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欽差得空,便寫了一封信給劉中丞,替他緩頰。自然一說便允。後來又吹了個風聲在中丞耳朵裏,說:“這人本是個八股名家,可惜遭逢不偶,潦倒終身。現在兒女一大群,大半未曾婚嫁。意思想要替他張羅幾千銀子。”中丞便把此意說給藩台,藩台又出來曉諭了眾人。次日一早,在官廳上,便是藩台居首,幫銀一百兩;臬台、運台,也各一百兩;以下也有七十的,也有五十的。不到一霎工夫,已湊了二千幾百兩。藩台又叫首府、首縣寫信出去,向外府、縣替他張羅,大約一二千金,易如反掌。議定之後,麵回中丞。中丞自己又額外幫了二百兩。又吩咐司裏,某處書院今年年底如果換人,可以請他掌教。安排妥當,方才函複副欽差。欽差通知了老年伯,直把個老年伯喜的晚上睡不著覺。真正是老運亨通,轉禍為福,萬萬夢想不到之事。
這個風聲傳播出來,大家曉得副欽差講究年誼,就有些人轉著彎子前來仰攀。有些的的確確自與欽差同年,自然蒙另眼看待;還有些仗著叔伯兄弟的年誼,也來倚附,副欽差亦一概照應。其中又有一個窮知縣,是欽差嫡親同年,因為縱容家丁,私和人命,被都老爺順筆帶了一句,朝廷就叫這兩位欽差一同查辦。可憐他半世為官,清風兩袖,隻因沒有銀兩孝敬,致被罣誤在內,大約至少也要得個革職處分。後首被他探得這個風聲,就去求見首府,托為斡旋。首府應允,就替他回過藩台,藩台趁便麵求欽差。副欽差聽了這話,立刻翻出同年齒錄一看,果然不錯,滿口答應替他開脫。等到藩台退去,副欽差便同正欽差商量,意欲開除他的名字,隨便以“查無實據”四個字含混入奏。正欽差卻不過副欽差的情麵,隻得應允,吩咐司員敘稿將他情節改輕。這人感激自不必說。隻苦了那些無錢無勢的人,隻好靜等著參官罷職。雖是人生不平之事,事到其間,也說不得了。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兩位欽差事完之後,倏已多日。正待回京複命,卻不料中丞又被都老爺參了一本。他裏頭人緣本極平常,朝廷同他開心,就下了一道旨意,教他開缺來京,另候簡用,所遺巡撫一缺,即著副欽差暫行署理。有了電報,得信最早,合省官員齊赴行轅稟安叩賀。副欽差等部文遞到方才擇吉上任,劉中丞即於是日交卸。怕裏頭說他規避,不敢驟然告病;交卸次日,帶領家眷上船,用小輪船拖到上海,然後取道天津,遵旨北上。正欽差等副欽差接過印,他卻按照驛站大道回京複命。等到動身的那一天,署院率同兩司以及將軍、織造、學政等官,照例寄請聖安。文武官員,出境恭送。不在話下。
單說署院接印的頭一天,便頒出朱諭一道,貼在官廳之內,上麵寫的無非說:“浙江吏治之壞,甲於天下。推原其故,實由於仕途之雜;仕途之雜,實由於捐納之繁。無論市井之夫,紈絝之子,朝輸白鏹,夕綰青綾;口未誦夫詩書,目不辨乎菽麥。其尤甚者,方倚官為孤注,儼有道以生財;民脂民膏,任情剝削。如此而欲澄清吏治,整飭官方,其可得乎!本署院蒞任伊始,首以嚴核捐職人員為急務:自候補道以至通、同、州、縣,凡係捐納出身者,無論有缺無缺,有差無差,統限三個月逐一麵加考試一次。取列高等,方許得差;倘係不通,定行撤委。其佐雜各官,則委正途出身之道、府代為考試,一律辦理”
各等語。次日又通飭各屬辦保甲,辦積穀,辦清訟。又傳諭巡捕官:嗣後凡遇年、節、生日,文武屬官來送禮的,一概不收。又傳諭兩首縣:從本署院起,以及各司、道衙門,都不許辦差,又傳諭各官道:“吏治之壞,由於操守不廉;操守不廉,由於奢侈無度。今本署院力祛積弊,冀挽澆風,豁免辦差,永除供億。凡所屬官吏,有仍蹈故轍,以及有意逢迎,希圖嚐試者,一經察覺,白簡無情,勿謂言之不預也”雲雲。各官看見,俱為咋舌。一日轅期,司、道上去稟見。隻見署院穿的是灰色搭連布袍子,天青哈喇呢外褂,掛了一串木頭朝珠;補子雖是畫的,如今顏色也不大鮮明了;腳下一雙破靴;頭上一頂帽子,還是多年的老式,帽纓子都發了黃了。各官進去打躬歸座。左右伺候的人,身上都是打補丁的。端上茶來,署院揭開蓋子一看,就罵茶房糟蹋茶葉,說道:“我怎樣囑咐過,每天隻要一把茶葉,濃濃的泡上一碗,等到客來,先衝一碗開水,再鑲一點茶鹵子,不就結了嗎?如今一碗茶要一把葉子,照這樣子,隻怕喝茶就要喝窮了人家。真正豈有此理!”
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
這會上來稟見的各位道台,當中科甲出身的也有,捐班的也有,齊巧兩司都不是正途。署院便揀了一個翰林底子的候補道,同他講道:“孔夫子有句話,叫作‘節用而愛人’。什麼叫‘節用’?就是說為人在世,不可浪費。又說道:‘與其奢也寧儉。’可見這‘儉樸’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沒有德行的人,是斷斷不肯省儉的,一天到晚,隻講究穿的闊,吃的闊,於政事上毫不講究。試問他這些錢是從那裏來的呢?無非是敲剝百姓而來。所以這種人,他的存心竟同強盜一樣!兄弟從通籍到如今,不瞞老哥講,頂戴換過多次,一頂帽子,卻足足戴了三十多年。有天召見,皇上看見我的纓子舊了,就叫太監賞了我一掛纓子。我想皇上賞的東西,一定是禦用的東西,臣下何敢僭用。過天召見,皇上問我為什麼不戴,兄弟就把這個意思回了上去。皇上點點頭。等我下來,皇上就同軍機大臣賈中堂說道:‘看不出某人,倒著實謹慎。’諸位想想看,《三國誌》上諸葛先生,一生謹慎,兄弟是何等樣人,能擔當得這兩個字的考語!不過我們老太爺一生講究理學,兄弟是自小謹守庭訓,不敢亂走一步,如今一舉一動總還是老太爺的教訓。不過這些話同幾位讀過書的人去講,或者懂得一二;至於他們捐納諸公,隻怕兄弟說破了嘴,他們還是不懂。”
幾句話說的兩司及幾個捐班道台,臉上都一陣陣的紅起來。署院也覺著自己失言,便對兩司道:“兩位都是軍功出身,一直保舉到這個分位,所謂‘簡在帝心’,同那捐班的到底要高一層。”這幾句更把那幾個捐班道台,羞的無地自容了!署院又說道:“不是兄弟瞧不起捐班,實實在在有叫我瞧不起的道理。譬如當窯姐的,張三出了銀子也好去嫖,李四出了銀子也好去嫖。以官而論:自從朝廷開了捐,張三有錢也好捐,李四有錢也好捐,誰有錢,誰就是個官。這個官,還不同窯姐兒一樣嗎?至於正途畢竟不同:不要管他文章怎樣好,學問怎樣深,他能夠下得場,中得舉,肚子裏總是通通兒的。舉人、進士,是不用說的了;就以五貢而論,那一個不是羊毛筆換得來的?捐班的何嚐吃過這種苦呢?”他隻顧自己說得高興,不提防藩台插嘴道:“回大人的話:屬員當中,亦很有些屢試不第,不得已才就這異途的。”署院曉得藩台這句話是駁他的,便打住話頭,不往底下再說。坐了一回,端茶送客。
各位司、道下來之後,齊巧有兩個新到的候補道上來稟見。這兩個候補道,一個姓劉,是南京人。他父親從前做過關道,手裏著實有錢。他本是少爺出身,自小到大,各事不知,隻知道鬧闊。人家都叫他為劉大侉子。去年秦、晉賑捐案內,新過道班,入京引見。住在店裏,結交到一個朋友。這朋友姓黃,是揚州人。他祖上一直辦鹽,也是很有銀錢。到他手裏,官興發作,一心一意的隻想做官。沒有事在家裏,朝著幾個家人還要“來啊來”的鬧官派。隻因他好嫖,到京引見的時候,每日總要到相公下處溜一趟。他排行第三,因此就有他的一個相好替他起了一個諢名,尊他為黃三溜子。他同劉大侉子偏偏住在一店,一問又是同鄉、同班、同省。黃三溜子大喜,次日便拿了“寅鄉愚弟”的帖子,到劉大侉子房間裏來拜會。劉大侉子也是最愛結交朋友的,便也來回拜。自此二人臭味相投,相與很厚。湊巧同天引見,同時領憑,便互相約好,同日起身。到得上海,兩個人住下爛玩了好幾個月,看看憑限已到,方才坐了小火輪來省稟到。
其時正值副欽差署院之始,他二人是約就的,一同上院稟見。一齊穿著簇新平金的蟒袍,平金補服,金珀朝珠,珊瑚記念。一個個都是捐現成的二品頂戴,大紅頂子,翡翠翎管;手指頭上翡翠搬指,金鋼鑽戒指;腰裏掛著打璜金表,金絲眼鏡袋,什麼漢玉件頭,滴裏搭拉東西,著實帶得不少。兩人都是大爺身份,又是鴉片煙大癮,晚上不睡,早晨不起。這日總算趕了一個大早上院,一齊坐著簇新的綠呢大轎,前頭頂馬、紅傘,後頭跟班,好不榮耀。在他二人以 為再要早沒有的了,誰知等到趕到院上,司、道已經上去。他二人便發脾氣,罵跟班的:“為什麼不早叫我們起來?”又嫌轎夫走得慢,回來一定拿片子送他們到仁和縣裏去打屁股。自從進了官廳,一直沒有住嘴的罵人。一家一個跟班,拿著水煙袋裝煙,左一袋,右一袋,吃個不了。又因外頭傳說,署院做官嚴厲,做屬員的常常要碰釘子,便又不時從袖筒裏拿出一張又像條陳又像說帖的一張紙頭,翻來覆去的看,唯恐上頭問了下來無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