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院一聽是外國房間,馬上就對三荷包說:“你我裏頭去坐。”當下便撇了王協台,三荷包伺候著撫院進去。隻見院子裏擺著好幾百盆的花,撫院便讚了一聲“好”。等到到了房間裏,四下一瞧,連說:“清爽得很!”又對三荷包說:“這些外國家夥,隻怕價錢也不會便宜在那裏呢。”三荷包不肯說是借來的,隻好說:“不值什麼錢。”趁空又回:“卑職曉得大人夏天歡喜清爽,所以預備的是外國大菜。”撫院一聽外國大菜,愣了一愣,說道:“外國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裏,已經七輩子不吃牛肉,隻要家常飯菜便好。你老哥也不必費事,兄弟吃了不及那個舒服。”三荷包道:“外國菜、中國菜統通預備——就是外國菜,免去牛肉亦可以做得。”撫院道:“既有中國菜,我就吃這個好,把那外國菜留著,過天請外國人吃。”三荷包聽了這話,立刻丟一個眼色給辦差家人,叫他去招呼管廚的,趕緊預備。又談了一回公事,三荷包方才退了下來,又到各位隨員屋子內請安拜見。那撫院吃過晚飯,州官又上手本稟安,巡捕下來說了聲道乏。三荷包回去,這裏撫院也就安睡。一切都照著巡捕陸老爺吩咐的話預備,所以撫院心上甚是中意。
話休絮煩。且說這一夜工夫,三荷包足足熬了一夜不敢合眼,怕的是誤了差使。第二天黑早,傳說大人已經起身,廚房裏把預備的稀飯、燒餅早點心端了進去。那時候行轅上已發二鼓了。接著一眾官員齊上手本,巡捕下來說:“一概免見,停會校場再見。”說話間已發三鼓。大人出來上轎,合城的官都在那裏直挺挺的站著候送。這位撫院甚是謙恭,一路走出來,還朝著他們嗬嗬腰兒,他們卻還直繃繃的一動不動。直等撫院上轎,在轎子裏拿手拱了一拱,他們統通齊打一躬,才把個欽差閱兵大臣送出轅門。這裏一眾官員齊走小路,又要趕在撫院頭裏,以便迎接。真正是人不停步,馬不停蹄,一口氣跑到校場。有另外預備的官廳,大家進來,暫時休歇。
不上一刻工夫,忽聽得三聲大炮,那撫院的執事也就到了營門外了。當下是王協台居首,率領著標下弁兵,什麼都司、守備、千、把之類,一齊頂盔貫甲佩刀跪迎。王協台另外有個差官替他報名,其餘都、守以下,都是自己捧著手本,跪在地下高聲喊叫。喊過之後,撫院前的戈什仍舊喊了一聲“起去”,眾兵丁齊聲答應一聲“嗄”!隻見前呼後擁,簇擁著撫院大轎,向演武廳如飛而來。
且說這校場原在東門外頭,地方甚是空闊。上麵一座高台,幾間廠房,是演武廳;東麵是將台;西麵是馬道;演武廳後麵另外有三間起坐,是預備撫院吃飯歇息的處所。演武廳東西兩麵另外有幾架席棚:東麵是預備站班的眾位官員腿酸了,好進去坐坐,或者換換衣服;西麵是預備營務處隨員幫著看射箭的。一樣擺設公案。
閑話休題。但說那撫院轎子上得演武廳,大小官員接著。撫院下轎,先到後麵歇息。營務處上洪大人陪著進去,回了幾句話。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堂。隻聽得營門外三聲大炮,將台上先掌號,隨後又吹打起來。撫院升坐之後,便有帶來的隨員同著本城州官,營裏的王協台上來參堂,連打三躬。撫院還了三躬。接著一班巡捕老爺上去請了一個安,撫院止拱了一拱手。參堂之後,站立兩旁。便是王協台頂盔貫甲,掛刀佩弓,從演武廳旁邊拔了一麵旗,兩手拿著,走到撫院公案前,屈了一條腿,嘴裏報了聲“請大人發令”。撫院吩咐先看洋操,次看陣圖,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同各種技藝。
王協台答應下來,走到演武廳台階上,把麵旗子交到中軍都司手裏。那中軍執旗在手,朝著南麵越了兩越,將台嗚嗚的奏起西樂來。老遠的便見有多少洋槍隊,由教習打著外國口號,一斬齊的走了上來。中軍又朝著演武廳雙膝跪下,報了一聲“大人看洋槍隊”,然後起來站在一邊。這底下便是洋槍隊操演,放了幾排槍,仍舊由教習押著下去。接著看操演陣勢:什麼一字長蛇陣、兩儀陣、三才陣、四麵埋伏陣,五路進攻陣;當中還有什麼長蛇陣變螺螄陣,螺螄陣變八卦陣。忽而兩軍對壘,互相廝殺。正在熱鬧之際,這個當裏放了幾門大炮,放的震天價響,眾兵各歸隊伍。照壁牆下,緊對演武廳,支起一架帳篷,上豎起一麵大旗,寫著“三軍司命”四個大字。接著就演藤牌並各種技藝,翻筋鬥、爬杆子,樣樣都做到。然後將台上打著得勝鼓,吹著將軍令,把所有的隊伍,圍著校場,由前至後,兜了一個圈子,說是收隊。然後中軍仍舊拿旗子走上去交給協台,協台跪稟撫院,報了聲“請大人收令”。然後撫院退堂吃飯,一眾官員亦下去歇息。
吃過午飯重新升座,一切參堂禮畢,就看各將校的步箭。此乃軍政大典,王協台雖是二品大員,到了此時也不能不佩弓伺候。向例撫院謙和點的,必定免射;況且他是武鼎甲出身,是天子開軒親取的門生,就是放出來做個參將,比協台小了一級,也是一概傳免。這位撫院性情雖是謙和,無奈他見了這位王協台一臉煙氣,問他營裏的事情,多是前言不對後語,因此心上就十二分的不舒服他。等到點名的時候,上頭巡捕官唱了一聲“王將官”,王必魁在底下答應了一聲“到”。一麵拿弓在手,一麵卻拿眼睛瞧著上頭,一心隻指望上頭免射,顧全他的麵子。誰曉得上頭隻是不開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大家都看愣了,上頭還是不響。王協台這一氣非同小可!隻得拔出箭來,搭上弓弦,也不及擺架子、對準頭,颼颼颼五支箭接連射去,卻是一支都不中。射完之後,照例上來屈膝報名。
那撫台見是如此,知道王協台有心瞧他不起,一時惱羞成怒。等他上來報名的時候,便認真發作起來,說:“三年軍政,乃是朝廷大典,現奉上諭不準瞻徇。你瞧不起本院,便是瞧不起朝廷!你為一營表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則其他可想!本院惟有照例奏參,以肅軍政!”說完,便叫先摘去他的頂戴,下去候參。王協台原本因他是武鼎甲出身,撫院不給他麵子,免他步射,一時火性發作,有意五支不中。今見撫院動氣,便也懊悔不迭,隻是跪在地下,不肯起來。撫院也不睬他,便把其餘各將官,依次點名校射。撫院又嫌靶子太近,喚了一個親信的巡捕,同了兩個戈什,拿弓重新量準。誰知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們錢的,任憑撫院如何認真,量來量去,那弓隻是在地下打滾。
閑話休題。靶子立好,於是一個個挨次射去。西麵席棚子裏,另有營務處洪大人幫同校看,免得耽誤時候。眾人因見撫院動氣,大家俱各小心,不敢怠慢。一時事完,王協台還是跪著不起。撫院退堂之後,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轅。眾人照例送迎,不須多述。
且說撫院回到行轅,便傳營務處洪大人進見,說:“王協台技藝既已生疏,兵丁亦少訓練,立刻將他撤任,另委跟來的一個記名總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後,再行具折奏參。”洪大人答應了下來。隻有王協台戴著沒有頂子的帽子,兩隻眼睛哭得紅腫腫的,同著本州三荷包到洪大人跟前,托他求情。又被洪大人埋怨一番,說:“你怎麼好同他賭氣呢?現在叫我亦沒有法想。你暫且交卸,跟著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協台無法,隻得退去。
後來撫院回省之後,王協台又去求洪大人。洪大人要他六千銀子,保他不壞功名。可憐他一個武官,那裏拿得出,好容易湊了二千銀子送去,洪大人不收。撫院的意思要拿他奏參革職,洪大人假做好人,替他求情,降了一個都司。看官須知:大凡革職的人,一保就可以開複原官;降調的人,非一級一級的保升上去不可。這便是洪大人使的壞。這是後話。要知撫院看操之後尚有何項舉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