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他主仆三人,一路曉行夜宿,在河南地麵上,又遇著一場大雪,直至二月二十後,方才到京。錢典史另有他那一班人,天天出外應酬,忙個不了。這裏趙溫會著幾個同年,把一應投文複試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帶辦,免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不過大幫複試已過,直好等到二十八這一天,同著些後來的在殿廷上複的試,居然取在三等裏麵,奉旨準他一體會試。趙溫便高興的了不得,寫信稟告他爺爺、父親知道。
這裏自從到京,頭一樁忙著便是拜老師。趙溫請教了同年,把帖子寫好,又封了二兩銀子的贄見,四吊錢的門包。他老師吳讚善,住在順治門外,趙、錢二位卻住在米市胡同,相去還不算遠。這天趙溫起了一個大早,連累了錢典史也爬起來,忙活著替他弄這樣,弄那樣,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錢典史親自動手。又招呼賀根:“帖子拿好,車叫來沒有?”一霎時,簇新的轎車停在門前。趙溫出外上車,錢典史還送到門口。這裏掌鞭的就把鞭子一撒,那牲口就拉著走了。
一霎時到了吳讚善門前。趙溫下車,舉眼觀看,隻見大門之外,一雙裹腳條,四塊包腳布,高高貼起,上麵寫著什麼“詹事府示:不準喧嘩,如違送究”等話頭。原來為時尚早,吳家未曾開得大門。門上一副對聯,寫著“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趙溫心下揣摩,這一定是老師自己寫的。就在門外徘徊了一回,方聽得呀的一聲,大門開處,走出一位老管家來。趙溫手捧名帖,含笑向前,道了來意。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門生,連忙讓在門房裏坐,取了手本、贄見,往裏就跑。停了一會子,不見出來。趙溫心下好生疑惑。
原來這些當窮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幾個財主門生,好把舊欠還清,再拖新賬。那吳讚善自從二月初頭到於今,那些新舉人來京會試的,他已見過不少。見了張三,探聽李四,見了李四,探聽張三。如若是同府同縣,自然是一問便知;就是同府隔縣,問了不知便罷,隻要有點音頭,他見了麵,總要搜尋這些人的根底。此亦大概皆然,並不是吳讚善一人如此。目下單說吳讚善,他早把趙溫的家私,問在肚裏,便知道他是朝邑縣一個大大的土財主,又是暴發戶;早已打算,他若來時,這一分贄見,至少亦有二三百兩。
等到家人拿進手本,這時候他正是一夢初醒,臥床未起。聽見“趙溫”兩字,便叫“請到書房裏坐,泡蓋碗茶”。老家人答應著。幸虧太太仔細,便問:“贄見拿進來沒有?”話說間,老家人已把手本連二兩頭銀子,一同交給丫環拿進來了。太太接到手裏,掂了一掂,嘴裏說了聲“隻好有二兩”。吳讚善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一骨碌忙從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搶過來打開一看,果然隻有二兩銀子。心內好像失落掉一件東西似的,麵色登時改變起來。歇了一會子,忽然笑道:“不要是他們的門包也拿了進來?那姓趙的很有錢,斷不至於隻送這一點點。”老家人道:“家人們另外是四吊錢。姓趙的說的明明白白,隻有二兩銀子的贄見。”吳讚善聽到這裏,便氣的不可開交了,嘴裏一片聲嚷:“退還給他,我不等他這二兩銀子買米下鍋!回頭他——叫他不要來見我!”說著賭氣仍舊爬上床去睡了。老家人無奈,隻得出來回複趙溫,替主人說“道乏”,今天不見客。說完了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卻把那二兩頭揣了去了。趙溫撲了一個空,無精打采,怏怏的出門坐車回去。錢典史接著,忙問:“回來的為什麼這般快?可會見了沒有?”趙溫說:“今兒老師不見客。”錢典史說:“就該明兒再去。”到了明日,又起一個早跑了去。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聲,讓他一個人在門房裏坐了老大一會子,才向他說道:“我看你老還是回去罷,明日不用來了。”趙溫聽了這話,心上不懂。正待問他,老家人便說:“我就要跟著出門,你老也不用坐了。”趙溫無奈,隻得依舊坐車回寓。錢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見著,曉得這裏頭有點不對,便把從前要靠趙溫走他老師這條門路的心,也就淡了下來。
過了幾天,恰是初八頭場。趙溫進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寫到卷子上。——聽見人說,三場試卷沒有一個添注塗改,將來調起墨卷來,要比別人沾光,他所以就在這上頭用工夫。誰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陽的時候,他還有一首詩不曾寫,忽然來了許多穿靴子,戴頂子的,嚷著“搶卷子”。還有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個大喇叭,照著他嗚嗚的吹,把他鬧急了,趕忙提起筆來寫。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韻詩,當中脫落掉四句,隻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惱的了不得。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籃,交了卷子出去。自己始終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藍榜”貼了出來,沒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下。接連二場、三場,他一連吃了九天辛苦。出場之後,足足困了兩日兩夜,方才困醒。
以後就是門生請主考,同年團拜。因為副主考請假回家修墓,尚沒有來京,所以隻請了吳讚善一個人。趙溫穿著衣帽,也混在裏頭。錢典史跟著溜了進去瞧熱鬧。隻見吳讚善坐在上麵看戲,趙溫坐的地方離他還遠著哩。一直等到散戲,沒有看見吳讚善理他。大家散了之後,錢典史不好明言,背地裏說:“有現成的老師尚不會巴結,叫我們這些趕門子、拜老師的怎樣呢?”從此以後,就把趙溫不放在眼裏。轉念一想,讀書人是包不定的,還怕他聯捷上去,姑且再等他兩天。
趙溫自從出場之後,自己就把頭篇抄了兩份出來:一份寄到家裏,一份帶在身上,隨時好請教人。人家都恭維他文章怎麼做的好,一定聯捷的,他自己也拿穩一定是高中的了。就有人來說,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寫榜。從幾天頭裏,他就沒有好生睡覺。到了初八黑早,還沒有天亮,他就喚醒了賀根,叫他琉璃廠去等信。賀根說:“我的爺!這會子人家都在家裏睡覺,趕去做什麼?”趙溫一定要他去,賀根推頭天還早,一定要歇一會子再去。主仆兩個就拌起嘴來。還是錢典史聽不過,爬起來幫著趙溫吆喝了兩句,他才嘰裏咕嚕的一路罵了出去。這一天趙溫就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到得下午,便有人來說,誰又中了,誰又中了。偏生賀根從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來。趙溫急的跳腳。等到晚上,街上人說榜都填完了,隻等著“填五魁”了。賀根知道沒了指望,方才回寓。
趙溫見了他,眼睛裏出火,罵他“沒良心的東西”。賀根恨極,便說:“還有五魁沒有出來,等我再去打聽去。”一麵說,一麵跑了出來,找到一個賣燒餅的,同他商議,假充報子,說他少爺中了會魁,好訛他的錢分用。賣燒餅的依他話,便跑了來敲門報喜。賀根是早在大門前頭等好的了,一見報子來到,也跟了進來。趙溫自然歡喜,問要賞他多少銀子。賀根道:“這是頭報,應該多賞他幾兩。”趙溫道:“賞他二兩。”報喜人嚷著嫌少,一定要一個大元寶。後來還是賀根做好做歹,給了十兩一錠。那報喜人去了,賀根跟著出去,定要分他八兩,賣燒餅的隻肯五兩。兩個人在那裏吵嘴,被錢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齊聽了去,就說:“賀根,你少爺已經不中進士,不該再騙他錢用。”賀根道:“你老別多嘴。我騙他的錢,與你什麼相幹,誰要說破這件事,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叫他等著罷!”錢典史聽了這話,把舌頭一伸,縮不進去,那裏還敢多嘴。隻可憐趙溫白送了十兩銀子,空歡喜了一夜。到第二天,不見人來替他道喜,又買本題名錄來一看,自己沒有名字,才知昨夜受人之騙,氣的一天沒有吃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