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梅辭過上司,別過同寅,帶領家眷,與所有的幕友、家丁,一直上任而去。在路非止一日。將到玉山的頭一天,先有紅諭下去,便見本縣書差前來迎接。王夢梅的意思,為著目下乃是收漕的時候,一時一刻都不能耽誤的。原想到的那一天就要接印,誰知到的晚了,已有上燈時分,把他急的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時就把印搶了過來。虧得錢穀上老夫子前來解勸,說:“今天天色已晚,就是有人來完錢糧漕米,也總要等到明天天亮,黑了天是不收的,不如明天一早接印的好。”王夢梅聽了他言,方始無話。卻是這一夜不曾合眼。約摸有四更時分便已起身,怕的是誤了天亮接印,把漕米錢糧被前任收了去。等到人齊,把他抬到衙門裏去,那太陽已經在牆上了。拜印之後,升座公案,便是典史參堂,書差叩賀,照例公事,話休絮煩。
且說他前任的縣官本是個進士出身,人是長厚一路,性情卻極和平,惟於聽斷上稍欠明白些。因此上憲甄別屬員本內,就輕輕替他出了幾句考語,說他是:“聽斷糊塗,難膺民社。惟係進士出身,文理尚優,請以教諭歸部銓選。”本章上去,那軍機處擬旨的章京向來是一字不易的,照著批了下來。省裏先得電報,隨後部文到來。偏偏這王夢梅做了手腳,弄到此缺。王夢梅這邊接印,那前任當日就把家眷搬出衙門,好讓給新任進去。自己算清了交代,便自回省不題。
且說王夢梅到任之後,別的猶可,倒是他那一個賬房,一個稿案,都是帶肚子的,凡百事情總想挾製本官。起初不過有點呼應不靈,到得後來,漸漸的這個官竟像他二人做的一樣。王夢梅有個侄少爺,這人也在衙門裏幫著管賬房,肚裏卻還明白。看看苗頭不對,便對他叔子說:“自從我們接了印,也有半個多月,幸虧碰著收漕的時候,總算一到任就有錢進。不如把他倆的錢還了他們,打發他走,免得自己聲名有累。”他叔子聽了,愣了一愣。歇了一會,才說得一聲:“慢著,我自有道理。”侄少爺見話說不進,也就不談了。原來這王夢梅的為人最惡不過的。他從接印之後,便事事有心退讓,任憑他二人胡作胡為;等到有一天鬧出事來,便翻轉麵孔,把他二人重重的一辦,或是遞解回籍,永免後患。不但幹沒了他二人的錢文,並且得了好名聲,豈不一舉兩得。你說他這人的心思毒還不毒?所以他侄少爺說話,毫不在意。
回到簽押房,偏偏那個帶肚子的二爺,名字喚蔣福的,上來回公事。有一樁案件,王夢梅已批駁的了;蔣福得了原告的銀錢,重新走來,定要王夢梅出票子捉拿被告。王夢梅不肯。兩個人就鬥了一會嘴,蔣福嘰裏咕嚕的,撅著嘴罵了出去。王夢梅不與他計較,便拿朱筆寫了一紙諭單,貼在二堂之上,曉諭那些幕友、門丁。其中大略意思無非是“本官一清如水。倘有幕友、官親,以及門稿、書役,有不安本分,招搖撞騙,私自向人需索者,一經查實,立即按例從重懲辦,決不寬貸”各等語。此諭貼出之後,別人還可,獨有蔣福是心虛的,看了好生不樂。回到門房,心上盤算了一回,自言自語道:“他出這張諭帖,明明是替我關門。一來絕了我的路,二來借著這個清正的名聲,好來擺布我們。哼哼!有飯大家吃,無飯大家餓,我蔣某人也不是好惹的。你想獨吞,叫我們一齊餓著,那卻沒有如此便宜!”想好主意。
次日堂事完後,王夢梅剛才進去,一眾書役正要紛紛退下,他拿手兒一招道:“諸位慢著!老爺有話吩咐。”眾人聽得有話,連忙一齊站定。他便拖著嗓子講道:“老爺叫我叫你們回來,
不為別事,隻因我們老爺為官一向清正,從來不要一個錢的;而且最體恤百姓,曉得地方上百姓苦,今年年成又沒有十分收成,第一樁想叫那些完錢糧的照著串上一個完一個,不準多收一分一厘。這件事昨日已經有話,等到定好章程就要貼出來的。第二樁是你們這些書役,除掉照例應得的工食,老爺都一概拿出來給你們,卻不準你們在外頭多要一個錢。你們可知道,昨天已貼了諭帖,不準官親、師爺私自弄錢?查了出來,無論是誰,一定重辦。你們大家小心點!”說完這話,他便走開,回到自己屋子裏去。
這些書差一幹人退了下來,麵麵相覷,卻想不出本官何以有此一番舉動,真正摸不出頭腦。於是此話哄傳出去,合城皆知,都說:“老爺是個清官,不日就有章程出來,豁除錢糧浮收,不準書差需索。”那第二件,人家還不理會;倒是頭一件,人家得了這個信息,都想等著占便宜。一等三天,告示不曾出來,這三天內的錢糧卻是分文未曾收著。
王夢梅甚為詫異,說:“好端端,這三天裏頭怎麼一個錢都不見!”因差心腹人出外察聽,才曉得是如此如此。這一氣非同小可!恨的他要立時坐堂,把蔣福打三千板子,方出得這一口氣。後來幸虧被眾位師爺勸住,齊說:“這事鬧出來不好聽。”王夢梅道:“被他這一鬧,我的錢還想收嗎?”錢穀師爺道:“不如打發了他。這件事總算沒有,他的話不足為憑,難道這些百姓果真的抗著不來完嗎?”
王夢梅見大家說得有理,就叫了管賬房的侄少爺來,叫他去開銷蔣福,立時三刻要他卷鋪蓋滾出去。侄少爺道:“三千頭怎麼說?”王夢梅道:“等查明白了沒有弊病,才能給他。”侄少爺道:“這話恐怕說不下去罷。”王夢梅道:“怎麼你們都巴望我多拿出去一個,你們才樂?”侄少爺碰了這個釘子,不敢多說話,隻得出來同蔣福說。
蔣福道:“我打老爺接印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這飯是吃不長的。要我走容易得很,隻要拿我的那三千洋錢還我,立時就走。還有一件,從前老爺有過話,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老爺有得升官發財,我們做家人的出了力、賠了錢,隻落得一個半途而廢。這裏頭請你少爺怎麼替家人說說,利錢之外,總得貼補點家人才好。還有幾樁案子裏弄的錢,小事情,十塊、二十塊,也不必提了。即如孔家因為爭過繼,胡家同盧家為著退婚,就此兩樁事情,少說也得半萬銀子。老爺這個缺一共是一萬四千幾百塊錢,連著盤費就算他一萬五。家人這裏頭有三千,三五一十五,應該怎麼個拆法?老爺他是做官的人,大才大量,諒來不會刻苦我們做家人的。求少爺替家人善言一聲,家人今天晚上再來候信。”說罷,退了出去。
侄少爺聽了這話,好不為難,心下思量:“他倒會軟調脾,說出來的話軟的同棉花一樣,卻是字眼裏頭都含著刺。替他回的好,還是不替他回的好?若是直言擺上,我們這位叔太爺的脾氣是不好惹的,剛才我才說得一句,他就排揎我,說我幫著外頭人叫他出錢。若是不去回,停刻蔣福又要來討回信,叫我怎樣發付他。說一句良心話,人家三千塊錢,那不是一封一封的填在裏頭給你用的;現在想要幹沒了人家的,恰是良心上說不過。況且蔣福這東西也不是什麼吃得光的。真正一個惡過一個,叫我有什麼法子想!——也罷,等我上去找著嬸子,探探口氣看是如何,再作道理。”主意打定,便叫人打聽老爺正在簽押房裏看公事。他便趁空溜到上房,把這事從頭至尾告訴了太太一遍。又說:“現在叔叔的意思,一時不想拿這錢還人家。蔣福那東西頂壞不過,恐怕他未必就此幹休。所以侄兒來請嬸娘的示,看是怎麼辦的好?”
豈知這位太太性情吝嗇,隻有進,沒有出,卻與丈夫同一脾氣。聽了這話,便說:“大少爺,你第一別答應他的錢。叔叔弄到這個缺不輕容易,為的是收這兩季子錢糧漕米,貼補貼補。被蔣福這東西如此一鬧,人家已經好幾天不交錢糧了!你叔叔恨的牙癢癢。為的
是到任的時候,他墊了三千塊錢,有這點功勞,所以不去辦他。至於那注錢亦不是吃掉他的,要查明白沒有弊病才肯給他。你若答應了他,你叔叔免不得又要怪你了。”侄少爺聽了這話,不免心下沒了主意,又不好講別的,隻得搭訕著出來,回到賬房,悶悶不樂。忽見簾子掀起,走進一人。你道是誰?原來就是蔣福聽回信來了。侄少爺一見是他,不覺心上畢拍一跳。究竟如何發付蔣福,與那蔣福肯幹休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