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宴洋官中丞嫻禮節 辦機器司馬比匪人
卻說那撫院閱兵之後,因為山東東半省地方已漸漸為外國人勢力圈所有,不時有交涉事件,雖說中外協和,凡事尚能和平辦理。撫院來的時候,那外國總督特地派了一支兵前來迎接,也就算得十二分麵子。所以撫院一進行轅,便叫翻譯寫一封洋文信送去,訂期閱兵之後,前來拜見。到了這一天,撫院吃過早飯,便帶了一個洋務隨員,是個同知前程,姓梁名世昌,廣東人氏;一個翻譯,是個知縣,姓林名履祥,福建人氏。撫院大轎在前,他二人小轎隨後,到了總督公館,投進帖子。裏頭傳出話來,說了一聲“請”。撫院降輿進內。那總督著實敬重,立刻脫帽降階相迎,見麵握手歸座之後,彼此說了些仰慕的話,無非翻譯傳言,無庸細述。那總督又拿出幾種洋酒、洋點心敬客。撫院擾過之後,便即相辭出來。跟手那外國總督命駕前來答拜。撫院接著,也著實殷勤一番。
總督去後,撫院便傳州官上去,同他商量,預備明天請外國人吃飯。州官三荷包聽了撫院吩咐下來,自己思量,上司的差使倒好辦,這請外國人吃飯的事情卻沒有辦過。外國人吃番菜,是不用說的了。從前走過幾趟上海,大菜館裏很擾過人家兩頓。有了廚子,菜還做得來,但是請外國人是個什麼儀注,須得預先考較,免得臨時貽笑外人。少不得又把丁自建丁師爺請來商議。丁自建想了一會子,說:“這事情須得同撫憲同來的翻譯商量。他們這些人自小同外國人來往,這個禮信一定知道的。”三荷包一聽這話有理,便叫拿帖子去拜撫院同來的翻譯林老爺。二人相見之後,寒暄了幾句,三荷包便把要叨教的意思說了出來。誰知這位林老爺是個最壞不過的,一聽來意是要叨他的教,他便拿腔作勢,跳到架子上,說:“這是頂容易的事。”嘴裏雖說容易,究竟容易在那裏,卻不肯告訴與人。三荷包再問問他,他便指東話西,一味支吾。又說:“臨時我自來照料。”又說:“連我也不懂得什麼。”三荷包無可奈何,隻得辭了出來,又與丁師爺商量。還虧得丁師爺交遊道廣,仍舊找到他那個借外國家生的朋友——也是在外國官跟前當翻譯的 一個廣東人——同他說了。承他的情,什麼規矩,什麼儀注,那是頭一席,那是第二席,那是主位,先上什麼酒,一五一十,統通告訴了他。
丁師爺回來告訴了三荷包,三荷包歡喜不盡。連夜又把那位翻譯請了來,留他吃飯,同他商量;又請他寫了一張菜單,一共開了十幾樣菜、五六樣酒。三荷包接過看時,隻見上麵開的是:清牛湯、炙鰣魚、冰蠶阿、丁灣羊肉、漢巴德、牛排、凍豬腳、橙子冰忌廉、澳洲翠鳥雞、龜仔蘆筍、生菜英腿、加利蛋飯、白浪布丁、濱格、豬古辣冰忌廉、葡萄幹、香蕉、咖啡。另外幾樣酒是:勃蘭地、魏司格、紅酒、巴德、香檳,外帶甜水、鹹水。三荷包看了,連說:“費心得很!”又愁撫憲大人是忌牛的,第一道湯可以改作燕菜鴿蛋湯。——這樣燕菜是我們這邊的頂貴重的菜,而且合了撫憲大人的意思,免得頭一樣上來主人就不吃,叫外國人瞧著不好。那翻譯連說:“改得好,索性牛排改作豬排。”三荷包道:“外國人吃牛肉,也不好沒有。等到拿上來的時候,多做幾份豬排,不吃牛的吃豬,你說好不好?”翻譯又連說:“就是這樣變通辦理。”三荷包又叫把單子交給書稟師爺,用工楷謄出十幾份來。
到了第二天大早,三荷包起來,穿著簇新的蟒袍補褂,走到撫院這邊親自監督,調排桌椅,安放刀叉。總共請了三個外國官、四個外國商人、兩個外國官帶來的翻譯。這裏是撫憲一位、營務處洪大人一位、洋務隨員梁老爺一位、撫院翻譯林老爺一位,連著州官三荷包,共是五個中國官:算一算,一總是十四位。去叫書稟師爺,把某大人,某老爺,一個個拿紅紙寫了簽條。三荷包又請那位翻譯幫著點對:那裏是首席,該什麼人坐;那裏是二席,該什麼人坐。分派既定,就把紅簽放在這人坐的麵前。倘是外國人,隨手請翻譯寫一排洋字在上麵,好叫外國人認得。
這時候桌子上的擺設,玻璃瓶件鮮花之類,一律齊備。廚房裏亦諸事停當。三荷包又問:“外國酒送來沒有?”管家們回:“都已送來。”三荷包叫把酒瓶一律打開,連荷蘭水也開好幾瓶等用,免得臨時手忙腳亂。翻譯說:“酒和水開了怕走氣,隻好臨時要用現開。”三荷包又說:“今日請客,自然撫院主人,然而兄弟也有半個主人在裏麵。一切儀注,須預先學習。”翻譯說:“外國人請貴重客,都是主人自己把菜一份一份的分好,然後叫細崽端到客人麵前。”三荷包聽了他話,馬上要學這個禮節,便叫廚房裏把做好的多餘菜,拿出幾樣,經他的手一份一份的分好,叫管家們一律穿著簇新的大褂,裝作細崽模樣,以供奔走。
等到各事停當,那時已有巳牌時候。外國人向來是說幾點鍾便是幾點鍾,是不要催請的。這日請的十二點鍾。等到十一點打過,撫院同來的什麼洪大人、梁老爺、林老爺,一齊穿著行裝,上來伺候。三荷包便請丁師爺陪著那個翻譯在賬房裏吃飯,以便調度一切。又歇了兩刻鍾,果見外國人絡續的來了。撫院接著,拉過手,探過帽子,分賓坐下。彼此寒暄了幾句,無非翻譯傳話。少停眾客來齊,撫院讓他們入席。眾人一看簽條,各人認定自己的座位,毫無退讓。先上一道湯,眾人吃過。撫院便舉杯在手,說了些“兩國輯睦,彼此要好”的話,由翻譯翻了出來。那首席的外國官也照樣回答了幾句,仍由翻譯傳給撫院聽了。撫院又謝過。舉起酒來,一飲而盡。一麵說話,一麵吃菜,不知不覺,已吃過八九樣。後來不曉得上到那樣菜,三荷包幫著做主人,一份一份的分派。不知道怎樣,一個調羹,一把刀,沒有把他夾好,掉了一塊在他身上,把簇新的天青外套油了一大塊。他心上一急,一個不當心,一隻馬蹄袖又翻倒了一杯香檳酒。幸虧這桌子上鋪著白台毯,那酒跟手收了進去,不至淌到別處。又幸虧這張大菜桌子又長又大,撫院坐在那一頭做主人,三荷包坐在這一頭打陪,兩個隔著很遠,沒有被撫院瞧見,還是大幸。然而已經把他急的耳朵都發了紅了。
又約摸有半點多鍾,各菜上齊。管家們送上洗嘴的水,用玻璃碗盛著。營務處洪大人一向是大營出身,不知道吃大菜的規矩,當作荷蘭水之類,端起碗來喝了一口,嘴裏還說:“剛才吃的荷蘭水,一種是甜的,一種是鹹的;這一種想是淡的,然而不及那兩樣好。”他喝水的時候,眾人都不在意,隻有外國人瞧著他笑。後來聽他如此一說,才知道他把洗嘴的水喝了下去。翻譯林老爺拉了他一把袖子,悄悄的同他說:“這是洗嘴的水,不好吃的。”他還不服,嘴裏說:“不是喝的水,為什麼要用這好碗盛呢?”大家曉得他有痰氣的,也不同他計較。後來吃到水果,他見大眾統通自家拿著刀子削那果子的皮,他也隻好自己動手。吃到一半,又一個不當心,手指頭上的皮削掉了一大塊,弄的各處都是血。慌的他連忙拿手到水碗裏去洗,霎時間那半碗的水都變成鮮紅的了。眾人看了詫異,問他怎的。他又好強,不肯說。又回頭低聲罵辦差的,連水果都不削好了送上來。管家們不敢回嘴。三荷包看著很難為情。少停吃過咖啡,客人絡續辭去。主人送客,大家散席。仍舊是丁師爺過來監督著收家夥。
有個值席的二爺說:“到底人家做到撫院,大人大物,無論他見中國人、外國人,那規矩是一點不會錯的。有這樣的才情,所以才能夠做到撫院。想這洪大人,不是喝了洗嘴水,就是割了手指頭,什麼材料做什麼官,那是一絲一毫不會推板的。想我們老爺演習了一早上,還把身上油了一大塊,倘若不演習,還不知要弄到那個分上哩。”這二爺正說得高興,不提防旁邊那個撫院跟來的一個三小子——是伺候撫院執帖門上的——聽了這話,便說道:“你說撫台大人他不演習,他演習的時候,隻怕你瞧不見罷哩。”那二爺道:“夥計你瞧見你說。”三小子道:“他老人家演習我那裏會看得見,我也不過是聽我們包大爺講的。我們包大爺說:‘大人昨天晚上叫了林老爺上去,問了好半天的話。林老爺比給大人看,大人又親自操習到半夜。’我們包大爺也在旁邊,幫著學上菜,整整鬧到四更多天,才下來打了個盹。天底下那有不學就會的事情?”那二爺還要再說,被丁師爺催著收家夥不能再說了。後來那些外國官員、商人,又請撫院一幹人到他那裏去宴會,一連吃了兩三天,方才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