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新嫂嫂正坐在客堂窗下梳頭,陶子堯坐在旁邊坐著吃湯團。一麵吃湯團,一麵看梳頭。恰在出神的時候,底下喊“客人上來”。正思躲避,見是魏翩仞,才縮住了腳。當下寒暄得幾句,魏翩仞便拉他到正房間裏坐下,同他講到買機器的話,說:“不要看這樁事情,倒是很不容易辦的。聽見仇五科說:‘明天有公司船開。有什麼圖樣,一塊帶了去,三個月就有得來。倘若明天不寄,等到下一班,又要多少天。’五科是自己人,替朋友幫忙,難道還要你的好處嗎?他叫我來問你一聲,有什麼話,你去同他說亦好,我替你傳話亦好。”陶子堯連說:“費心……”忙問:“我的當差的來了沒有?”房中娘姨,一迭連聲的叫陶大人當差的。當差的上來,陶子堯便交代他一把鑰匙,叫他回棧房,把枕箱開開,“裏麵有個紙包,撫台的劄子統通在內。把那個紙包替我拿了來。”這裏兩個人閑談。
不多一刻,當差的回來,將紙包呈上。陶子堯打開,取出一片賬目——大約開著幾件機器,也不詳細——遞與魏翩仞。魏翩仞道:“就是這個賬嗎?”陶子堯道:“這裏頭該有幾件東西我也不知道,本來要請教五科,我們此刻就去看他。”魏翩仞道:“同去也好。”新嫂嫂道:“啥格要緊事體,托仔魏老,勿是一樣格?啥事體要一定自家去?”魏翩仞道:“恩得來,一歇歇才離勿開格哉!”新嫂嫂拿眼睛眇了他一眇,也不說別的,仍舊梳他的頭。
陶子堯想要去,真是聽了新嫂嫂的話,就有點懶怠去了。魏翩仞道:“你不去也好。我就替你問一聲,叫他替你開一篇賬,寄到外洋,將來銀子是要你付的呢。”陶子堯道:“這個自然,價錢克己點。”魏翩仞道:“這個是外國定好了來的價錢,貴賤我們做不得主的。”一麵說,一麵穿馬褂。趁空陶子堯又拉他到一旁,說道:“不瞞翩翁說,兄弟當這一趟差使,上頭發的盤川不過是個名色,不夠用的,況且到了上海又不能不應酬。這裏頭托你同五科講一聲,將來開賬的時候,叫他酌量開,總算他照應我的。”魏翩仞道:“這個還要你說嗎?不過照這篇賬,有限的幾樣東西,看上去不過二萬銀子的進出,多開上一千、八百也望得見的。子翁,我聽見人說,你這遭來,不是要辦幾十萬銀子機器嗎?我們都是好朋友,你別拿小注的給我們,拿大注的又去照應別人。”陶子堯聽說,愣了一愣,說道:“機器是還要添辦,先要看這個辦的便宜,再辦別的。”魏翩仞見此情形,心下明白,也不再追問了,便說:“今天托五科寄信去,價錢替你合準,包你便宜。隻要你明天同外國人當麵簽個字就完了。”說著揚長而去。
一走走到五科行裏。五科接著忙問:“生意怎麼樣?開賬沒有?”魏翩仞遞給他看。五科看完之後,說了聲:“就是這個嗎?”又笑了笑道:“這篇糊裏糊塗的賬怎麼好帶到外國去?而且一件機器另外總有些零碎件頭,都要一筆筆的開上。”魏翩仞道:“他原說托你替他斟酌。五科哥,據我看起來,生意不過二萬銀子。他這裏頭,還想托你替他開花賬,吞吞吐吐的,彎著舌頭,說又說不清,隻怕蘭芬那裏的一筆用賬,要出在這上頭。”五科道:“看他不出,賺錢的本事倒有。但是他既托了我,你去同他說,說我都已明白,賬也開好,合同也弄好,叫他明天來簽字,我們好去替他辦。”魏翩仞道:“你真的替他辦麼?他銀子存在號裏,剛才我從同慶裏出來,先挽到號裏打聽過,由山東彙下來總共不過二萬銀子,聽他說這一禮拜頭裏倒去拿過好幾千。蘭芬家新嫂嫂手上金剛鑽戒指也有了,金釧臂也有了,倒著實在那裏報效。不要我們替他辦了機器,到那時候拿不出來。”仇五科道:“你這個人,真正戇大!叫他先來簽了字,怕他走到那裏去。你我總不會落空就是了。”魏翩仞一聽此言,也就明白。當夜又趕到同慶裏通知陶子堯,告訴他說,各事都已停當,隻要他明天十一點鍾,到行裏簽字。
到了次日十點鍾,魏翩仞仍趕到同慶裏叫醒陶子堯,起來洗臉吃點心,一塊同去找五科。新嫂嫂蓬頭赤腳,一定還要親自替陶子堯打一條辮子,方容他走。當下兩個人同到洋行裏,仇五科接著,著實殷勤。請坐之後,又每人敬了一根呂宋煙。從抽屜裏取出賬來一看,共是二萬二千兩規元銀子。簽字之後,先付一半,又拿合同念給他聽。陶子堯是不認得洋文的,由著他念,聽上去無甚出入,也無話說,隨問魏翩仞:“這個賬就這們開嗎?昨兒托的事怎麼?”魏翩仞又問仇五科。仇五科道:“這個是子翁同我們敝行洋東打的合同,將來銀子付清是要重新寫過的。”陶子堯方才放心。仇五科就同他去見洋東,拉了拉手,洋東還說了幾句洋話。陶子堯不懂,又是仇五科翻給他聽,無非是應酬話頭。當麵簽過字。魏翩仞跟著去劃銀子。陶子堯一想:“號裏隻存著一萬四千多銀子,現在劃出一萬一千兩,隻剩得三千多兩,將來機器到上海還得找他一萬一千兩。現在短得雖多,幸虧臨動身的時候,撫台大人有過話,如果不夠,隨時可以電撥。”於是到得號裏,寫了一張銀票。就托號裏代打一個電報,說明緣故,請再撥一萬五千兩。號裏朋友擬好電稿,請他過目,無甚說得。兩人辭別出去,找到仇五科,交代清爽,取轉那一份合同。當天仍到同慶裏擺了一個雙台,因為仇五科、魏翩仞兩個幫了忙,所以就推他二位坐了上坐。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自從那日在號裏發電報的日子算起,核算起來,頂多三天定有回音,現在倒有七八天了。虧得他天天被新嫂嫂迷住,所以也不覺得。及到屈指一算,不禁慌張起來。若論自己的憲眷,一定不會駁回的。大約撫台公事忙碌,一時理會不到,也是有的,然而總不至於置之不複。因此弄得他心上好像有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下。虧得新嫂嫂能言會道,譬解過去。後來一等等了半個月,還是無回信。看看這裏的錢又用去了二千多。新嫂嫂還一心要嫁他,說明做“兩頭大”。身價不要,隻要一副珍珠頭麵,下等的拿不出手,就是中等的,至少亦得一兩千塊。其餘衣飾還不在內。真正公私交迫,晝夜不寧。又過了幾天,數了數日子,電報打去已經二十天了,依舊杳無音信,把他急得熬不住,隻得又打一個電報去催款。另外又打一個電報,要他姊夫從旁吹噓。到第三天得到姊夫的回電,說撫憲請病假,藩憲代理。機器已經另外托了外國人辦好,價錢很便宜,而且包用,叫他不要辦了,並催他即日回東。陶子堯得了這個電報,賽如一瓢冷水,從頂門上澆了下來,急得無法。可巧魏翩仞來看他,他便把此事告知,想叫他去同仇五科商量,說機器不要了,叫他退錢。魏翩仞道:“同了外國人打的合同,怎麼翻悔得來?倘若賬目沒有寄出去,還可收得轉;如今已經二十多天了,隻怕已經到了外洋,怎麼好收轉?”陶子堯道:“打電報去止住。”魏翩仞道:“說的好容易!人家不是被你弄著玩的,我也不好說出口。”
陶子堯見他不肯退機器,心上更加煩悶。打那日起,就在棧中寫了兩天的信,一直沒有到同慶裏去。新嫂嫂派了一個小大姐到棧裏盯住他,叫他去,他不肯去。把他弄急了,同小大姐說:“不是我不來,我這兩天心上不舒服;等我的事情弄定規了,自然要來的。”小大姐回去告訴了新嫂嫂。新嫂嫂知事不妙,樂得弄他幾個現的。見小大姐請不來,隻好自己坐了車到棧裏來請。陶子堯雖說跟他同到堂子裏,依舊沒精打采。禁不住新嫂嫂甜言蜜語,不由他不把號裏剩下的銀子,取來報效。後來用的隻剩得幾百兩了。號裏的人,最是勢利不過的,就把下餘的錢算一算清,打一張票子,差一個學生送給陶子堯,把折子收回,以後不相來往,從此更絕了指望。
還有魏翩仞聽見信息不好,雖說不準他退機器,料想再要他找,是萬萬找不出來的了,便去同仇五科商量。仇五科說道:“他真的拿不出嗎?你去同他講,如若機器運到,不來出貨,我們雖然是朋友,外國人卻不講交情,將來怕有官司在裏頭,還是叫他辦去的好。”魏翩仞又去告訴了他,順便探消息,順便催銀子,把個陶子堯真正弄的走投無路,隻得又打一個電報給姊夫,說明洋人不退機器,請他轉圜的話。誰知接到回電,陶子堯看了,這一驚竟非同小可!欲知電中所言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