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擺上席麵,自然是陶子堯首座,其餘作陪。菜上一半,酒過三巡,大眾都要上來替他把盞,說他“有此憲眷,機器辦到之後,一定大有作為。將來卻要提拔提拔小弟們。”陶子堯聽了,一麵孔得意之色,撇著腔說道:“這用說嗎!不是兄弟誇口,這山東一省講洋務的,除掉中丞,竟沒有第二個人我可以同他談得來的。”對麵一個同事道:“我們老總要算得這裏頭在行的了。”陶子堯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談何容易,就講到‘在行’兩個字!家姊丈辦了這幾年的洋務局,他隻知道外國人三個字。你問他是那幾個國度的外國人,看他說得出說不出!兄弟固然沒有辦過什麼交涉,然而眼睛前幾個國度的名字也還說得出。”大家齊說:“將來上海回來,老總的洋務局一席,隻怕就要讓給老哥。”陶子堯道:“這也看罷咧。”當夜宴罷回來。
次日一早起身,他姊夫替他料理這樣,料理那樣,很露殷勤。為他一向省儉,是從來不用管家的,特特為為,又把自己的二爺撥出一個,給他帶著出門。陶子堯拜別了姊夫、姊姊,帶了管家,取道東三府,到濰縣上火車,到了青島。可巧有輪船進口,他便寫了票,搬上輪船。等到開船離了岸,那天忽然刮起風來,吹得海水壁立,把個輪船搖蕩不止。陶子堯一向是有暈船的毛病,一上船就躺下不能動了。他管家叫張升,本是北邊人,沒有坐過船,更是撐不住。那風刮了兩天兩夜不住,他主仆兩個,也就困了兩天兩夜沒起。陶子堯上船的時候,有人替他寫了一封信,托輪船上一位賬房照應。這賬房姓劉,號瞻光。一上船彼此請教過大名。陶子堯很擺架子,這劉瞻光估量他一定是山東撫台的紅人,所以才派他這賺錢差使,一心便想拍他的馬屁,口口聲聲稱他陶大人。陶子堯得意非凡。始而要房間,船上沒有,劉瞻光就把自己的一間賬房讓了出來給他;吃飯是另外開,劉瞻光拿自己的體己菜出來讓他吃;等到刮風的時候,他管家困倒了,吃茶吃水,都是劉瞻光派人招呼;自己又時時刻刻過來問候,因此陶子堯心上著實感激。
這天到了上海,風也息了,船也定了,他主仆兩個也不暈了。陶子堯是做官人,貪圖吉利,因此就擇了棋盤街的高升棧。由棧裏接客的接著,叫了小車,把行李推著就走。主仆兩個另外雇了東洋車,一路跟來。到了棧房,喝過茶,洗過臉,開飯吃過。為著船頭上顛簸了兩天,沒有好生睡,因此暫不出門,先在棧中睡了一覺。
等到醒來,已是天黑。隻見茶房送進一張請客票來。陶子堯接過來一看,上寫著:“即請棋盤街高升棧陶子堯大人,駕臨四馬路老巡捕房對過一品香九號,番酌一敘。勿卻為幸!此請台安。”末了一行便是年,月,日。下注三個小字,是“瞻光約”。旁邊還注著一行小字,道是“今日山東煙台來,問明櫃上探請”幾個字。陶子堯看過,便知是輪船上那個賬房了。他一麵看條子,一麵管家絞上一把手巾,接來揩過,便起身換了一件單袍子,一件二尺七寸天青對麵襟大袖方馬褂。其時雖交八月,天氣還熱,手裏又拿了一把折扇。叫管家拿了煙袋,夾了護書,跟在後頭。走到街上不認得路,隻得喚了兩部東洋車,叫他拉到一品香。高升棧到一品香能有多遠,車夫樂得賺他幾個,拉著兜了個圈子方才拉到。主仆二人下車,付過車錢,問了房間,走了進去。劉瞻光即起身相迎,作揖坐下。
其時台麵上已有七八個人了:有的頭上四轉都有些短頭發垂了下來,卻是梳的淨光的勻;又有大衿鈕扣上插著一朵鮮花;還有些人不知道是拿什麼熏的,一陣陣的香氣噴了過來。這些人穿的衣服,一律都是綾羅綢緞,其中也有一兩個些微舊點的,總不及陶子堯的古板。陶子堯是初到上海,由山東臨來的時候,姊夫曾叮囑過他,說:“上海不是好地方,你又是初次奉差,千萬不可荒唐!化錢事小,聲名事大!”陶子堯做官心切,便把此話牢記在心。自己拿定主意,到了上海,不叫局,不吃花酒,免得上當。
這日來到一品香,見過主人之後,又照著眾人作了一個揖。席上的人也有站起來拱手的,也有坐著不動的。劉瞻光便告訴他,這是某人,這是某人,無非某行買辦、某處翻譯之類,一一道過姓名。隨後又來一個人,同陶子堯一並排坐下。這人兩撇蟹鉗胡須,年紀四十上下。“請教尊姓、台甫?”那人自稱:“姓魏名翩仞。”問他公館,說是“住在棧裏”。劉瞻光也將他姓名報與眾人,說:“這位陶大人是山東撫院派來辦機器的,是山東通省有名的第一位能員,小弟素來仰慕的。”眾人聽說,著實起敬。內中有個專做軍裝機器的買辦,姓仇名五科,聽了這話,便想替自己行裏拉賣買,就竭力恭維了幾句,以示親熱之意。魏翩仞同他坐在一塊兒,問長問短,更說個不了。
後來主人讓他點菜,他說不懂。魏翩仞就替他寫了六樣。大家又要叫局,劉瞻光托魏翩仞替他代一個。陶子堯一定不肯,說:“諸位請便。兄弟是向不破戒,請免了罷。”眾人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肯叫。後來眾人見他急的麵紅耳赤,也就罷了。當下各人的相好絡續來到,也有唱的,也有不唱的。獨有魏翩仞叫的是小先生,跟局大姐著實標致,一見魏老就伏在他身上,咬了半天的耳朵,席麵上的人都說:“老三搭魏老直頭恩得來!”老三斜溜了他們一眼,不理眾人,仍舊說他的話。此時陶子堯坐在一邊,隻作不看見。一霎時局已到齊,真正是翠繞珠圍,金迷紙醉,說不盡溫柔景象,旖旎風光。
當下仇五科竭力的想拉攏他,趁眾人廝混的時候,已囑咐他相好,趕緊回去備個雙台。跟局的答應著,匆匆裝了兩袋煙,同了先生下樓而去。仇五科便走到劉瞻光麵前,托他代邀陶大人同去吃酒。劉瞻光立刻代達。陶子堯再三推辭。劉瞻光道:“子翁不叫局,兄弟不敢勉強。少坐一會,吃一兩樣賞賞光。”魏翩仞亦幫著湊趣說:“我們這五科哥極愛朋友。今天是專誠相請,酒已交代,子翁務必要去的。”又向五科說:“五科哥,你不妨先走一步,吩咐他們就擺起來。稍停一刻,我們陪了子翁過來。”仇五科又說了一聲“拜托”,方才穿好馬褂,辭別眾人而去。這裏主人見菜上齊,吃過咖啡,細崽送上賬單,主人簽過字,便讓眾人同到仇五科相好家吃酒去。陶子堯先不肯,後來被劉瞻光、魏翩仞一邊一個拉了就走。出得一品香,一直朝西而去。魏翩仞便告訴他:“這條叫四馬路,是上海第一個熱鬧所在。”這是書場,這是茶店……一一的說給他聽。陶子堯在外頭混了多年,也聽見人家說過四馬路的景致,今番目睹,真正是笙歌徹夜,燈火通宵,他那一種心迷目眩的情形,也就不能盡述。
魏翩仞是聰明不過的人,到眼便知分曉。況且剛才台麵上已經同他混熟,因此就在路上,一力勸他說:“子翁,古人有句話說得好,叫作:‘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像你子翁不叫局,不吃酒,自然是方正極了。然而現在要在世路上行事,照此樣子,未免就要吃虧。”陶子堯聽了,不勝詫異,一定要請教。魏翩仞道:“兄弟不是一定要拉子翁下水,但是上海的生意,十成當中,倒有九成出在堂子裏。你看來往官員,那一個不吃花酒,不叫局?”陶子堯道:“你說生意,怎麼又說到做官的呢?”魏翩仞道:“你不要聽了奇怪。即如你子翁,誰不知道你是山東撫院委來的,你子翁明明是個官,然而辦的是機器。請問這樣機器,那樣機器,那一項不是生意呢?要辦機器,就要找到洋行。這些洋行裏的‘康白度’,那一個不吃花酒?非但他請你,還得你請他:他請你,一半是地主之情,一半是拉你的賣買;你請他,是要勞他費心,替你在洋人跟前講價錢,約日子。隻要同你講得來,包你事事辦得妥當,而且又省錢,又不會耽誤日期,豈不一舉兩得呢?”陶子堯道:“如此說來,一定要兄弟吃酒叫局的了。”魏翩仞道:“這個自然。你不叫局,你到那裏擺酒請朋友呢?”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尋思。忽走到一爿茶店門口,上麵豎著一塊匾,寫著“西薈芳”三個字。眾人齊說:“就在這裏進去罷。”陶子堯不知不覺,便跟了進去。究竟魏翩仞是何等樣人,陶子堯曾否破戒,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