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過富過道台,本是個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從到省以來,足足一十七載。從前幾任巡撫看他上代的麵子,也很委過他幾趟差使。無奈他太無能耐,不是辦的不好,就是鬧了亂子回來。所以近來七八年,曆任巡撫都引以為戒,不敢委他事情,隻叫他看看城門,每月支領一百塊洋錢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雖然跟了許多司、道上院,不過照例掛號,永無傳見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還黑。不料天無絕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亂子,接二連三被都老爺參上幾本。事情鬧大了,以致放欽差查辦,剛巧是他中舉的老師。頭一天去稟見,巡捕傳出話來,說是欽差不見客。起初他還不曉得老同年拉達同來,過了幾天,拉達先拿著“年愚弟”帖子前來拜望,敘起來知道是同榜、同門,因此非常親熱。拉達受了欽差的吩咐,有心要叫過道台做拉馬,他二人竟其沒有一天不碰頭兩三次。凡欽差行轅一舉一動,本省大憲是沒有不知道的。自從他二人要好,一班耳報神早已飛奔的報到撫台跟前了。
這幾天撫台正為這事茫無頭緒,得了這個信,便傳兩司來商議。還是臬台老練有主意,說道:“既然過道是欽差的門生,少不得將來要照應他的。大人不如先送個人情給他,一來過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沒有不竭力報效的;二來叫欽差瞧著大人諸事都有他臉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這點情分;三則過道既同欽差隨員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氣。好在目下支應局、營務處、防軍統領出了幾個差使都沒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兩樁?這個人情是樂得做的。”撫院聽了甚以為然,立刻應允。等到兩司回去,未到天黑,劄子已經寫好,送到過道台的公館裏去了。
且說過道台自從黑了許多年,手中也著實拮據。現在老同年到了,總得些微應酬點,而且還想他在老師跟前吹噓吹噓,再托本省撫憲另外委他個好點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隻想老同年替他說兩句好話,至於借名招搖的事確絲毫沒有。這天正在公館裏打算:“明天請老同年逛西湖,隻要一隻船;到了西湖,隨便到岸上小酌一頓,化上頭兩塊錢,便算請過了他,盡了 東道之誼。”窮候補了多年,飯館子上都欠不動了,隻好打這個小算盤,這正是他的苦處。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時候,忽然院上送了兩個劄子來。過道台是多年不見紅點子的人,忽然院上送來兩個劄子,還不知道什麼事情,甚是驚訝不定。等到拆開一看,才曉得是委了兩個差使:一個支應局,一個營務處。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謝委,磕頭起來,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劉中丞也著實拿他灌米湯,還說:“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來知道的。一向沒有機會,所以拿你擱到如今。以後借重的地方還不少。”過道台的底子畢竟忠厚,從此以後,便一心一意幫著劉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後話不題。
單說他上院下來,次日會見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達心上明白,回到行轅,亦稟知了老師。欽差會意,等到晚上無人的時候,請了拉達過來,麵授機宜,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達道:“老師的事情,門生還有不竭力的嗎?但是一件,我們也隻可以逸待勞,以靜待動,等他們來請教我們。若是我去俯就他,這就不值錢了。”欽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話一些兒不錯。聽憑你老弟去辦,我沒有不好商量的。”拉達次日一早便去拜望過道台。門上人說:“我們大人一早就被院上傳了去,下來還要拜客,一時間怕不得轉來。”拉達聽說,隻好回去。
且說過道台是日一早果然是被劉中丞傳到院上。這日劉中丞托稱感冒,吩咐巡捕官止了轅門,凡官員來見的一概道乏;單傳了過道台進去,又叫把他請進內簽押房,以示要好之意。等到過道台進來,劉中丞已站在那裏等候許久了。二人相見,打躬歸座。中丞穿的是件接衫,也沒有戴大帽子。見麵先讓升冠,又問:“便衣帶來沒有?”過道台回稱“沒帶”。中丞便同自己跟班的說道:“我的衣服過大人穿著還對,快去把我新做的那件實地紗大褂拿來給過大人穿。”跟班的答應著。去不多時,取了出來給過道台穿上。尚未坐定,中丞又說:“今兒天早得很,隻怕沒有吃點心。”又叫跟班的去拿點心,“我同過大人一塊兒吃”。少刻點心擺上,二人對吃。一頭吃,一頭說,無非說些閑話,還沒有提到正經。一霎點心吃完。劉中丞見過道台頭上汗珠有黃豆大小,滾了下來,又趕著叫他寬大褂,又叫他把小褂一齊脫掉。吩咐管家絞手巾,“替過大人擦背”。正鬧著,巡捕拿著手本來回道:“已撤防軍統領胡道稟見。”中丞把眼一瞪道:“我有工夫會他嗎!我說過今天不見客,你們沒有耳朵嗎?”巡捕道:“胡道說有要緊公事麵回。”劉中丞道:“什麼要緊公事,叫他去找戴某人。”巡捕碰了釘子下來,不敢作聲,隻好通知胡統領,叫他去找戴大理。胡統領無奈,低頭忍氣而去。
且說過道台承中丞這一番優待,不禁受寵若驚,坐立不穩,正不知如何是好。一時擦背已畢,歸座奉茶。劉中丞慢慢的同他講到:“欽差來到這裏查辦事件,到底不曉得幾時可了。事了之後,還得請他敘敘。兄弟那年上京陛見的時候,同他二位很會過幾次。聽說正欽差還是老兄的座主。”過道台忙答應了一聲“是”。又回:“查辦的事這兩天雖然不見動靜,隨員當中,職道有個同年,天天到職道那裏來的。大人有什麼事情,職道可以問他。”劉中丞道:“我有什麼事怕人說話?老夫子呢,是曆任請下來的,又不是我的親戚故舊;好便好,不好驅逐回籍也與我毫不相幹。我怕的是事情鬧的太大了,未免牽動全局;全局一壞,將來杭州的官不好做,差事也不好當了。我為的是大眾,並非是我一人之事。”
過道台聽了,心上甚是欽佩;又想起剛才相待的情形,竟是感深肺腑,一心一意想要竭力報效,便一口答應,說道:“欽差是職道的座師,隨員拉某人是職道的同門、同年。現在查辦的事乃是關係大局的事。大人是個什麼意思,職道能夠出力,沒有不竭力的。就是拉某人那裏,職道把大人盛意通知了他,料想他亦是一定肯幫忙的。”
劉中丞道:“果然承他費了心,也沒有叫他白費心的道理。說句老實話,隻要我開出口,難道還要我掏腰嗎?查是查的浙江省的事,用是用的浙江省的錢,多兩個,少兩個,倒不在乎,隻要大家能把麵子光過就算完了。第一老兄見了貴同年,先把原折抄個底子看看,也好有個把握;就是他們查不到的事情,我也好幫著他們去查。”過道台諾諾連聲。見中丞無甚說得,方始告辭。他的意思一定還要換了衣帽出去,中丞不允,叫他穿了大褂出去。又說:“就把這件大褂送與老兄穿罷。”過道台又請安謝賜。中丞道:“將來借重的地方多著哩,一件大褂值得什麼!”言罷,吩咐跟班的替過大人拿衣帽送了出去。
過道台下院之後,也不及回公館,一直奔到欽差行轅,會著老同年拉達。拉達把“剛才奉訪不見”的話說了,過道台忙說:“失迎。”二人言來語去,過道台便將劉中丞的話一一轉達。拉達聽了,笑了一笑道:“他身任封疆,凡百事情都要惟他是問,怎麼好說與他毫不相幹呢?”過道台道:“並不是說各色事情都與他毫不相幹,指的單是這位被參的老夫子,是前任一直請下來的。”拉達道:“既然不好,就不該聯下去,為什麼不早些把他辭掉?現在動了參案,縱然沒有通同作弊,這失察處分也難免的。”過道台道:“我們這位中丞是忠厚人,你又何必如此頂真?常言說的好,‘得罷手時且罷手’。總之,你替他出了力,他總不辜負你就是了。”拉達道:“老同年,這也不能怪你,你同他是感恩知己,自然要盼他無事才好。但是煌煌天使,奉旨而來,難道就此偃旗息鼓,一問不問嗎?”
過道台起先聽見拉達直揭他的心病,不免臉上紅了一陣,半天回答不出;等到聽見後來幾句話,才說道:“事關欽案,也沒有偃旗息鼓,一問不問的道理。將來終究有個交代,或者把要緊的人壞掉幾個,還怕搪塞不了嗎?”拉達道:“鬧來鬧去,終是位分越小的越晦氣,這點機關難道我還不懂。總之,這件事不是看你同年麵上,我兄弟一定不答應,定要回過欽差,給他一個水落石出。現在一來是你老同年一力擔當,難道我們這點交情還沒有。二來你老同年才得了這個美差,生怕再換一個上司,差使不牢,可是這個緣故?”
過道台又把臉一紅道:“我有你老同年照應,要署缺也容易,當個把差使算不得什麼。”拉達道:“我是說玩話,你別生氣。”過道台道:“你真正把我當作傻子了。彼此說說笑笑,那有當作真的道理。”拉達道:“真是真,假是假,這事情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做得主的。果然他們有什麼意思,等我回過上頭,再通知你罷。”過道台道:“這個自然。但是原參的底子你不妨先給我知道。”拉達道:“這個底子我雖然不妨拿給你看,我同你還分甚彼此;不過我們這幾個同事有兩個很疙瘩的,我給你看了,他們不曉得我二人的交情,還當著我得了你幾多銀子似的。想起來真正可恨!”過道台道:“隻要肯拿出來,這點小意思,中丞吩咐過,原應得盡心的。”
拉達見說的話漸漸合拍,便讓過道台到自己住的房間裏坐,又讓過道台在床沿上坐了。把嘴湊在過道台耳朵上,同他低低說道:“這事我好瞞別人,瞞不得你老同年。老師早有過話的了,一齊在內,總得這個數。”一麵說,一麵伸了兩個指頭。過道台道:“二萬?”拉達道:“差的天上地下哩!”過道台道:“二十萬?”拉達把頭一搖道:“隻有一折。”過道台著驚道:“怎麼隻有一折!”拉達道:“老師說過,總要二百萬,二十萬豈不是才有一折。”
過道台聽了,半天無話。拉達曉得他意思嫌多,便說:“事情又不是我的事情,你也不過做個當中人。這一個要得出,隻要那一個答應得下,要你替古人擔憂做什麼呢?”過道台道:“你既開了盤子,我總替你達到。但是底子你可先給我瞧瞧。”拉達道:“這是我們同事裏的好處,我一人實實做不得主;但是你老同年既然如此說了,我再不給你瞧,朋友麵上也難為情。如今我硬做主,你能答應五萬銀子,我就抄給你瞧。同事裏頭有什麼說的,等我替你去抗。”
過道台聽了還以為多,後來講來講去,讓到二萬銀子,再少一個,斷斷辦不到。過道台隻得一力擔承。拉達又叫他寫個欠銀字據,嘴裏說道:“並不是不放心你。人家曉得咱倆是同年,你不寫這個,別人還要疑心我得了你若幹;你寫這個,總算是照應我的。”過道台無奈,隻得提筆在手,寫了一張字據交與拉達。然後拉達從拜盒裏取出參案的底子來。過道台見了,舌頭一伸,幾乎縮不下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