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荷包道:“辦這個差使,無論如何推板,體製所關,總得有個分寸才好。”丁自建道:“這個容易。現在已經五月天氣,今年又熱得早,行轅裏鋪陳過於華麗了,反瞧著叫人心煩,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鋪幾個外國房間,隻要有台毯、帳子,其餘桌圍、椅披,一概不要。再弄幾百盆花,屋裏、院子裏,統通擺滿。一天兩頓,也不用滿漢席,燕菜席,竟請他吃大菜。他這一路來,燕菜燒烤早已吃膩了,等他清淡兩天也好。況且有了這個房間,就是外國人來拜,也便當許多。”三荷包聽了他話,甚是覺得有理,忽又躊躇道:“這些外國家夥,一時到那裏去辦呢?”丁自建道:“這個容易。晚生有個朋友,同德國兵官極其要好,就托他去借;連吃大菜的刀叉杯盤,桌子上的擺式,還有做大菜的廚子,亦問他借用幾天。東西不夠,再托他替我們借些,總夠用的了。”三荷包道:“問人家借廚子,人家就不吃飯了嗎?”丁自建道:“這幾天就叫這外國人不必開火倉,統通在我們這裏做好,叫打雜的替他送去,他也樂得省錢,豈不兩全其美。”
三荷包道:“裏麵如此,大致已妥。外麵怎麼?”丁自建道:“裏頭弄好,那外頭愈加好說了。但如今到底是用那裏的房子做行轅?有了房子,方好擺布。”三荷包道:“你們看那裏好?”眾位師爺有的說借東門外孫家的,有的說借南門裏王家的。三荷包聽了都不中意:不是門口不像樣,就是房子太淺促。後來還是雜務門高二爺見多識廣,是個老辦手,忙說:“這兩處都嫌遠,不如就把書院騰了出來,路又近,房子寬爽,從大門走進來,一直到上房,筆直一條路,豈不比孫家、王家的好?”三荷包一聽這話,連說不錯。丁自建也忙說好。
三荷包就此托丁師爺幫著賬房總辦此事,自己也忙著調度。外麵篷匠、彩畫匠,一切都是高門上去辦。裏頭丁師爺隻管借東西,弄廚子,鋪設房間。虧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當。接著上縣的滾單又是雪片的滾將下來,說撫院後天可到。三荷包忙著會同了營裏出境去接。
且說那膠州營營官本是一員副將,這人姓王名必魁,是個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營裏的習氣,所有的兵丁平時是從不習練;而且還要克扣糧餉,化公為私。這些弊病,卻是一言難盡。隻有三年大閱是他們的一重關煞,那一種急來抱佛腳情形,比起 那些秀才們三年歲考還要急。撫院來的三個月頭裏,這協台得了文書,就是心下一個疙瘩。幸虧日子離著還遠,不過傳齊了標下大小將官,從中軍都司起,以及守備、千總、把總、外委,叫他們把手下的額子都招招齊,免得臨時忙亂。一幹人得了這個吩咐,關係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沒有行業的人,統通被他招了去。從此這幹人進了營,當了兵,吃了口糧,就也不去為非作歹,地方上倒平安了許多。不在話下。
且說離著撫院來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將弁帶領著兵丁們,天天下校場操演,不時這位協台大人還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鎮日價旌旗耀日,金鼓齊鳴,好不齊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曉得,中國綠營的兵,隻要有兩件本事就可以當得:第一件是會跑。大人看操的時候,所有擺的陣勢,不過是一個跟著一個的跑。在校場裏會兜圈子,就會擺得陣。排在一溜的叫長蛇陣,團在一堆的叫螺螄陣,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陣。第二件是會喊。瞧著大人轎子老遠的來了,一齊跪在田裏。當頭的將官,雙手高捧手本,口報“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喊一聲“起去”,所有的兵丁,齊齊答應一聲“嗄”!這一聲要一齊張嘴,不得參差。喊過之後,拔起腳來就跑,又趕到前麵伺候去了。所以這一個跑,一個喊,竟是他們秘傳的心法,人人要操練的。至於那些耍槍弄棒,玩藤牌,翻筋鬥,正月城隍廟裏耍槍、賣膏藥的一般人都會得兩手,此時都找了來,到了校場上,敲著鼓,打著鑼,咚咚咚,鏜鏜鏜,耍一套,換一套,真正比耍猴還要好看。他們編的名字叫“打對子”。這些樣子,今天看看不過如此,明天看看也不過如此,把個協台大人早看的心煩了,看過幾次,就派中軍替他代勞。空了工夫,這班總爺、副爺自己還要吊膀子,下箭道學著射箭。怕的是撫台大人來到,一支射不中,要說他技藝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下了。年紀大些的,同那打過仗、受過傷的,都改騎射為放槍。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馬箭是三角皮球,放洋槍是個灰包,一槍過去,槍子穿過灰包,就有多少灰飛了出來,那是頂好看的。這幾天裏頭,文官忙辦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個不擇飯而食,不擇席而臥。一天滾單到來,知道撫台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會同了王協台出境相迎。接著之後,趕到行轅稟見。撫院單傳他進見,敷衍了兩句,退了下來。跟手到營務處候補道洪大人的公館裏稟見。又拜跟了來的什麼文案老爺、巡捕老爺。這些老爺班次不過同、通、州、縣,都是三荷包同寅,用不著手本,隻叫號房拿著帖子,一處處去拜。拜過之後,等到晚上,打聽大人已經睡覺,巡捕陸老爺已經下來。三荷包在省的時候,早同他拜過把子,好托他在大人跟前做個小耳朵。此時見麵之後,著實顯殷勤。三荷包訴說自己是才到任,“諸事不周,全仗大力從中照應”。陸巡捕一力承擔,說:“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的這些二爺,曉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斷斷不會作難的。”三荷包聽了此言,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外麵辦差的二爺同著州裏管廚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帶來的廚子,同他講盤子。那廚子一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隻伺候大人兩頓飯、兩頓點心。後首說來說去,好容易講成功了,統通在內,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廚子又同這裏管廚的說:“我們大人是最好打發的。你家老爺也不用多化錢,咱們這些夥計也不用費事,隻要四碟兩碗,他老人家還要看著心疼。就是這個菜,也不要什麼好的,隻要一碟韭菜炒肉絲、一碟炒雞蛋。現在到了夏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盤子雜拌,再頓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湯,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中意。早點心是兩個燒餅、一碗稀飯,下半天的點心隻要兩個饃饃,是萬萬不會挑眼的。”管廚的聽了這話,連聲多謝。彼此分手,跟著本官回來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著陸巡捕,叨了多少教。
接著撫院進了本鏡,打過尖。這天約摸有未牌時候,憲駕已到東門城外,哄動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會子,隻見接差的營兵,一個個都掮著大旗,拿著刀,扛著槍,跑的滿頭是汗,在頭裏衝頭陣。後麵方是欽差閱兵大臣的執事,什麼衝鋒旗、帥字旗、官銜牌、頭鑼、腰鑼、傘扇、令旗、令箭、劊子手、清道旗、飛虎旗、十八般兵器、馬道馬傘、金瓜鉞斧、朝天凳、頂馬、提爐、親兵、戈什哈、巡捕,一對一對的過完,才見那撫院坐著一頂八人抬的綠大呢轎子,緩緩而來。
撫院架著一副墨晶眼鏡,一手綹著胡子,一手扇著一把潮州扇,前呼後擁,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聲大炮,到了行轅,兩邊吹鼓亭上奏起樂來。撫院的轎子,一直由戈什扶著,抬到裏頭下轎。大小官員,齊在那裏站班。撫院朝著大眾點了點頭兒,簇擁著進去,便是一眾官員上手本稟見。撫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協台兩個人傳了進去,問問地方上的公事,又問問外國人的情形,又同王協台說:“今天已經四點鍾了,明天一早到校場看操。”王協台答應著。
撫院說著話,便拿眼睛四下裏瞧了一瞧,連說:“太華麗了!何大哥,我沒有出省的時候,就叫人帶信給你們,不可過於靡費,怎麼還如此費事?”原來撫憲此刻頓的是會客廳,三荷包原按著中國官場體製預備的,一概是繡花鋪墊,所以撫院看著嫌他華麗,其實後麵住的外國房間還沒有瞧見,所以他不知道。三荷包便回:“這是會客廳。後麵替大人預備下幾間外國房間,不過夏天住著相宜,那裏頭沒有什麼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