便賺了十八個錢,真真是混賬東西!頭裏賀根聽見舅老爺說他偷懶,已經滿肚皮不願意,後來又說他賺錢,又罵他混賬,他卻忍不住了,頓時嘴裏嘰裏咕嚕起來,什麼“賺了錢買棺材,裝你老爺”,還說什麼“混賬東西,是咱大舅子”。錢典史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立刻無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煙袋,提起根煙槍就趕過來打。賀根也不是好纏的,看見他要打,便把腦袋向錢典史懷內一頂,說:“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錢典史見他如此,倒也動手不得,嘴裏吆喝:“好個撒野東西!回來寫信給你老爺,他薦的好人,連我都不放在眼裏!”賀根正待回話,幸虧得店家聽見裏頭鬧得不像樣,進來好勸歹勸,才把賀根拉開。這裏錢典史還在那裏氣得發抖。
當他二人鬧時,趙溫想上來勸,但不知怎樣勸的好。後來見店家把賀根拉開,他又呆了半天,才說了一聲:“天也不早了,錢老伯也好困覺了。”錢典史聽了這話,便正言厲顏的對他說道:“世兄!用到這樣管家,你做主人的總要有點主人的威勢才好。像你這樣好說話,一個管家治不下,讓他動不動得罪客人,將來怎樣做官管黎民呢?”趙溫明曉得這場沒趣是錢典史自己找的,無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對答不上,隻好索性讓他說,自己呆呆的聽著。
錢典史又道:“想我從前在江南做官的時候,衙門雖小,上下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書辦、 差役,都是我一個人去治服他們,一個不當心,就被他們賺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人都治不服,那還了得!”趙溫道:“為著他是王公公薦的人,爺爺囑咐過,要同他客氣點,所以有些事情都讓他些。”錢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將來要把他讓成功謀反叛逆,才不讓他呢!這種東西,叫我一天至少罵他一百頓,還要同他客氣!真真奇談!”趙溫道:“既然老伯如此說,我明天管他就是了。”錢典史道:“我並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訴你做官的法子。”趙溫心下疑惑道:“這與做官有什麼相幹?”又不便駁他,隻好拉長著耳朵聽他講。
錢典史又說道:“‘齊家而後治國,治國而後平天下’,這兩句話你們讀書人是應該知道的。一個管家治不服,怎麼好算得齊家?不能齊家,就不能治國。試問皇上家要你這官做什麼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會試趕功名了。就如我,從前雖然做過一任典史,倒著實替皇家出點力,不要說衙門裏的人都受我節製,就是那些四鄉八鎮的地保、鄉約、圖正、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趙溫雖然是鄉下人,也曉得典史比知縣小,聽他說得高興,有意打趣他,便問他道:“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縣大是小?”錢典史欺他是外行,便道:“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論起來,這一縣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來,我同他客氣,讓他坐在當中,所以都稱他‘正堂’。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稱我‘右堂’。其實是一樣的,不分什麼大小。”
趙溫道:“典史總要比知府小些。”錢典史道:“他在府城裏,我在縣城裏,我管不著他,他亦管不著我。趙世兄,你不要看輕了這典史,比別的官都難做。等到做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句話,並不是瞧不起狀元。常常聽見人說,翰林院裏的人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學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孝敬,自己用不著為難。然而隔著一層,到底不大順手。何如我們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縣的,每逢出門,定要開鑼喝道,叫人家認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什麼煙館裏,窯子裏,賭場上,各處都可去得。認得咱的,這一縣之內,都是咱的子民,誰敢不來奉承;不認得的,無事便罷,等到有起事情來,咱亦還他一個鐵麵無私。不上兩年,還有誰不認得咱的?一年之內,我一個生日,我們賤內一個生日,這兩個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來老太爺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爺做親,姑娘出嫁,一年上總有好幾回。”
趙溫道:“我聽見王大哥講過,老伯還沒養世兄,怎麼倒做起親來呢?”錢典史道:“你原來未入仕途,也難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們做典史的,全靠著做生日,辦喜事,弄兩個錢。一樁事情收一回份子,一年有上五六樁事情,就受五六回的份子。一回受上幾百吊,通扯起來就有好兩千。真真大處不可小算。不要說我連著兒子、閨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時候,都已去世多年。不過托名頭說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個把式罷了。這些錢都是麵子上的,受了也不罪過;還有那不在麵子上的,隻要事在人為,卻是一言難盡。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別的好處,隻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什麼苦缺,隻要有本事,總可以生發的。”
說到這裏,忽聽窗外有人言道:“天不早了,客人也該睡了,明天好趕路。”原來是車夫半夜裏起來解手,正打窗下走過,聽見裏麵高談闊論,所以才說這兩句。錢典史聽了笑道:“真的我說到高興頭上,把明兒趕路也就忘記了。”當下便催著趙溫睡下,自己又吃了幾袋水煙,方始安寢。次日依舊趕路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