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出得門來,魏翩仞便問他:“剛剛那個電報,到底是那裏來的?”陶子堯歎一口氣道:“不要說起,是紹興舍間來的。”魏翩仞又問:“到底什麼事?不妨說說。我們是自己人,或者好替你出個主意分分憂。”陶子堯道:“翩仞哥不是外人,說出來實在坍台得很!”魏翩仞道:“說那裏話!”陶子堯道:“兄弟在山東洋務局裏當差,每月的薪水都是家姊丈經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兩銀子,替我彙到舍間,作賤內的日用。等到兄弟奉差出門,這筆薪水已歸別人。家姊丈以為兄弟得了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這是兄弟荒唐,初到上海隻寄過一封家信,一混兩三個月,一塊錢也沒有寄過。這一個多月,又為著心上不舒服,也就懶得寫信。家裏賤內倒來過五封信,又是要錢,又是不放心我在外頭,恐怕有什麼病痛。兄弟隻是沒有複他,所以他急了,發了一個電報給我,還說日內就要過江,由杭州趁小火輪到上海來。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等到山東電報回來,賤內也可來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兄弟此行,本來想要帶著搬取家眷,齊巧他來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來,這事情自以不辦為是。倘若嫂夫人是大度包容的呢,自然沒得話說;然而婦人家見識,保不住總有三言兩語。依我看來,也是不辦的好。”當下又閑話一回,彼此分手。
陶子堯果然在棧房一連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慶裏,新嫂嫂也不叫人前來相請。日間無事,便在第一樓吃碗茶,或者同朋友開盞燈。每天卻是一早出門,至夜裏睡覺方回。他的意思是怕王道台派人來找他討錢,隻得借著出門,好不與他相見。
一天正在南誠信開燈,隻見他當差的喘籲籲的趕來,說:“棧房裏有個人拿一封信,一定要當麵見老爺。小的回他老爺出門,他說有要緊事情,立逼小的出來找尋老爺,他在棧裏老等。就請老爺吃了這筒煙趕緊回去。”陶子堯摸不著頭腦,心下好生躊躇:欲待回去,恐怕是王道台派來的人向他纏繞;欲待不去,又實在放心不下。慢慢的吃過一筒煙,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馬褂,付了煙錢,跟了管家就走。
陶子堯一頭走,一頭問管家:“你可曾問過這人,是那裏來的?”管家道:“他隻是催小的快來,小的披好衣裳就來,所以未曾問得。”陶子堯道:“糊塗王八蛋!”一麵罵,一麵走,不知不覺,回到棧中。走進客堂一看,你道是誰?原來是仇五科行裏的朋友,拿了一封五科的親筆信。這人是老實人,叫他麵交,他一定要見過麵才肯把信交代出來。陶子堯拆開看時,無奈生意人文理有限,數一數,五行信倒有二十多個白字,還有些似通不通的話。子堯看了好笑,忙對來人說道:“我這時卻還沒有接到電報,他這信息是那裏來的?”那人道:“聽說是個票莊上朋友說的。據說王觀察那邊昨天已經接著山東電報,機器照辦,不夠的銀子由山東
彙下來,連王觀察出洋經費也一同彙來。”陶子堯道:“我說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沒有來。事情既已如此,諒來我這裏一定也有電報的。”話言未了,齊巧電報局裏有人送報到來。陶子堯趕緊翻出看時,果然是他姊丈打來的電報。上說機器能退即退,不能退照辦。機器一到,叫他趕緊回東銷差。陶子堯自是歡喜。一麵照抄一張,交給來人帶回去與仇五科看。又寫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約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飯。
卻說仇五科那裏,一麵送信與陶子堯,一麵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裏,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現在的事情總算被我們扳過來了。但是犯不著便宜姓陶的,我們費心費力,叫他去享用,天下那裏有這種現成的事。況且他拿了錢去,無非送給堂子裏,我們不好留著自己用嗎?翩仞哥,你聽我說的可錯不錯?”魏翩仞道:“不要冤枉人,同慶裏是早已斷的了。但是我們出了力叫人家受用,卻是犯不著。現在總共是一萬出頭銀子的貨,上頭倒報了四萬。姓陶的一個人已先虧空了將近萬把,據我的意思,也可以不必再分給他了。”
仇五科道:“山東彙來的銀子,依舊要在他手裏過付,恐怕由不得我們做主。”魏翩仞道:“怕他怎的!他一共有兩份合同在咱手裏:一份是前頭打的,是二萬二千銀子;一份是第二次打的,上頭卻寫的明明白白是四萬,原是預備同山東撫台打官司的。雖說是假的,等到出起場來,不怕他不認。他能夠放明白些,不同我們爭論,算他的運氣;若有半個不字,我拿了這兩份合同,一定還要他找二萬二出來。”仇五科道:“有兩份合同,要兩份錢,就得有兩份機器。”魏翩仞道:“原要有兩份機器才好。他多辦一份,我們多得一份傭錢,不過不能像四萬頭來得容易罷了。”仇五科聽了有財可發,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攏,便催魏翩仞去問陶子堯山東銀子幾時好到,叫他照付。
再說陶子堯自從接到電報,打發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後,獨自一個坐在棧房,甚是開心。一麵自己想:“這事王道台那裏雖說也有電報,我明天須得去見他一見,一來敷衍他的麵子;二來前頭雖說彼此有點嫌隙,就此也可說開;三則他如今自己已經有了錢,雖則不來分我的好處,將來回省之後,也免得衝我的冷水;四則這筆銀子究竟不知幾時好到,大約同王道台出洋經費一同彙出,到他那裏順便去問一聲,也是要緊的。”又想到:“仇五科能夠叫他洋東打怎們一個電報去,山東官場就不敢不依,可見洋人的勢力著實厲害。明天倒要聯絡聯絡他們,能夠就此同外國人要好了,將來到省做官,托他們寫封把外國信,隻怕比京裏王爺、中堂們的八行書還要靈,要署事就署事,要補缺就補缺。”想到此間,好不樂意。又想:“我前頭的錢,隻有請律師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轉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層,我將來回省倒有得交代了。這事情是山東撫台答應的,可見得並不是我不出力。”
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無情的人,是我沒有錢,叫我賃房子不賃,問我拿錢不拿,因此上反的目。畢竟還是我虧負他。現在我用的不算,大約山東又彙來二萬銀子,照機器的原價隻有二萬二千兩,這裏頭已經有我一個扣頭;下餘的一萬八,是魏翩仞、仇五科兩個人出力弄來的,少不得要謝他倆一二千銀子:我總有一萬好賺。有了一萬,什麼事情做不得。”陶子堯想到這裏,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經回來,說:“小的到得魏老爺那裏,魏老爺齊巧打仇老爺那裏回來。小的拿老爺的信給他瞧,他說本來要來會老爺,停刻一品香準到。”陶子堯點點頭,又問:“魏老爺還說些什麼?”管家道:“魏老爺問老爺這兩天還到同慶裏去不去,小的回說不去。”陶子堯聽了無語,管家自行退去。
陶子堯本來在那裏想新嫂嫂,又聽了管家的話,不禁觸動前情,愈覺相思不置。肚裏尋思道:“前頭是我無錢,以致同他翻臉;如今有了錢,各色事情就好商議了。但是已經翻臉,
怎麼再好踏進他的大門?”又一轉念道:“我同他不過鬥了兩句嘴,又沒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他翻臉,是我一時不合,不該應賭氣,這幾天不去走動,就覺著生疏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舊去叫局,吃完了大菜就翻過去,順便請請幾個朋友。他若留我,樂得順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明天山東的錢到手之後,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樓五底的房子,場麵也好看些。然後托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女人的心最活不過,況且他並不是無情於我。倘若把這事辦好了,他從前是有過話的,不肯到別處去,一直要住上海。這裏有的是招商局、電報局,弄個把差使當當,快活兩年再說。”想到這裏,一個人在房裏,忽而躺在床上,忽而踱來踱去,看他好不自在。
正想得高興時候,忽見管家帶進一個土頭土腦的人來,見麵作揖。陶子堯一見,認得是他表弟周大權。問他怎麼來的,周大權打著紹興白說道:“阿哥,阿嫂來東哉。”陶子堯一驚非同小可!忙問:“住在那裏?”周大權道:“東來升棧房裏。”陶子堯道:“還有什麼人同來?”周大權道:“還有個和尚同來。”陶子堯聽了,麵孔氣得雪雪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道為何?隻因這位陶子堯的太太,著名一個潑辣貨,平日在家裏的時候,不是同人家拌嘴,就是同人家相罵,所有東鄰家,西舍家,沒有一個說他好的。後來他丈夫在山東捐了官,當了差使,越發把他揚氣的了不得,儼然一位誥命夫人了。本來他家裏的稱呼,都是什麼“大娘娘”“二娘娘”,自從陶子堯做了官,他一定壓住人家要叫他做太太。紹興的風俗,人家的婦女沒有一個不相信吃齋念佛的。有一天,他正在佛堂裏燒香,他婆婆偶然叫錯了一聲,隻稱得他大娘娘,沒有稱他做太太,把他氣的了不得,念一聲“阿彌陀佛”,罵一聲“娘東賊殺”。等到佛堂裏出來,還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拍著桌子,罵個不了。虧得他婆婆是一個忠厚人,不曾同他計較。此番卻是陶子堯不好,不該應一連兩三個月不曾寄得家信。太太沒有錢用還是小事,實因常常聽見人說,上海地方不是好地方,婊子極多,一個個狐狸似的,但凡稍些沒有把握的人,到了上海沒有不被他們迷住的。今見陶子堯不寄銀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個月頭裏,他太太就要親自到上海來找他,是他婆婆勸住了。後來又等了一個月,還是杳無音信。他一定要走,婆婆勸不住,隻好讓他動身。因為沒有人伴送,他婆婆把自己的內侄周大權找來伴送。太太嫌他土頭土腦,上不得台盤。齊巧他娘家哥哥,在揚州天寧寺當執事的一個和尚,法名叫作清海,這番在寺裏告假回家探親,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順便趁寧波輪船上普陀進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約他同行。這和尚自從出家,在外頭溜慣了,所以紹興的土氣一點沒有。他平時在寺裏的時候,專管接待往來客人,見了施主老爺們,極其漂亮。陶子堯卻因他是出家人,很不歡喜,時常說他太太同著和尚並起並坐,成個怎麼樣子。太太聽了這話,心上不服,就指著他臉罵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並起並坐,有什麼要緊?我不去偷和尚,就留你的麵子了。”陶子堯聽了這話,更把他氣的蝦蟆一樣。清海和尚見妹夫不同他好,因此他也不同妹夫好。這番陶子堯聽說是他同了家小同來,所以氣的了不得。當下就同表弟周大權說:“你表嫂既然來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轎子接到此地一塊兒住。你也同來,省得另住棧房,又多花費。那個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棧房裏,不要他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