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丞道:“你要調誰,就叫誰去。”胡華若道:“大人這裏文案上的周令,職道曉得這人很有閱曆,從前在大營裏頓過,有了他去,職道各事就可靠托在他一人身上。”劉中丞道:“他吃的了嗎?”胡華若道:“這人職道很曉得的。”劉中丞道:“他能夠吃的了,最好。好在我這裏沒有什麼大事情,就叫他跟了你去。還要誰?”胡華若又稟了一個候補同知,姓黃號仲皆;一個候補知縣,姓文號西山,連著周老爺一共是三個人。劉中丞統通答應,立刻就叫人傳三個人來見。三個之中,周老爺是在院上當差的,一傳就到。見麵之後,劉中丞告訴他緣故,要他同去剿辦土匪。周老爺聽了,不免自己謙讓了兩句。後見胡華若在旁極力的恭維,說了些“久仰大才,這回的事一定要借重”的話。周老爺一見如此抬舉他,又想倘若得勝回來,倒是升官的捷徑。想到這裏,早已心花都開,便不由自主的答應了下來。胡華若自然歡喜。
不多一會子,那兩個也都來了。中丞麵諭他們,沒有一個不去的。胡華若便先起身告辭。又叫他三位各人趕緊預備預備,今天夜裏就要動身,公事停刻補過來。三個人站起來答應著。劉中丞便送胡華若出來,一頭走,一頭問他:“三個人派什麼差使?”胡華若回道:“黃丞總辦糧台;文令人甚精細,可以隨營差遣;周令閱曆最深,想委他總理營務。”劉中丞聽了無話,送到二門,一嗬腰進去了。那周、黃、文三個不等中丞送客,趁空溜了出來,在外頭候著替統領站了一個班。胡華若吩咐他們趕緊收拾行李,應領薪水,各付三個月,立刻叫人送到。三個人聽了這話,又一齊請安稟謝,送過胡華若上轎不題。
且說周老爺回到文案上,眾同寅是早已得信的了,大夥兒過來道喜,齊說:“上馬殺賊,乃是千載罕逢之機會。班生此去,何異登仙!指日紅旗報捷,什麼司馬、黃堂,都是指顧間事。那時扶搖直上,便與弟輩分隔雲泥,真令人又羨又爐!”周老爺道:“此仍中丞的栽培,統領的抬舉,與各位老同寅的見愛。此去但能不負期望,僥幸成功,便是莫大幸事,何敢多存妄想。”眾人道:“說那裏話來!”正在那裏謙讓的時候,忽然戴大理走過來,拿他一把袖子,拖到隔壁一間堆公事的屋裏,說道:“我有一句話關照你。”周老爺道:“極蒙指教!但不知是什麼事情?”戴大理道:“就是稟請你的那位胡統領。他這人同兄弟不但同鄉,而且同年,從前又同過事。雖說他已經過了道班,兄弟卻與他很熟,極知道他的脾氣。老哥現在跟了他去,所以兄弟特地關照一聲,所謂知無不言,方合了我們做朋友的道理。”周老爺道:“老前輩如有關照,實在感激得很!”戴大理道:“客氣。這位胡統領最是小膽,凡百事情,優柔寡斷。你在他手下辦事,隻可以獨斷獨行;倘若都要請教過他再做,那是一百年也不會成功的。而且軍情一息萬變,不是可以挨時挨刻的事。你切記我的說話,到那時候該剿者剿,該撫者撫。他雖然是個統領,既然大權交代與你,你就得便宜行事,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能如此,他格外敬重你,說你能辦事;倘或事事讓他,他一定拿你看得半文不值。我同他頓在一塊兒這許多年,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周老爺聽了他的言語,果真感激的了不得,而且是心上發出來的感激,並不是嘴裏空談。
當下兩個人又談了一會別的。周老爺趕著回家,收拾行李。未到天黑,胡華若派人把公事送到,又送了三個月的薪水。因為出兵打仗,格外從豐,每月共總二百兩銀子,三個月是六百兩。周老爺開銷過來人,收拾好行李,一直挑到候潮門外江頭下船。那黃、文二位亦剛剛才到。又等了一會子,方見胡統領打著燈籠火把,一路蜂擁而來,到了船上,一同會著。
胡華若吩咐立刻開船。船家回道:“現在夜裏不好走,就是開了船,也走不上多少路。不如等到下半夜月亮上來,潮水來的時候,趁著潮水的勢頭,一撐就是多遠,走的又快,夥計們又省力,豈不兩得其便?”船頭上的差官進來把這話回過,胡華若無甚說得,差官退了出去。
原來這錢塘江裏有一種大船,專門承值差使的,其名叫作“江山船”。這船上的女兒、媳婦,一個個都擦脂抹粉,插花帶朵。平時無事的時候,天天坐在船頭上,勾引那些王孫公子上船玩耍;一旦有了差使,他們都在艙裏伺候。他們船上有個口號,把這些女人叫作“招牌主”,無非說是一扇活招牌,可以招徠主顧的意思。這一種船是從來單裝差使,不裝貨的。還有一種可以裝得貨的,不過艙深些,至艙麵上的規矩,仍同“江山船”一樣,其名亦叫“茭白船”。除此之外,隻有兩頭通的“義烏船”。這“義烏船”也搭客人也裝貨,不過沒有女人伺候罷了。此時胡統領手下的兵丁坐的全是“炮劃子”。因為他自己貪舒服,所以特地叫縣裏替他封了一隻“江山船”。縣裏要好,知道他還有隨員、師爺,一隻船不夠,又封了兩隻“茭白船”。當下胡統領坐的是“江山船”,周、黃、文三位隨員老爺,還有胡統領兩位老夫子,一共五個人,分坐了兩隻“茭白船”。有人說起這“江山船”名字又叫作“九姓漁船”。隻因前朝朱洪武得了天下,把陳友諒一班人的家小統通貶在船上,猶如官妓一般,所以現在船上的人還是陳友諒一班人的子孫,別人是不能冒充的。
閑話休題。且說當日胡華若上了“江山船”,各隨員回避之後,便有船上的“招牌主”上來,孝敬了一碗燕菜。胡統領是久在江頭玩耍慣的,上船之後,橫豎用的是皇上家的錢,樂得任意開銷,一應規矩,應有盡有,倒也不必表他。
卻說三位隨員,兩位幕賓,分坐了兩隻“茭白船”。五人之中,黃仲皆黃老爺是有家眷,一直在杭州的。一位老夫子姓王,表字仲循,是上了年紀的人;而且鴉片癮又來得大,一天吃到晚,一夜吃到天亮,還不過癮,那裏再有工夫去嫖呢。所以這兩個須提開,不必去算。下餘的三個人:第一個文西山文老爺是旗人,年紀又輕,臉蛋兒又標致;穿兩件衣裳,又幹淨,又峭僻。不要說女人見了歡喜,就是男人見了也舍他不得。因為他排行第七,大家都尊他為文七爺。還有一個老夫子,姓趙。他的號本來叫作補蓼,後來被人家叫渾了,竟變成“不了”兩字。年紀也隻有二十來歲。拋撇了家小,離鄉背井,二千多裏來就這個館,真真合了一句話:“三年不見女人麵,見了水牛也覺得彎眉細眼。”這趙不了確實實在在有此情景。末了說到周老爺。他這人上回已經表過,業已知其大略。他的為人,卻合了新學家所說的“騎牆黨”一派:遇見正經人,他便正經;碰著了好玩的朋友,他便叫局吃酒,樣樣都來。外麵極其圓通,所以人人都歡喜他。但有一件毛病,乃先天帶了來,一世也不會改的,是把銅錢看的太重,除掉送給女人之外,一錢不落虛空地。臨走的時候,胡華若送他三百銀子,他分文不曾帶上船,一齊托朋友替他放在外頭,預備將來收利錢用。他的意思,這回跟著出門打土匪,少不得胡統領總要派兩個營頭給他帶,有兵就有餉,有餉就好由我克扣。倘或短了一千、八百,還可以向胡統領硬借。戴大理說他吃硬不吃軟,他們是熟人,說的話一定是不會錯的。
此刻單表文、趙二位,他倆齊巧頓在一隻船上。文七爺早已存心,未曾上船之前,已經吩咐水手,把他這隻船開的遠遠的,不要同統領的船緊靠隔壁。船上人會意,知道接到了大財神了。等到一上船,齊巧這船上有個“招牌主”叫作玉仙,是文七爺叫過局的,此刻碰見了熟人,格外要好。文七爺從統領船上回話回來,玉仙忙過來替他接帽子,解帶子,換衣服,脫靴子,連管家都不要用了。跟手玉仙又親自端著燕窩湯,叫文七爺就著他手裏喝湯。兩個人手拉手兒,一並排坐在炕沿上。
趙不了見了眼熱,心上想:“到底這些人勢利,見了做官的就巴結。”正在盤算的時候,不提防一個人,也拿了一個蓋碗往他麵前一放,把他嚇了一跳。定睛看時,不是別人,卻是玉仙的妹妹,名字叫蘭仙的,亦端了一碗燕菜湯給他。你道為何?原來這船上的人起先看見他穿的樸素,不及文七爺穿的體麵,還當他是底下人。後來文七爺的管家到後頭衝水說起來,船家才曉得他是總領大人的師爺,所以連忙補了碗燕窩湯。但是罐子裏的燕窩早都倒給文七爺了,剩得一點燕窩滓了。船家正在躊躇,衝水的二爺道:“衝上些開水,再加點白糖,不就結了嗎。”一言提醒了船家,如法炮製,叫蘭仙端了進去。趙不了一見,直把他喜的了不得。又幸虧他生平沒有吃過燕菜,如今吃得甜蜜蜜的,又加蘭仙朝著他擠眉弄眼,弄得他魂不附體,那裏還辨得出是燕菜是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