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1 / 3)

第六回 急張羅州官接巡撫 少訓練副將降都司

卻說蔣福走進賬房探聽消息,侄少爺無法,隻得同他說道:“你的錢,老爺說過,一個不少的,但是總得再過幾天才能還你。好在你的家眷也同了來,今日說走,今日也未必動得身。等你動身的時候,自然是還你的。”這位侄少爺總算得能言會道,不肯把叔子的話直言回複蔣福,原是免得淘氣的意思。然而那一種吞吞吐吐的情形,已被蔣福看透,聽罷之後,不禁鼻子管裏哼哼冷笑了兩聲,說:“這算什麼話!要人走,錢不還人家,這個理信倒少有。現在也不必說別的,我們同到府裏評評這個理去。”侄少爺連忙勸他說:“你放心罷,你這錢斷斷不會少你的。”蔣福道:“有本事隻管少,我也不怕!”說著,自己去了。

原來這蔣福同廣信府的一個稿案門上,又是同鄉,又是親家,兩人又極其要好。這個稿案門又是府大人第一個紅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蔣福從賬房裏下來,便一直上府,找到他親家,說老王不還他錢,他要先到府裏上控,求親家好歹拉一把。他親家聽了,自然是拍胸脯,一力承擔,把他歡喜的了不得。當天稿案門就回了本府,說縣裏這位王大老爺怎麼不好,怎麼不好。虧得這位本府,自從王夢梅到任以來,為他會巴結,心裏還同他說得來,就說:“這事情鬧了出來,麵子上不好看,還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老夫子商量。刑名道:“太尊的話是極。晚生即刻就找了他來,開導開導他,叫他不要辜負了太尊的美意。”知府說:“如此很好。”刑名便叫自己的二爺拿了名片到縣裏,請王大老爺便衣過來,有公事麵談。去不多時,果見王夢梅來了。走進書房,作揖歸座,說了幾句閑話。刑名老夫子便提到剛才太尊的意思,說:“太尊說的,彼此要好,不要弄出笑話來。隻要夢翁把用他的錢給了他,其餘無憑無據的事,也斷不能容他放肆。”便把蔣福要告他的話說了一遍。

王夢梅聽了這話,臉上一紅,心上想,此事他既曉得,須瞞他不得,便把蔣福如何可惡,也說了一遍:“現在已經三天沒有人來交錢糧。兄弟心上恨不過,所以雖然有錢,也要叫他難過兩天再給他,並沒有吃沒他的意思。至於蔣福說要上控兄弟的話,同城耳目眾多,府憲又是精明不過的,況且又蒙你老夫子拿兄弟當作人,兄弟即使有點不好,難道能夠瞞過府憲?不要說對不住府憲,連你老夫子也對不住。”刑名道:“這些話誰有工夫去聽他,我不過當作閑話談談罷了。隻要老哥早給他一天錢,早叫他滾蛋一天,大家耳根清楚,不結了嗎?”

王夢梅又把臉一紅,道:“這蔣福原是一個朋友薦來的,說他如何可靠。來了不到三天,就拿了一筆錢,是三千塊,叫兄弟替他放。兄弟就是沒錢用,也不至於用他們的錢。”刑名道:“是呀。”王夢梅道:“我想他們不過貪圖幾個利錢,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莊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隻要提還他就是了。”王夢梅又愣了一會,道:“說到如此,兄弟無不遵命。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塊劃過來,放在老夫子這裏。兄弟那裏, 總要查過他沒有弊病,才能放他滾蛋。”

王夢梅的話,不過是借此收場的意思。刑名亦看出來,便說:“很好,就是如此辦。果然有弊病,我還要告訴太尊,重重的辦他一辦。”說完,王夢梅辭去。次日上府,果然帶到一張三千塊錢月底期的莊票。刑名收了下來,便問:“你從前出過憑據給蔣福沒有?”王夢梅說:“折子是有一個。”刑名道:“今天我先出張收條給你,明天你拿著來換折子便了。”一樁事情,總算府大人從中轉圜,蔣福未曾再敢多要,王夢梅也未曾出醜。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著此事出了把力,寫封信來問王夢梅借五百銀子過年,王夢梅應酬了他二百兩,才把這事過去。此是後話不題。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且說三荷包自從和他哥講和之後,但九江府一注賣買,他自己就弄到幾百兩,連著前前後後經手的多了,少說有萬把銀子在荷包裏了。那時候正值山西水旱,開辦賑捐,三荷包到處拉攏,叫人捐官,他自己好賺扣頭。他身上原有一個州同,就此加捐一個知州,又捐了一個十成花樣,歸部銓選。可巧他運氣好,掣簽掣得第一。此時他哥大荷包已經回任,他便把賬房銀錢交代清楚,立刻進京投供候選。第二個月,山東莒州知州出缺,輪到他頂選,就此選了出來。

不過這缺苦點。他便把荷包裏的錢掏了出來,托人走門子,化上二千兩,拜了一位軍機大人做老師。這天是手本夾著銀票一塊兒進去的。等了好半天,軍機大人傳見。他進去磕了三個頭,那軍機大人隻還了半個揖,讓他坐下,隻問得兩句:“你幾時來的?”三荷包回過,又問:“幾時走?”三荷包回:“耽擱三四天就走。”說完了兩句話,那軍機大人就端茶送客,自己踱了進去。三荷包無奈,隻好退了下來,回到寓所。次日軍機大人差人送來一封書子,說是帶給山東撫院的。三荷包收了下來,又送來人八兩銀子,來人方去。三荷包燈下無事,把封信偷著拆開一看,隻見那信隻有一張八行書,數一數,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幾個。三荷包官場登久了的,曉得大人先生們八行書不過如此,仍舊套好封好。

過了兩天,他便離了京城,一直奔赴山東濟南省城稟到、稟見,把軍機大人的書信投了進去。次日果蒙撫台傳見,說:“莒州缺苦,我已經同藩台說過,偏偏昨日膠州出缺,就先掛牌委你署理。隨後有別的好點的缺,我再替你對付。”三荷包打千謝過,回說:“卑職學陋才淺,現在的膠州有了外國人,事情很不好辦,總求大人常常教訓。”撫台道:“好在我目下就要出省大閱,先到東三府,大約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膠州。那時候有什麼事,我們當麵斟酌再說。你老兄就趕緊到任。”三荷包答應了幾聲“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藩司前掛出牌來。三荷包自然歡喜。次日大早,連忙到上憲衙門稟謝,也有見得著的,也有見不著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門稟辭。三荷包一麵去上任,這裏撫台大人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膠州,忙著拜廟、接印、點卯、盤庫、閱城、閱監、拜同寅、拜紳士,還與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幾天方才忙完。接著上縣滾單下來,曉得撫台是打萊州府一路來的。三荷包得了這信,因他是初次為官,所有鋪墊擺設,樣樣都是創起來,現在又要辦這樣的大差使,就是有錢,這幾天裏如何來得及呢。在省城臨動身的時候,什麼洋貨店裏,南貨店裏,綢緞店裏——人家因為他是現任大老爺,而且又是江西鹽道的三大人,誰不相信他——都肯拿東西賒給他,不要他的現錢,因此也賒了幾千銀子的東西。然而立時立刻要辦怎麼一個差使,還要辦得妥帖,著實為難,霎時間把他急得走投無路,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當下便同衙門裏師爺商量。

內中有個書啟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濟陽縣裏一位名孝廉。從前在省城濼源書院肄業,屢屢考在超等。不但八股精通,而且詩詞歌賦,無一不會。一筆王石穀的畫,一手趙鬆雪的字, 真正刻板無二。從前這位撫台大人做濟東道的時候,這丁自建屢次在他手裏考過,算得一個得意門生。現在因為丁憂在家,沒有事做,仍舊找到舊日恩師,求他推薦一個館地。幸喜此時這位恩師已經開府山東,一省之內,惟彼獨尊,自然是登高一呼,眾山響應。因此就把他薦與三荷包,當得一名書啟幕賓。

這日因見東家為著辦差的事,愁的雙眉不展,問了眾人,也不得一個主意。他便從旁獻計道:“東翁現在這差,晚生倒有一個辦法。”三荷包忙問:“是何辦法?”丁自建道:“我這敝老師生來一種脾氣,頗有閻文介、李鑒堂之風。從前他做道台的時候,晚生曾在他衙內住過幾天。其實他的上房裏另外有個小廚房,飲食極其講究;然而等到請起客來,不過四盆兩碗,還要弄些豆腐、青菜在裏頭。他太太就是晚生的敝師母,晚生也曾拜見過幾次,一般是珠翠滿頭,綾羅遍身;然而這位敝老師,無冬無夏,隻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還要打上幾個補丁,一頂帽子,也不知從那裏古董攤上拾得來的。若照外麵看上去,實在清廉得很。其實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為人又極世故,一定必須要領人家情。不過你不去送他,他卻決不朝你開口。但凡有過孝敬的,他一定還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處,也在這裏。現在辦他的差使,能夠華麗固然是好;倘或不能,依晚生愚見,不妨麵子稍些推板點,骨子裏頭,老老實實的叫他見你個情。橫豎一樣化錢,在我們一麵樂得省事,在他一麵又得了實惠,又得了好名聲,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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