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神誌昏迷的時候,忽見巡捕官拿著手本邀他們上去。當下劉大侉子在前,黃三溜子在後,一同進去。隻因署院穿的樸素,都不當他是撫台。劉大侉子悄悄的問巡捕道:“大人下來沒有?”巡捕不便答話,朝上努嘴給他看。劉大侉子立刻跪下磕頭。黃三溜子站著不動。巡捕在旁做手勢,叫他一塊兒磕,省得署院重新還禮。無奈黃三溜子不懂,定要等劉大侉子起來他方才磕下去。署院心上已經不願意。
等到行禮完畢,署院舉目一看,見他二人都是穿的簇新袍褂,手指頭上耀目晶光的,也不曉得是些什麼東西,便知他二人是闊少出身。當下也不問話,先拿眼睛盯住他倆,從頭上直看到腳下,看來看去,看個不了。劉大侉子究竟是宦家子弟,還曉得一點規矩,大人不問,不敢開口。黃三溜子急了,滿肚皮的想要搜尋出幾句話來應酬應酬大人才好;想了半天,熬不住,先開口道:“大人貴姓是傅,台甫沒有請教?”署院一聽他問這兩句話,便知道他是初出茅廬,不懂得什麼,也不同他生氣,笑了一笑,說道:“不錯,我姓傅,我的號叫作理堂。你老哥一向在家裏做什麼的?”
黃三溜子不提防署院有此一問,紅漲了臉,不知道怎樣回答方好,吱吱了好半天,一句說不出來。署院拿兩隻眼隻是瞅緊了他,也不說別的。又迸了半天,黃三溜子才說得一句:“職道家裏辦鹽。”署院道:“原來是位鹽商,失敬得很!”回過頭去,叫人拿個筆硯來。跟班的立刻送上。署院提筆在手,說道:“兄弟記性不好,說過話就要忘記的,請老兄替我記一記。”黃三溜子是從來不會寫字的,一見這個,早嚇毛了,迸在那裏作聲不得。署院道:“不多幾個字:不過寫個名字,連著一個號,住在那裏,一向在家做什麼事情,就完了。”黃三溜子急的汗流滿麵,又吱吱了半天,站起來回道:“職道在路上吹了點風,這兩天手上有毛病,不能拿筆。大人要寫,我們這位劉大哥,他的書法極好,他在京裏的時候,對子也都寫過。”
劉大侉子見撫院要他寫字,便想賣弄自己的才學,於是提筆在手,先把自己練就的履曆上幾個字,寫得明明白白。署院看了,隻有一個錯字,是二品頂戴的“戴”字,先寫了一個“載”字,底下又加兩點,弄得“戴”不像“戴”,“載”不像“載”。署院笑了一笑,說道:“劉大哥,你這雙靴子價錢倒不便宜,想是同紅頂子一塊兒捐得來的?”劉大侉子還不知道是自己寫錯,聽了這話,忙回道:“職道這靴子是在京裏內興隆定做的。齊巧那天領了部照出來,靴子剛剛亦是那天送到,所以同是一天換的。”署院聽了,哈哈一笑。隨手又托他“把黃大哥的履曆開開”。別的還好,後來寫到鹽商的“鹽”字,寫了半天,竟其不成個字了:“鹽”字肚裏一個“鹵”字,鹵字當中是一個“”,四“點”。他老人家忘記怎麼寫,左點又不是,右點又不是,一點點了十幾點,越點越不像。署院看了笑道:“黃大哥倒是個小白臉,你何苦替他裝出這許多麻子呢?”劉大侉子漲紅了臉,不敢則聲。一霎寫完,署院接過。因他二人煙氣衝天,無話可說,隻得端茶送客。
等到署院把茶碗放下,劉大侉子曉得規矩,早已站了起來。不料黃三溜子依舊坐著不動,低聲對劉大侉子說道:“劉大哥,時候還早,再坐一會去。”劉大侉子不理他。後來見署院也站了起來,手下的人,一迭連聲的喊“送客”,他隻得起身跟著出來。走上幾步,一定要回過身去推兩推,口稱:“請大人留步,大人送不敢當!”署院見他處處外行,便也不願意送他,走到半路上,把頭一點,進去了。他二人方才搖搖擺擺的退了下來。
劉大侉子看出今日撫台的氣色不好,心上不住的亂跳。黃三溜子不曉得,一定要拉他上館子吃飯,飯後又要逛西湖。劉大侉子道:“算了罷,我們回去過癮要緊。”黃三溜子無奈,隻得一同趕到公館,吃過飯,過足癮,又困了一覺中覺,以補早晨之不足。等到醒來,便見管家來回:“藩台衙門裏盧師爺送一封緊要信來。”劉大侉子曉得這盧師爺名字叫盧維義,是他嫡堂娘舅,現在浙江藩幕充當錢穀老夫子。他今有信來,一定有關切之事。趕緊拆開一看,才曉得“今日下午,撫台因事傳見藩台,告訴藩台說‘今天新到省的兩個試用道,一個劉某人,一個黃某人,一個是紈絝,一個是市井。本院看這兩個人不能做官’,意思想要出奏,把他二人谘回原籍。幸虧藩台再三的求情,說是監司大員總求大人格外賞他們個麵子。撫台聽了無話。雖無後命,尚不知以後如何辦法。望老賢甥趕緊設法挽回為要”雲雲。劉大侉子看了,甚是著急。黃三溜子不認得字,還不曉得信上說些什麼。後來劉大侉子一五一十的統通告訴了他,才把他急得抓耳搔腮,走投無路。劉大侉子此時也顧不得他,自己坐了轎子去找娘舅,托他轉求藩台設法。
黃三溜子雖然有錢,但是官場上並無熟人,隻好把他一向存放銀子,有往來的裕記票號裏二掌櫃的請了來,和他商議,請他劃策。二掌櫃的道:“這事情幸虧觀察請教到做晚的,做晚的早留好一條門路,預備替你去走。”黃三溜子忙問:“有什麼門路?”二掌櫃的道:“現在的這位中丞,麵子上雖然清廉,骨底子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前個月裏放欽差下來,都是小號一家經手,替他彙進京的足有五十多萬。後來奉旨署任,又把銀子追轉來,現在存在小號裏。為今之計,觀察能夠潑出頭兩萬銀子,做晚的替你去打點打點,大約可保無事。”
黃三溜子道:“太多太多!我捐這個官還不消這許多。”二掌櫃的道:“少了人家不在眼裏;就是多送,而且還不好公然送去,他是個清廉的人,肯落這個要錢的名氣嗎?”黃三溜子道:“就依了你。你有什麼法子?”二掌櫃的想了一會道:“有了,有了!湊巧他有一個姨太太,一個少爺,明天可到。等到了的時候,你化上一萬銀子,我替你打兩張票子,每張五千,用紅封套裝好,一張送少爺,一張送姨太太。送姨太太的簽條上寫‘陪敬’,送少爺的簽條上寫‘文儀’。現在北京城裏,官場孝敬,大行大市都是如此,我們就照著他辦。昨日上海《新聞報》上的明明白白,是不會錯的。”
黃三溜子想來想去,別無他法,隻好依著他辦。二掌櫃的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旁邊若有人幫襯,敲敲邊鼓,用一個錢可得兩錢之益。倒是送這一萬銀子的門包,少了拿不出去,總得五千起碼。”黃三溜子嫌多。爭來爭去,爭到三千。二掌櫃的去後,到了次日,打聽署院姨太太、少爺進了衙門,他便拿了銀票,人不知,鬼不覺,找到得常到號裏來替署院存銀子的那個心腹,托他把銀票遞進。果然賞收。當天便傳出話來,叫他明日穿了極破極舊的袍套再來上衙門,一定還有好消息。二掌櫃的出來告訴了黃三溜子。
黃三溜子非常之喜。但是自己一向是闊慣的,一套新衣裳穿不滿一季就要賞管家的,如今指明要極舊的,那裏去找。當差的勸他到估衣鋪裏去挑選。黃三溜子道:“估衣鋪裏賣的衣服,是我們這種人穿得的嗎?”後來又跑到裕記請教二掌櫃的。二掌櫃的道:“上頭吩咐越舊越好,觀察萬萬不可拘泥。如嫌買的衣服齷齪,做晚的倒有一身可以奉借。”黃三溜子道:“必不得已,還是借你的穿穿罷。”二掌櫃的道:“我這副行頭還是我們先祖創的,一年到頭,拜年敬財神,朋友家吃喜酒,衙門裏有什麼應酬,用著他的地方很不少。”一麵說,一麵開箱子取了出來。又自己爬到廚頂上拿帽盒,房門背後掛著一雙靴,亦一同拿了出來。
黃三溜子一看,比起署院身上穿的戴的還要破舊,見了心上膩煩,不住的皺眉頭。二掌櫃的道:“觀察穿了這個上去,恭喜之後,非但要你賠還做晚的一身新的,而且還要好好的敲你一個竹杠。”黃三溜子道:“做副把袍套算得什麼!隻要我有差使,你一年四季都穿我的也有限。”說完,便叫當差的把靴、帽、袍套包了一包,拿著跟了回去。回到自己公館,連忙找一個裁縫釘補子;但是補子一時找不到舊的,隻好仍把簇新平金的釘了上去。管家幫著換頂珠,裝花翎。偏偏頂襻又斷了,虧得裁縫現成,立刻拿紅絲線連了兩針。翡翠翎管不敢用,就把管家的一個料煙嘴子當作翎管,安了上去。
收拾停當,齊巧劉大侉子回來。黃三溜子趕著問他:“事情怎麼樣了?怎麼一去三天,也不回來吃飯,也不回來睡覺?這兩天是住在那裏的?”劉大侉子道:“住在家母舅那裏。兄弟的事情,藩台已允幫忙,大約可以挽回。但是藩台再三叮囑,叫我們不要穿新衣掌去稟見,所以我就把我們家母舅的袍套借了回來,明日穿著上院。”又問黃三溜子事情如何。黃三溜子隻說事已托人代為吹噓,但把行賄的話瞞住不題。一宵易過,次日天明,二人都換了舊衣掌上院稟見。欲知此番署院見麵後如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