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堯又說道:“剛才的話沒有說完。撫台拿銀票交代與我之後,我拿過來往馬褂袋裏一放,隨即起身上轎。撫台還要敬酒。我被他們鬧的腦子疼,再三辭謝,方才免了。撫台帶領大小官員,送至轎前,齊打一恭,我也還了一個揖。隻聽得耳朵旁邊‘泊隆通’‘泊隆通’。”新嫂嫂道:“格當中啥個緣故?”陶子堯道:“營裏的兵開大炮送我,所以耳朵旁邊隻聽得‘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堯說得高興,不提防魏翩仞在拓上一覺困醒,並不知道他說得什麼,隻聽得什麼“泊隆通”“泊隆通”,也就依著他說“泊隆通”“泊隆通”。陶子堯見他睡醒,疑心方才的話都已被他聽見,麵上一紅,不好意思再說下去,自言自語道:“我們在這裏說營裏放大炮。”新嫂嫂道:“勿殼張格格大炮,倒拿魏老嚇醒。”魏翩仞睡眼蒙矓,也沒有聽清,隻是揉眼睛。新嫂嫂連忙絞過一塊手巾。蘭芬道:“陶大人說格鬧忙煞,格底下說哩。”陶子堯也不理他。
魏翩仞揩過臉,摸出表來一看,已是三點三刻,說:“時候不早了,陶大人就在這裏借了一夜幹鋪罷,我是要失陪了。”陶子堯一定也要起身回棧。新嫂嫂挽留不住,又要留他兩人吃過稀飯再走。他兩人因為時已晚,急欲回去。新嫂嫂同了蘭芬一直送到樓下,開開大門,看他兩人出弄堂。陶子堯不識路途,魏翩仞便同他走出弄堂,由石路挽到四馬路,叫陶子堯向東,一直走到巡捕房朝南——朝東是一品香,朝南便是棋盤街,離高升棧很近的。陶子堯至此,方悟原來高升棧到一品香甚近,用不著坐東洋車的。今天從棧裏出來,被東洋車夫所欺,不知道在那裏兜了一個圈子才到得一品香。可見上海地方人心欺詐,是要刻刻留心的,當下便謝過魏翩仞,兩人拱手作別。陶子堯帶了跟班回棧。魏翩仞自到相好大姐老三處過夜不題。
且說次日陶子堯一覺困到一點鍾方才睡醒。才起來洗臉,便有魏翩仞前來,約他一同出去,到九華樓吃揚州館子。吃完之後,就在公一馬車行叫了一部橡皮輪皮篷車,一同去遊張園。可巧這日是禮拜,所有昨天台麵上幾個朋友,倒有一大半在這裏。劉瞻光因輪船未開,亦到園中玩耍。仇五科一直等到打過四點鍾,方才來到。在大洋房裏大家會齊,分了兩張桌子吃茶。此時遊園妓女,數一數足足到了五六十個,把個大洋房擠的實實窒窒的,好不熱鬧。
陶子堯跟了眾人出去兜了一回圈子,不提防在照相地方碰見新嫂嫂同了蘭芬在那裏照相。見麵之後,著實殷勤,一路跟著同到大洋房。新嫂嫂便把煙袋送過。魏翩仞因同陶子堯咬耳朵,說:“趁著瞻光還未開船,難得今天朋友齊全,不如此刻就到他家請客,又應酬了蘭芬,豈不一舉兩得?”陶子堯本有到他那裏請客的意思,但是麵嫩,一時說不出口,聽得魏翩仞之言,連說:“好極,好極!”魏翩仞先替他交代新嫂嫂道:“陶大人吃酒,菜是要好的,交代本家大阿姐,不要搭漿!”說完之後,又替他張羅劉瞻光、仇五科一班人。這班酒肉朋友天天在堂子裏混慣的,豈有不來之理。
當下新嫂嫂要拉著陶子堯一同回去,陶子堯又拉著魏翩仞一塊兒走,隨即上了馬車,離了張園。不上一刻工夫,早已來到泥城橋。馬夫巴結,大大的兜了一個圈子,方才回到石路同慶裏口。下車進去,新嫂嫂先交代過本家,喊了一台下去。兩人上樓吃茶吃煙。不多一歇,劉瞻光同了兩個朋友先到,跟手仇五科也來了。其時已有上燈時分。在席的人多半因有翻台,催著快擺。立刻寫局票,擺台麵,起手巾,叫局。主人一個個敬酒,然後大家歸座。少停局到,唱曲子,豁拳,手忙腳亂,煙霧騰天。陶子堯自充行家,嫌這些姑娘的曲子不好。仇五科便說:“子翁一定是高明的了。”台麵上有一個不懂事的朋友,一定要請教一劄;又把一位先生拉胡琴的烏師留下,好教他拉著,等陶大人唱。誰知陶大人抵死不肯唱。後來把他弄急了,他把劉瞻光拉到一邊,低低同他說道:“我們是官體,怎麼好同他們一樣?倘若這風聲傳播到山東,那可不是玩的!”劉瞻光招呼了仇五科,仇五科又招呼了那個朋友。大家覺著沒趣,不及上幹、稀飯,都已興辭而去。陶子堯也不在意。
吃過了酒,送過了客,獨有魏翩仞不走。他原是最壞不過的,看見陶子堯官派熏天,官腔十足,曉得是歡喜拍馬屁、戴炭簍子的一流人。新嫂嫂雖是女流,亦早已看出。魏翩仞假托出恭,拉了新嫂嫂到小房間裏,二人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商量好了一條計策。
其時陶子堯正在大房間裏坐在煙鋪上,叫蘭芬裝水煙,聽他的高談闊論,說:“做了撫台姨太太,出起門來,要坐四人轎,還有戴頂子的把轎扛。轎子前頭還有一頂紅傘。無論走到那裏,都有人辦差,有人伺候。怕的是姨太太在大人跟前,不要說大壞話,隻要稍微點上兩句,無論是誰都吃不起。姨太太屋裏伺候的人,有丫頭,有老媽,有二爺,有打雜的,要什麼有什麼。麵子上的月費一個月二百兩,做衣服,打首飾,吃飯,用人工錢,還不在內。但就二百兩一月而論,已經比我們局裏總辦的薪水多了一倍。”蘭芬道:“陶大人,耐做官一個月有幾化進賬?耐阿有姨太太?耐格姨太太一個月撥俚幾化洋錢用?”陶子堯隻顧說的高興,不提防有此一問,堵住了嘴,一時對答不來。蘭芬還連著問他,他隻顧吃水煙。歇了半晌,正想拿話支吾他,恰好魏翩仞同新嫂嫂從小房間裏出來,把話打住。魏翩仞便披起馬褂要走,又朝著新嫂嫂努努嘴。新嫂嫂會意。其時陶子堯又要跟著走,誰知一件馬褂,卻被新嫂嫂扣住不給。陶子堯到此無法,隻好聽魏翩仞一人獨去。這裏新嫂嫂又張羅陶子堯吃稀飯,又打發陶子堯管家先回棧房。這天晚上,自從擺台麵,一直到魏翩仞走,凡有來叫局的,新嫂嫂都叫小大姐阿金跟了出去,自己卻一直在屋裏陪著陶子堯。無意中又同陶子堯說:“蘭芬雖已十六歲,還是小先生勒。樣式事體,有倪勒浪,決勿會虧待耐的。”陶子堯雖說隻來得兩天,因他聰明不過,台麵上亦聽得人講起,這新嫂嫂的身份,也就都已明白了。當下吃過稀飯,打過兩點鍾,蘭芬是沒有晏堂差的,大家收拾安睡。陶子堯居然就在這裏借了一夜幹鋪。究竟如何,無庸深考。但覺與新嫂嫂情投意合,如漆如膠。
一連住了七八日,不是人家請他,就是他請人家,一連七八天,沒有斷過。每天總要困到兩三點鍾方起。等新嫂嫂梳洗過後,一同吃早飯。吃過早飯,便是一部馬車,起先還帶蘭芬同坐,後來連蘭芬也不帶了。出門之後,不是遊張園,便是兜圈子。走到大馬路仁昌祥、震泰昌以及亨達利等處,總得下車,不是買綢緞,便是買表,買戒指,一買便是幾百塊;此外打首飾,買珠子,還不在內。起先每次出門,陶子堯一定要到錢莊上,帶幾百銀子莊票,一二百塊洋錢、鈔票在身邊;後來各家都熟了,知道陶大人是個闊客,就是沒得錢,也肯賒給他了。從前陶大人穿的衣服,新嫂嫂嫌他古板,特特為為,叫了幾名裁縫,在家裏客堂裏替他做,趁便自己又做了些時式衣服。細算起來,數目也就不少了。陶子堯一心被新嫂嫂迷住,竭力報效,核計所化之錢,旬日之間,和酒、局賬,不過一百多元,買東西,做衣服,通扯已不下三四千金之譜。再加別的用度,通算起來,帶來的二萬,不過才用得四分之一。自己一算,還不為多,將來機器買成,無論那注賬裏多報銷一筆就夠了。如此一算,心上一寬,依舊爛化浪費起來。有一天新嫂嫂的娘過生日,喊了一班人,在堂子裏宣卷。單他一個,擺了一個四雙雙台,有些不認得的人也都拉來吃酒。
魏翩仞看見他的錢化的淌水一般,不加愛惜,心上便想:“他的錢,也就用的不少了,若不從此時下手,更待何時。”次日先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道:“這種壽頭,不弄他兩個弄誰。”魏翩仞道:“想個什麼法子去弄他?”仇五科道:“容易。你去同他說,後天開公司船,他要辦機器,同他到我這裏來。大家都是自己人,還他便宜就是了。”魏翩仞同仇五科本來是做慣聯手的,心上明白,急急奔至同慶裏,找到陶子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