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各官挨排見過了統領,各人有各人坐船,一齊各回本船,跟著統領的船走了有十幾裏。統領再三相辭,方才回去。至各武官一齊在江邊排隊,鳴槍跪送,更不消說得。本道駐紮衢州,自從九月生病,請了三個多月的假。上頭因為他京裏有照應,所以並不動他。地方上雖有事,竟於他絲毫不相幹涉似的。自從胡統領到嚴州,一直等到回省,始終未見一麵。胡統領也曉得他的來頭,所以也並不追求。
正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胡統領在船上走了幾天,頂到回省已經是年下。照例上院稟見,一則稟陳剿辦情形,二則叩謝隨折保獎。照例公事,敷衍過去。下來之後,便是同寅接風,僚屬賀喜。過年之時,另有一番忙碌。官樣文章,不必細述。
單說同去的隨員,黃、文兩位,各自回家。周老爺原有撫院文案差使,撫憲同他要好,一直未曾開去,他回省之後,原舊可以當他的差使。無奈他在嚴州因與胡統領屢屢齟齬,非但托人到京買折奏參,而且還賺了他一萬銀子;將來這事總要發作,浙江終究不能立足。與其將來弄得不好,不如趁此囊橐充盈,見機而作。所以自從回省之後,一直請假,在朋友家中借住。等到挨過元宵,他又借著探親為名,上院稟見撫憲,口稱:“親老多病,倚閭望切,屢屢寄信前來叫卑職回去。今幸嚴州土匪一律剿平,卑職並無經手未完事件,意欲請假半載,回籍省親。假滿之後,一定仍來報效。”
劉中丞是同他有交情的,聽了此言,甚為關切,不得不允。但嫌半年日子太長,隻給了三個月的假,還說:“隨折隻保得胡道一人,早奉批折允準。旨意上並準兄弟擇尤保獎,不日就要出奏,老哥的事情,是用不著囑咐的。”周老爺又請安謝過。然後下去稟辭各上司,辭別各同寅,卷卷行李,搭上了小火輪,先到上海,再圖行止。按下慢表。
再說戴大理聽見胡統領回省,先到公館稟見。見麵之後,寒暄幾句,胡統領先謝他從中斡旋之事,又提到周老爺,竟其甚不滿意。戴大理便趁勢說了他許多壞話,又說:“這番不給他隨折,也是卑職做的手腳。”胡統領道:“非但不給他隨折,而且等到大案上去的時候,兄弟還要稟明中丞,把他名字撤去才好。”戴大理聽了甚喜。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周老爺去不多時,這裏大案也就出去。胡統領雖與周老爺不對,屢次在中丞麵前說他的壞話,戴大理也幫著在內運動;無奈中丞念他往日交情與這一番辛苦,不肯撤去他的名字,依舊保了進去。當經奉旨交部議奏。隨手就有部裏書辦寫信出來,叫人招呼:無非以官職之大小,定送錢之多少;有錢的核準,無錢的批駁。往返函商,不免耽誤時日,所以奉旨已經三月,而部複尚未出來。此乃部辦常情,不足為怪。
看看一年容易,早已是五月初旬。一日,劉中丞正在傳見一般司、道,忽然電報局送進一封電傳閣抄。拆開看時,原來是欽派兩位大員,隨帶司員,馳驛前赴福建查辦事件。當下中丞看過,便說與眾人知道。藩台回稱:“現在福建並沒有什麼事情被人參奏,何以要派欽差查辦?”到底臬台是當小軍機出身,成案最熟,想了一回,說道:“據司裏看起來,隻怕查的不是福建。——向來簡放欽差,查辦的是山東,上諭上一定說是山西,好叫人不防備;等到到了山東,這欽差可就不走了。然而決計等不到欽差來到,一定亦預先得信,裏頭有熟人,沒有不寫信關照的。”劉中丞道:“我們浙江不至於有什麼事情叫人說話。”司、道聽了無話。
送客之後,歇了兩三天,劉中丞接到京信——也是一個要好的小軍機寫給他的,上頭寫的明明白白,是中丞被三個禦史一連參了三個折子,所以放了欽差查辦。劉中丞至此方才吃了一驚。到了次日,又奉上諭,已將省分指明,著派兩欽差來浙查辦。但是隻說有人奏,沒有提出禦史的名字。此亦照例文章,無庸瑣述。至於所參的是那幾款,上諭未曾宣明。合省官員,雖有幾位自己心上明白,究竟一時也不得主腦。過了幾日,京裏的那個小軍機又寫了一封信來,才把被參的大概情形約略通知,雖還不能詳細,大略情形已得六七。
列位看官須知:大凡在外省做督、撫的人,裏頭軍機大臣上,如果有人關切,自然是極好的事;即使沒有,什麼達拉密章京——就是所稱為小軍機的——那班人,總得結交一兩位,每年饋送些炭敬、冰敬,凡事預先關照,便是有了防備了。京城裏麵劉中丞雖然不少相好,無奈這些人聽見他被參,恐怕事情不妙,都有點退後,不敢同他來往。又有人心上很想通知他,又打聽不出被參的根由,因此不敢多言。本城司、道當中有幾個雖得實信,但是有礙中丞麵子,橫豎將來總會水落石出,此時也不便多談。有此三層,所以欽差已經請訓南下一月有餘,所參各節,劉中丞反不能全然知道,卻是這個緣故。
閑話休題,言歸正傳。且說到了六月底接著電報,曉得欽差已經行抵清江,這邊浙江省城便委了文武巡捕前往迎接。趕到七月中旬,業已頂到杭州。探馬來報,聽說離城不遠。文自巡撫以下,武自將軍以下,一齊到接官廳,預備恭請聖安。出城不到一刻,遠遠聽得河中小火輪的氣筒嗚嗚的響了兩聲。兩岸接差的營兵,一陣排槍放過,便見兩隻小火輪,拖帶欽差及隨員大小坐船二十餘隻,一路衝風破浪而來。
船泊碼頭,三聲大炮,隨見兩位欽差,身著行裝,坐了大轎,抬到岸上,一同出轎,走至香案旁邊,東西站定。將軍、巡撫以下,都統、臬司以上,凡夠得著請聖安的,一齊跪定。巡撫、將軍居首,口報:“某官某臣某人,率領某某人,恭請聖安。”然後叩頭下去。欽差照例回答過。一時禮畢。兩位欽差隻同將軍、學台寒暄了兩句,見了其餘各官,隻是臉仰著天,一言不發,便命打轎進城。其時內城早經預備,把個總督行台做了欽差行轅。此番辦差非同小可,為的是查辦本省事件,所以首縣格外當心。藩台又怕首縣照顧不到,另派了一個同知、兩個知縣,幫同仁、錢二縣料理此事。
欽差到了行轅,因為請訓的時候麵奉諭旨,叫他破除情麵,徹底根查,所以關防非常嚴密:各官來拜,一概不見。又禁阻隨員人等,不準出門,也不準會客。大門內派了一員巡捕官同一位親信師爺,一天到晚,坐在那裏稽查:有人出入,都要掛號。這個風聲一出,直把合省官員嚇的不得主意。
到了第二天,欽差又傳出話來,叫首縣預備十副新刑具,鏈子、杆子、板子、夾棍,一樣不得少。隨後又叫添辦三十副手銬腳鐐,十副木鉤子、四個站籠。首縣奉命去辦,連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轅。各員聞知,更覺魂不附體。刑具造齊之後,一連兩日不見動靜,合城官員越發摸不著頭腦。凡欽差一舉一動,首縣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隨時稟知撫院;今因不見動靜,自然格外驚疑。
到了第三天,欽差行轅忽然發出一角公文,谘給本省巡撫。劉中丞拆出看時,上麵寫的大略是:
“本大臣欽奉諭旨,來此查辦事件。凡與案內牽涉各員,相應谘請貴撫院,按照另開各員,分別撤任、撤差、看管”
各等語。另外一張名單,共是兩個實缺道,是寧紹台一個,金衢嚴一個,均先撤任;兩個候補道,一個是支應局的老總,一個便是防軍統領胡道台,均先撤差;五個知府,十四個同、通、州、縣,建德縣莊大老爺亦在其內,得的處分是先行撤任,發交首縣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發縣看管的,共有三個;佐雜班子裏,撤任、撤差的共有八個;此外武官當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個還是現在撫院的幕府;三個門丁,兩個是跟藩台的,一個是運司的;又有某處紳士某人;某縣書辦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個,一時也記不清爽。劉中丞一看,別的還好,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內,乃是第一掃臉之事。而且司、道大員,統通有份,便知事情不小。但是來文當中但叫撤任、撤差,拿人看管,並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關欽案,既不敢駁,又不敢問,隻好一一遵照去辦。這個信息一出,真正嚇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著一把汗。欲待打聽,又打聽不出,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話下。
且說兩位欽差大人自從行文之後,行轅關防忽然鬆了許多。就有幾位隨來的司官老爺,偶爾晚上出門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門總在天黑上火之後,日間仍舊頓在家裏。欽差的隨員誰不巴結,他既出來拜客,人家自然趕著親近,有的是親戚、年誼,敘起來總比尋常分外親熱。起先隻約會吃飯接風,後來送東送西,行轅裏麵來往的人也就漸漸的多了。兩位欽差隻裝作不聞不知,任他們去幹。這隨帶司員當中有一個旗人,名喚拉達,官居刑部員外郎,是正欽差的門生。師生之間,平時極其水乳。杭州候補道裏頭有一個管城門保甲的,也是個一榜出身,姓過名富,同拉達是同榜舉人,也中在正欽差門下。
卻說這位正欽差,他是個旗員出身,現官兵部大堂,又兼內務府大臣之職。這趟差使原是上頭有意照應他,說:“某人當差謹慎,在裏頭苦了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撈 回兩個。”等到聖旨一下,還未請訓,他先到老公屋裏,打聽上頭派他這個差使是個什麼意思。老公說道:“這差使上頭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們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別人去嗎?所以就在佛爺跟前,替你把這差使求了下來。”正欽差聽了,自然異常感激,隨手說道:“這件事情鬧的很不小,看來很不好辦。要請請示,上頭是個什麼意思?”
老公鼻子裏撲哧一笑道:“現在還有難辦的事情嗎?佛爺早有話:‘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裏來的清官?但是禦史不說,我也裝作糊塗罷了。就是禦史參過,派了大臣查過,辦掉幾個人,還不是這們一件事。前者已去,後者又來,真正能夠懲一儆百嗎?’這才是明鑒萬裏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雖然不好辦,我教給你一個好法子,叫作‘隻拉弓,不放箭’:一來不辜負佛爺栽培你的這番恩典;二來落個好名聲,省得背後人家咒罵;三來你自己也落得實惠。你如今也有了歲數了,少爺又多,上頭有恩典給你,還不趁此撈回兩個嗎?”正欽差聽了,別的還不在意,倒於這個“隻拉弓,不放箭”兩句話,著實心領神會。
等到辭別出京,頂到杭州,一直恪守這老公的一番議論。外麵風聲雖然厲害,什麼拿人、造刑具,鬧得一天星鬥;其實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轅裏麵,除掉聞鼻煙、抽鴉片之外,一無所事。空閑之時,便同幾個跟班的唱唱二黃蓮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來的人,他一個不審,一個不問;就是調來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終沒有瞧過一個字,隻吩咐交給司員們看。同來的副欽差雖是個漢人,他的官不過是個副憲,頂子還沒有紅,各式事情都讓正欽差在頭裏,總不肯越過他去。至於帶來的司員,很有幾個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無奈見了欽差如此舉動,一齊沒了主意。其中隻有員外郎拉達,因是正欽差的門生,他二人做了一氣,正欽差拿他當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過道台做了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