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怕老婆別駕擔驚 送胞妹和尚多事
卻說署理山東巡撫胡鯉圖胡大人,為了外國人同他搗蛋,正在那裏愁眉不展;忽見巡捕官拿進一封外務部的電報,以為一定是那樁事情發作了,心上急的了不得!等到拆開來一看,才知道是樁不要緊的事情,於是把心放下,對著司、道說道:“將來我兄弟這條命一定送在外國人手裏!諸公不要不相信,等著瞧罷!”眾人也不好回答別的。還是陶子堯的姊夫——洋務局的老總,他辦事辦熟了,稍微有點把握,就開口說道:“外國人的事情是沒有情理講的,你依著他也是如此,你不依他也是如此。職道自從十九歲上到省,就當的是洋務差使,一當當了三十幾年,手裏大大小小事情也辦過不少,從來沒有駁過一條。這陶倅是職道的親戚,年紀又輕,閱曆又淺,本來不曾當過什麼差使,現在頭一件就是叫他同外國人打交道,怎麼辦得來呢。職道的意思,就請大人打個電報給王道台,叫他就近把這件事弄好。辦好的機器,如果能退,就是貼點水腳,再罰上幾個,都還有限;倘或實在退不掉,沒有法,也隻好吃虧買了下來。至於另外還要賠四萬,外國人也不過借此說說罷了,我們亦斷乎不能答應他的。”胡大人道:“到底老哥是老洋務。好在陶某人是令親,這件事隻好奉托費心的了。”說完端茶送客。
陶子堯的姊夫下來,立刻就到電報局打一個電報給自己舅爺,叫他趕緊把事辦好,回來銷差。又打一個電報給王道台,麵子上總算托他費心,其實這裏頭已經照應他舅爺不少。王道台出洋經費,回明署院,另外由山東撥彙,以安王道台之心,便不至於與他舅爺為難。其實王道台隻要自己出洋經費有了開銷,看同寅麵上,落得做好人,就是陶子堯真果有大不了的事,他早已幫著替他遮瞞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道台在上海棧房裏,正為著討不到錢,心上氣惱。這日飯後又要打發周老爺去催。周老爺道:“一個高升棧的門檻都被我們踏穿了,隻是見不著他的麵。他玩的那爿堂子,我也找過幾趟,不是推頭沒有來,便是說已經來過去了;房間裏放著門簾,說有別的客人,我們也不好闖進去。現在再到棧裏去,一定還是不照麵的。”王道台道:“你不找他,那裏同他照麵。你去同他說,他再照這模樣兒,我可要動真公事了!”周老爺被王道台逼不過,隻好換了衣裳去找。剛剛跨出房門,隻見電報局送到電報一封,上寫著是山東打給王道台的。他便跟了進來,瞧這電報上說的什麼話。王道台拆開看時,原來就是陶子堯姊夫發來的。上麵寫的是:
“上海長發棧王道台:陶倅所辦機器,望代商洋人,可退即退,不可退即購。不敷之款及出洋經費另電彙。至洋行另索四萬,望與磋磨勿賠。事畢,促陶倅速押機器回省。乞電複。”
下麵還注著陶子堯姊夫的名字。王道台看到電彙出洋經費一句話,便說:“我們的錢也不必去問陶子堯去討了。他的事情有他姊夫幫忙,不要說四萬,就是十萬八萬,也沒有不成功的。”連忙回頭叫周老爺不必再去。又說:“既然是他令姊丈的電報,應得去通知他一聲。”周老爺道:“也不必去通知。他那裏得了信,自然會跑來的。”王道台道:“你說的不錯,等著他來也好。”當下無言而罷。
且說陶子堯自從王道台同他要錢沒有,問他要合同收條又沒有,因此不敢見王道台的麵,天天躲在同慶裏小陸蘭芬家,省得有人找他。以前周老爺來過兩趟,管家曾經回過;後來見主人躲著不見,周老爺再來時,便是管家代為支吾,也就不來回主人了。故此數日陶子堯反覺逍遙自在,專候仇五科行裏的回信。一天,魏翩仞來說:“外國總督那裏已有回電,準了行東的電報,允向山東官場代索賠款。”陶子堯聽了,又是驚,又是喜:驚的事情越鬧越大,將來不好收場;喜的是有了外國人幫忙,隻要機器不退,我的好處是穩的。既而一想:“我已經請過訟師告過仇五科,將來回省銷差,上司跟前決不會疑心到我,說我搗鬼。”又一轉念:“橫豎隻要好處到手,有了錢賺,就是不回山東也使得。或者將來在上海尋注把生意做做,就像五科、翩仞兩個,一年到頭,賺的錢著實不少,不要說候補道、府跟他不上,就是什麼洋務局、營務處、支應局幾位老總,算得第一分的紅人,也趕不上他。”主意打定,混到那裏,算到那裏。但是一件,前頭跟翩仞借的幾百銀子,看看又要用完,現在一籌莫展,又不便再向他啟齒,因此心內十分躊躇,麵子上隻好敷衍他,說:“我同翩仞哥是自家人。這件事情若不是翩仞哥、五科出力,兄弟這一趟非但白走,而且還要賠錢。但願他們連四萬頭一同賠了過來,也好補補你二位的辛苦。”翩仞道:“但願如此更好。但是五科說過:‘不準他退機器是真的。至於賠款一層,也不過說說罷了。’”當下又說了些別的閑話別去。
這裏新嫂嫂見陶子堯這幾日手頭不寬,心上未免有點不樂。這天因為催陶子堯替他看一處小房子,陶子堯推頭這兩天身體不快,過兩天一定去看。新嫂嫂明知他手頭不便,便嗔著說道:“倪格人說一句是一句,說話出仔嘴,一世勿作興忘記格。耐格聲說話,阿是三禮拜前頭就許倪格?”陶子堯道:“我怎麼說話不當話。我的意思,不過要等我身體好點,自然要料理這事。彼此相處這多少時候,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的?”新嫂嫂聽了無甚說得,但說:“倪格碗斷命飯也勿要吃哉。早舒齊一日,早定心一日。”陶子堯道:“你的心,我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當下又閑談一回,無庸細述。
又過了兩天,新嫂嫂隻是催他尋房子。陶子堯到了上海這許多時候,也曉得這軋姘頭事情是不輕容易的,便去請教魏翩仞這事怎麼辦法。魏翩仞道:“恭喜,恭喜!到底子翁的豔福好;我們白相了多年,麵子上要好,都是假的。”陶子堯道:“休要取笑。”魏翩仞便問:“他是個什麼局麵?”陶子堯道:“他一定要嫁我。”魏翩仞道:“啊唷,還要拜堂結親哩!”陶子堯道:“何嚐不是如此。這句話已經說過三四個禮拜了。他說明要紅裙披風全頭麵,還要花轎小堂名。兄弟想,我們做官的人家規矩,似乎這些也不可少的。但是另外要我二千塊錢,也不曉得做什麼用,問他也不肯說。如果是禮金,用不到這許多。翩仞哥,你替我想想。”魏翩仞道:“這須得問過新嫂嫂方好斟酌。”兩個人便一同來到同慶裏。
見麵之後,新嫂嫂劈口便問:“房子阿看好?”陶子堯一聲不言語。魏翩仞道:“恭喜,恭喜!你們兩家頭的事情,怎麼好沒有媒人?有些話不好當麵說,等我做個現成媒人罷,也好替你們傳傳話。”新嫂嫂道:“媒人阿有啥挨上門格?倪搭俚現在也勿做啥親,還用勿著啥媒人。”魏翩仞一聽不對,便對陶子堯說道:“怎麼說?”陶子堯忽見新嫂嫂變了卦,不覺目瞪口呆。歇了半天,方向新嫂嫂說道:“不是你說要嫁給我嗎?還要什麼紅裙披風花轎執事。”新嫂嫂道:“還有呢?”陶子堯道:“還有再講。”新嫂嫂回頭對魏翩仞道:“魏老,勿是倪說話勿作準,為仔偶格人有點靠勿住。嫁人是一生一世格事體,倪又勿是啥林黛玉、張書玉,歇歇嫁人,歇歇出來,搭俚弄白相。現在租好仔小房子,搭俚住格一頭兩節,合式末嫁撥俚,勿好末大家勿好說啥。魏老,阿是?”魏翩仞笑而不答。
陶子堯跳起來說道:“我們做官人家,要娶就娶,要嫁就嫁,有什麼軋姘頭的?”魏翩仞道:“陶大人心上不要不舒服,還是姘頭的好,要軋就軋,要拆就拆,可以隨你的便;不比娶了回去,那事情就弄僵了。新嫂嫂是同你要好,照應你,不會給你當上的。”陶子堯聽了無話。新嫂嫂拿眼睛對著魏翩仞一眇,說道:“要耐多嘴!”魏翩仞道:“是啊,我就不說話。”新嫂嫂道:“倪又勿要耐做啥啞子。倪末將來總要嫁撥俚格。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銅錢也嘸不,耐看俚格人阿靠得住靠勿住?”陶子堯心上想:“自從我到此地,錢也化的不少了,還說我不給他錢用。不知道前頭的那些錢,都用在那裏去了。”心上如此想,麵孔上早露出悻悻之色,坐在那裏,一聲不響。新嫂嫂道:“耐為啥勿響?”陶子堯道:“我沒有錢,叫我響什麼!”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時拌起嘴來。魏翩仞隻得起身相勸。誰知此時他二人,一個是動了真氣,一個是有心嘔他,因此魏翩仞攔阻不住。
正在鬧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隻見陶子堯的管家送上一封電報信。眾人瞧見,以為一定是山東的電報來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見是紹興來的。魏翩仞莫名其妙。陶子堯卻不免心上一呆,連忙拆開,又是沒有翻過的,立刻叫人到書鋪裏買到一本“電報新編”。魏翩仞在煙鋪上吃煙,同新嫂嫂說閑話。陶子堯卻獨自一個坐在方桌上翻電報,翻一個,寫一個。魏翩仞問他:“是什麼電報?”他搖搖頭不作聲。等到電報翻完,就在身上袋裏一塞,走了過來,一聲也不言語。魏翩仞一定要問他那裏的電報,他隻是不說。當下無精打采的坐了一會。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著一同走。新嫂嫂並不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