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就到長春棧二十一號去見王道台。這天穿的衣裳,照例是行裝打扮,雇了一輛轎子馬車,拉到長春棧門口,管家先進去投手本。王道台正在那裏會客,一見是他,便說了聲“請”,吩咐跟班的引他到別的屋裏坐一會。跟班會意,把陶子堯請了進來,同他到隨員周老爺屋裏坐下。
不多一刻,王道台送客回來,趕到這邊相見。陶子堯雖久在山東,同王道台卻是從未謀麵。見麵之下,少不得磕頭請安。王道台曉得他是撫台特識的人,不好怠慢於他,還說了許多仰慕的話。陶子堯忙回:“卑職一直是在洋務局裏當差,沒有伺候過大人。今番大人來到上海,卑職沒有預先得信,所以來的遲了。今日特地前來稟安請罪。”王道台道:“說那裏話!”彼此言來語去,慢慢說到退機器、劃銀子的話。王道台道:“兄弟這回出來,本來是奉了別的差使,到了上海接著電報,才曉得還要到東洋去走一趟,所以出省的時候沒有帶什麼錢。後來打電報去請上頭發款,接到回電,才曉得老兄那裏有這筆銀子,所以昨天寫信通知老兄。這款想來是現成的,隻等老兄回信,兄弟就派人來領。現在老兄又要自己過來,實在勞駕得很。”
陶子堯道:“為了這事,卑職正在為難。曉得大人來到這裏,本應該過來稟安,二來還求大人教訓,好替卑職做一個主。卑職雖然沒有到省,然而當的是山東差使,大人就是卑職的親臨上司一樣,所以一切總要求大人指教。”王道台聽了摸不著頭腦,隻得隨口應酬了兩句。後來又問:“這銀子幾時好劃?”陶子堯方說道:“上頭發款二萬兩,差卑職到上海辦機器。一到上海,就與洋行訂好合同,約摸機器不到一月一定運到。款項不夠,已由卑職出名,向莊上借銀子二萬兩墊付。不料諸事辦妥,上頭又打電報來,叫把機器退掉,銀子要回。洋行的規矩大人是曉得的,訂了合同,如何翻悔得來。但是卑職既經奉了上頭的電諭,也不敢不遵辦。同洋行說過幾次,說不明白,隻好請訟師同他打官司。稟帖是昨兒晚上進去的。將來新衙門還得求大人去關照一聲,叫他替咱們出把力,好教卑職將來可以銷差。”說罷,又站起來請了一個安,說了聲“大人栽培”。王道台聽了他話,也不好說什麼,於是敷衍了幾句,端茶送客。少不得次日出門,順便到高升棧,過門飛片謝步。照例擋駕,自不必說。
且說陶子堯自從見過王道台,滿心歡喜,以為現在我可把他搪塞住了,關了這道門,免他向我討錢,再想別的法子。自此每日仍到新嫂嫂那裏鬼混。他們的事情,新嫂嫂都已明白,樂得再用他兩個。後來陶子堯把錢用完,便去同魏翩仞商量,托他向莊上借一二千。魏翩仞起先不肯,後來想到他這事情,鬧到後來,不怕山東巡撫不拿錢來替他贖身。主意打定,雖不能如他的意,也借與他好幾百兩銀子。陶子堯異常感激。新嫂嫂一邊,魏翩仞還不時要去賣情,說:“陶大人沒有錢用,山東不彙下來,都是我借給他。”好叫新嫂嫂見好。自從新嫂嫂敲到了陶子堯的竹杠,不是剪兩件衣料,就是順便叫裁縫做件把衣裳,不收他的錢,好補補他的情。更兼魏翩仞或是碰和,或假稱出門匆促,未曾帶得洋錢,時常一二十、 三四十,到新嫂嫂手裏借用。連借了幾次,也有一百多塊錢,始終未曾還得分文。新嫂嫂卻也不肯向他討取。這些事不但陶子堯一直未曾知道,而且還拿他當作朋友看待,真正可笑。
閑話休題。再說王道台因見陶子堯那裏的錢不能劃到,他這裏出洋又等錢用,隻有仍打電報到山東去。其時撫台請病假,各事都由藩司代拆代行,接到了這個電報,便打一個回電給陶子堯,說他不肯退機器,不會辦事,著實將他申飭兩句,一定要退掉機器。陶子堯雖有魏翩仞代出主意,究竟本省上司的言語,不敢違拗,因此甚是為難。同時那個藩台又複一個電報給王道台,叫他仍向陶委員劃付。王道台無奈,隻得又拿片子前去請他商議此事。陶子堯滿肚皮懷著鬼胎,隻好前去稟見。這幾天頭裏,他的事情王道台已經訪著了一大半。隻因王道台的隨員周老爺是山西太原府人,同前頭陶子堯存放銀子的那家票號裏的老板是嫡親同鄉。周老爺到得這裏拜望同鄉,這票號裏的老板很同他來往,曉得山東有電報叫王道台向陶子堯手裏付銀子,陶子堯付不出,他就把這裏事情,原原本本,一齊告訴了周老爺。周老爺回來,亦就一五一十的通知與王道台。王道台無奈,隻好請了他來當麵問過,看是如何,再作道理。
這日見麵之下,王道台取出電報來與他看。陶子堯一口咬定:“銀子四萬,通通付出。帶來的不夠,在莊上又借了兩萬。現在卑職手裏實在分文沒有。就是請訟師打官司,還得另外張羅,總求大人原諒。大人如果有信到山東,還求大人把卑職為難情形代為表白幾句,那是感激不盡!”王道台雖然已經曉得他的底細,聽了這話,不便將他說破,隻些微露點口氣,說:“洋人那裏,吾兄是何等精明,斷乎不會全數付他。已經付出的呢,兄弟也不說不講情理的話。退與不退,自然等到打完官司再講。但是兄弟還有一句公道話:我們出來做官,所為何事?況且子翁來到上海,自然有些用度,倘若還有錢沒有付出,子翁不能不自留兩千,預備正用。兄弟這裏,或者先付五六千。一來兄弟同老兄的事,上頭也有了交代,其餘不足的,兄弟自然再打電報向上頭去要,決計不來再逼吾兄。吾兄看此事可好如此辦法?”陶子堯隻是一口咬定沒有存錢。
王道台本來也正想銀子使用,齊巧派了這個差使,有二萬兩撥給他,他如何不拚命的追?況且已經探實陶子堯的細底,如何肯將他放鬆?便道:“這注銀子是上頭叫兄弟討的,既然老哥沒有,須得給兄弟一個憑據,我也好回複上頭,請上頭彙款下來。”陶子堯道:“卑職回去就具個稟帖過來,大人好據著卑職的稟帖回複上頭。”王道台道:“不但這個,吾兄付款出去總有收條,這個收條一定是洋字。兄弟這邊因為出洋,才找到一位翻譯,吾兄回來可把這個收條帶了過來,由兄弟叫翻譯替你翻好,寫一份寄到上頭去。——並不是不放心吾兄,向吾兄要收條,為的是有了實憑實據,銀子實實在在付給洋人,上頭看見,也不好再叫兄弟前來追逼吾兄。吾兄以為何如?兄弟這裏翻譯是現成的,免得吾兄出去找人,又要化錢。”
陶子堯一聽王道台問他要收條,知道事情不妙,怕要弄僵,忙回道:“收條本來是有的。但是因為銀子不夠,向人家借墊,人家不相信,暫時隻得將合同收條抵押在那個人家,並不在卑職手頭。現在大人要看,須得卑職先去說起來看。”王道台道:“並不是我要頂真,為的是大家洗清身子。既然押在人家,亦不妨事,我叫翻譯跟了老兄同去,就在那個人家取出來一看,翻他一張底子帶了回來,豈不甚便?”陶子堯道:“這事總得卑職先去通知一聲,叫那人家把東西拿在手頭,然後卑職再來同了翻譯前去,免得耽誤時刻。”王道台見他總是一味推諉,也不值再去逼他,便乃一笑,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