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兩三日,王道台見他竟無回音,便差了周老爺同了翻譯前去拜他,討他的回信。倘若已與前途說妥,就叫翻譯立刻翻好帶了回來,因為立等寄信山東,免得耽誤時刻。誰知一連去了三次,總是未曾見麵,亦不見他前來回拜。把個王道台氣的了不得,說他靠了誰的勢,連我都不在他眼睛裏。跟手寫了一封信,居然擺出上司的款來,很拿他申飭幾句,還說什麼:“老兄在這裏辦的事,兄弟統通知道,不過因與令姊丈是同官同寅,處處顧全麵子。現在反將我一片好心當作了歹意。既然不肯賜教,兄弟也隻得據實稟複上頭,將來休要怪弟不留麵情!”痛痛快快的寫了一封信,送到棧裏。
管家見是王道台來的要信,立刻到小陸蘭芬家,找到主人,把信呈上。陶子堯看了,著實有點擔心,愁眉不展,茶飯無心。新嫂嫂見了問問他,雖說是一味支吾,然而已經十猜六七,便說:“有甚為難之事,魏老主意極多,外麵人頭也熟,何不請他前來商量商量?”一句話把陶子堯提醒,立刻寫了一個票頭,差相幫去請,堂子裏請不著,後來還是新嫂嫂差了一個小大姐,在六馬路他的姘頭大姐老三小房子裏找著的,一同同到同慶裏。魏翩仞便問何事。此時陶子堯早拿他當自己人看待,便也不去瞞他,把王道台的信取了出來與他觀看,同他商量辦法。
魏翩仞道:“這事須得同五科商量。我想除掉借洋人的勢力克服他,是沒有第二個法子。”說完,便約了陶子堯一同去見仇五科,告訴他王道台情形。仇五科道:“這事須得請洋東即刻打個電報到山東,托他們的總督向山東撫台說話。就說:‘定了機器,無故要退,商人吃虧不起。委員已經同我們打官司,他們山東官場上又派什麼姓王的道台來到這裏提錢。我們的招牌已經被他們鬧壞了,以後不能做生意。現在非但不準他退生意,而且還要山東撫台賠我們的招牌。’照此電報打去,外國的總督沒有不幫著自己商人的。如此做去,陶子翁,包你的機器一定辦得成。敲開板壁說亮話:合同打好再由你退,我們行裏隻好替你們白忙,生意也不要做了。陶子翁,你去同王道台說,叫他不要來逼你;他再來逼你,叫他提防些,我要出他的花樣。上海地方還輪不著他海外哩。”
陶子堯聽了,千多萬謝。跟手魏翩仞替他出主意,叫他同仇五科另外訂了一張定辦四萬銀子機器的假合同,寫好兩份,兩人簽過字,一人拿著一張,預備將來真果打官司,好呈上去做憑據。仇五科也叫陶子堯另外寫了一張借銀二萬,即以訂辦機器合同作抵的字據,連合同交給魏翩仞收好。此時陶子堯拿魏翩仞真當作自己人看待,以為他辦的事真是千妥萬當,異常放心。不在話下。等到陶子堯去後,仇五科果然把此事始末根由,又編上許多假話,告訴了本行洋東,請洋東打個電報給本國總督,請他照會山東巡撫。總督得了電報,果然外國的官專以保商為重,不比中國官場是專門淩虐商人的,一個電報打過去,除了機器四萬不能退還分文外,還要索賠四萬。山東撫台得了這個電報,這一驚非同小可!
且說其時原委陶子堯辦機器的那位巡撫,前因抱病請假,一切公事,奏明由藩司代拆代行。等到假滿,病仍未痊,隻好奏請開缺。朝廷允準,立刻放人,就命本省藩司先行署理。這藩司姓胡名鯉圖,乃是陝西人氏。早年由兩榜出身,欽用榜下知縣,吏部掣簽,分發湖廣。到任不多兩年,就補得一個實缺。不料那年地方上民、教不和,打死一個洋人,鬧出事來。上司說他辦理不善,先拿他撤任;後來附片進去,又將他革職。後來好容易投效軍營,開複原官,又曆保至知府放缺。為了一樁什麼交涉案件,得罪了外國人。外國人稟了外國公使,本國公使告訴了總理衙門,行文下來,又拿他開缺,把他氣的了不得。後來又走了門路,湊巧那年鬧“拳匪”,殺洋人,山西撫台把他谘調過去辦團練。等到和局告成,懲辦罪魁,換了巡撫。後任雖未查出他縱團仇教的真憑實據,然而為他是前任的紅人,就借了一樁別的事情,將他奏參,降三級調用。他名心未死,竭力張羅,於秦、晉賑捐案內,捐複原官,加捐道台。幸喜折扣便宜,化錢有限,又把家裏的老本一齊搬了出來,報效國家二萬銀子,就有人保薦他奉旨記名簡放, 並交部帶領引見。他就立刻進京,又走了老公的門路。吃虧化的錢不多,不能望得好缺,就放了山東兗沂曹濟道,是個苦缺。到任之後,因在內地,洋人來的不多,遂得平安無事。然而為了不知那一國的教士,要在這兗州府一個地方買地建立教堂,與鄉人議價不合,教士告訴本道。胡鯉圖非但不辦鄉下人,而且反勸教士多出兩個。教士大動其氣,進省告知巡撫。雖沒甚大過處,巡撫曾將他申飭一番。因此他生平做官,屢次翻筋鬥,都是為了洋人的事。幸喜聖眷極優,不到兩年,升運司,升臬司,仍舊做到山東藩司。不與洋人交涉,宦途甚覺順利。目今因本省巡撫告病,奉旨就叫他升署。未曾升署之前,因為撫台請假,照例是他代拆代行。接到陶子堯來電,稟請添撥款項。他生平最怕與洋人交涉,忽然發了一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念頭,立刻就打電報叫陶子堯停辦機器,要回銀子,立刻回省銷差。又叫王道台幫著討回此款。卻不想到因此一番舉動,卻生出無數是非,非但銀子不能討還,而且還受外國人許多閑話。畢竟是他不識外情,不諳交涉之故。
閑話休題。且說這日正是他接印日期,一早起來,把他興頭的了不得。辰正三刻,擺齊全副執事,親到撫院大堂拜受印信並王命旗牌。升座之後,便有司、道各官上來參堂,從前雖是同寅,現在卻做了下僚了。一時接印禮成。其餘照例儀注,不用細述。隻因撫台尚未遷出,所以署院隻好將印信帶回自己藩司衙門辦事。當下胡鯉圖胡大人才回得衙門,便有合城官員拿著手本前來稟賀。胡大人隻命把司、道請進,行禮之後,彼此閑談。正說得高興時候,忽見巡捕官送進一個洋文電報來,說是膠州打來的。胡大人一聽,不覺心上陡然一驚。忙叫翻譯翻出,原來正是不準陶子堯退機器,並叫山東官場再賠四萬銀子的那個電報。胡大人看過,登時嚇得麵孔如白紙一般。歇了半天,才說道:“我想不到我的運氣就怎們壞!我走到那裏,外國人跟到我那裏!總算做了半年揚州運司,八個月的湖北臬司,算沒有同他來往,省得多少氣惱,就是在藩司任上也好。怎麼一署巡撫,他就跟著屁股趕來!偏偏是今天接印,他今天就同我搗蛋,叫我一天安穩日子都不能過!真正不知道是我那一門的七世仇寇,八世冤家!照這樣的官,真正我一天也不要做了!”一麵說,一麵咳聲歎氣不止。
署藩台勸道:“陶某人辦機器的事情也長遠了。”其時洋務局的老總——就是陶子堯的姊夫——也正在座,署藩台便道:“某翁,陶某人是你令親,還是你打個電報給他,叫他把事情早點弄好回來,免得大人操心。”陶子堯的姊夫道:“當初我早曉得他不能辦事,果然鬧的不好。當初原是他上條陳,前院忽然賞識起來,就派他這個差使。真真年輕不能辦事!”胡大人道:“你也不必埋怨他,這都是我兄弟命裏所招。兄弟自從縣令起家,直到如今,為了洋人,不知道害我化了多少冤枉錢,叫我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苦頭!我走到東,他跟到東,我走到西,他跟到西,真正是我命裏所招。看來這把椅子又要叫我坐不長遠了!”他正說得傷心,忽見巡捕官又拿著一個電報來回,說外務部來的電報,胡大人這一驚更非同小可!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