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反本透贏當場出彩 弄巧成拙驀地撤差(2 / 3)

這天自從早晨八點鍾入局,輪流做莊,一直到晚未曾住手。黃三溜子連躺下過癮的工夫都沒有。幸虧一心隻戀著賭,肚裏並不覺得饑餓。雖說雙二爺應酬周到,時常叫廚子備了點心送到賭台上,他並不沾唇。有時想吃煙,全是管家打好了裝在橡皮槍上。這橡皮槍有好幾尺長,賽如根軟皮條;管家在炕上替他對準了火,他坐在那裏就可以呼呼的抽,可以坐著不動,再要便當沒有。但是玩了一天,沒有什麼上下。等到上火之後,來的人比起昨天來還要多。此刻他老人家的手氣居然漸漸的複轉來,一連吃了三條。下手的人一看風色不對,注碼就不肯多下了。黃三溜子隻顧推他的,一連又吃過七八條,弄得他非凡得意。

正在高興頭上,不提防自己公館裏的一個家人找了來,附在他耳朵上請示,說:“明天各位司、道大人統通一齊上院,慶賀元宵。請老爺今天早些回公館,歇息歇息,明天好起早上 院。”黃三溜子道:“忙什麼!我今天要在這裏玩一夜,把該應穿的衣服拿了來,等到明天時候,叫轎班到這裏來伺候。我今天不回去,明天就在這裏起身上院,等院上下來再回家睡覺。”家人是懂得他的脾氣的,隻得退了出去,依他辦事。

他這裏上上下下,總算手氣還好,進多出少。後來見大眾不肯打了,他亦隻好下莊,讓別人去推。自己數了數,一共贏進二萬多,連昨夜的扯起來,還差一半光景。自己懊悔昨天不該應搖攤。又連連說道:“如果再推下去,這頭兩萬銀子算不得什麼;多進三五萬,亦論不定。”此時是別人做莊,他做下手,弄了半天,做上手的輸了幾條就幹了。他雖然贏錢,總嫌打的氣悶。眾人隻得重新讓他上去做莊。幾個輪流,到他已有四更天了。誰知到了他手,莊風大好,押一千吃一千,押五百吃半千。此時台麵上現銀子、洋錢,都沒有了,全是用籌碼。他自己身邊籌碼堆了一大堆,約摸又有二三萬光景。

眾人正在著急的時候,忽然莊上擲出一副“五在手”,自己掀出來一看,是一張天牌,一張紅九,是個一點。自以為必輸的了,仍舊把牌合在桌上,默然無語,回過頭去的抽煙。誰知三家把牌打開,上門是一張人牌,一張麼丁;天門是一張地牌,一張三六;下門是一張和牌,一張麼六。統算起來都是一點,大家麵麵相覷,作聲不得。

黃三溜子把一筒煙抽完,回過臉來,舉目一看,都是一點。這一喜非同小可!把自己兩扇牌翻過來,用力在桌上一拍,道了聲“對不住”,順手向桌上一擄。當時台麵上幾個贏家並不說話;有幾個輸急的人,嘴裏就不免嘰裏咕嚕起來。一個說:“牌裏有毛病,不然,怎麼會四門都是一點?齊巧又是天、地、人、和配好了的?”一個說:“一定骰子裏有毛病,何以不擲‘二上莊’,何以不擲‘四到底’,偏偏擲個‘五在手’?莊家拿個‘天九一’吃三門,這裏頭總有個緣故。”又有人說:“毛病是沒有,一定有了鬼了,很該應買些冥錠來燒燒;不然,為什麼不出別的一點,單出這天、地、人、和四個一點呢?”當下你一句,我一句,大家都住手不打。

黃三溜子起先還怕擾亂眾心,拆了賭局,連說:“賭場上鬼是有的,應得多買些錠燒燒。從前我在家鄉開賭,每天燒錠的錢總得好幾塊。老一輩子的人常說道:‘鬼在黑暗地下,看著我們陽世人間賭得高興,他的手也在那裏癢癢。自己沒有本錢,就來捉弄我們。燒點錠給他就好了。’”雙二爺聞言,連說“不錯”。立刻吩咐管家去買銀錠來燒。錠已燒過,黃三溜子洗過牌,重新做莊。無奈內中有個輸錢頂多的人,心上氣不服,一口咬定牌裏有講究,骰子也靠不住。黃三溜子氣極了,就同他拌起嘴來。那人也不肯相讓。便是你一句,我一句,吵個不了。主人雙二爺立刻過來勸解,用手把那個輸錢的人拉出大門。那人一路罵了出去。彭太尊也竭力勸黃三溜子,連說:“大人息怒……”又說:“他算什麼!請大人不必同他計較。”一番吵鬧,登時把場子拆散。有些怕事的人,當他二人拌嘴的時候,早已溜掉一大半。黃三溜子見賭不成功,便把籌碼往衣裳袋裏一裝,躺下吃煙。

說話間,東方已將發亮了。黃三溜子的管家、轎班都已前來伺候主人上院。彭太尊之外,還有幾位候補道、府,都說一塊兒同去。主人一麵搬出點心請眾位用,一麵檢點籌碼,要他們把賬算一算清。黃三溜子道:“忙什麼!那王八羔子不來,我們今天就不賭了嗎?籌碼各人帶在身上,上院下來賭過再算。”主人連說:“使得。”當初入局的時候,都用現銀子、洋錢買的籌碼。而且這位雙二爺,曆年開賭的牌子極為硬繃。這副籌碼異常考究,怕的是有人做假,根根上頭都刻了自己的別號;所以籌碼出去,人家既不怕他少錢,他也不怕人家做假。此刻黃三溜子不要人家算賬,說上院回來重新入局,他做主人的自然高興,有何不允從之理。

霎時點心吃過,一眾大人們一齊紮扮起來。黃三溜子等把蟒袍穿好,不及穿外褂,就把 贏來的籌碼數了數,除彌補兩天輸頭之外,足足又贏了一萬多。滿心歡喜,便把籌碼抓在手裏,也不用紙包,也不用手巾包,一把一把的隻往懷裏來塞。管家說:“不妥當,怕掉出來。等家人們替老爺拿著罷。”黃三溜子道:“這都是贏來的錢,今天大十五,揣著上院,也是一點彩頭。”家人不敢多說。

一時紮扮停當,忽然轎班頭上來回道:“有一個轎夫沒有來,請大人等一刻。”黃三溜子急的跺腳罵王八蛋。當時就有一個同賭的武官,是個記名副將,借署撫標右營都司,曉得黃三溜子在署院前還站得起,又是營務處,便說:“標下的轎子不妨先讓給大人坐。大人司、道一班,傳見在前;標下雇肩小轎隨後趕來,是不妨事的。”黃三溜子見他要好,便同他攀談,說:“老兄很麵善,我們好像在那裏會過似的。”那武官還沒有回答,雙二爺忙過來替他報履曆。黃三溜子連說:“久仰。”又說:“老兄訓練兵丁,步伐整齊,兄弟是極佩服的。”那武官道:“大人在營務處,是標下的頂門上司,總得求大人格外照應。”黃三溜子道:“這還要說嗎?”一麵說著話,一麵又嚷道:“我記起來了,還是去年十二月初七,一個什麼人家出殯,執事當中,我看見有你,騎了一匹馬,押著隊伍,好不威武!你手下的兵打的鑼鼓同鬧元宵一樣,很有板眼。我們快去,等院上下來,我們亦來鬧一套玩玩。”說完了話,趕出大門上轎。那武官連忙跟著出來,招呼自己的轎班,誰知走出大門,黃三溜子的轎夫也來了,被黃三溜子罵了兩句,仍舊坐著自己的轎子而去。

霎時到得院上,會著各位司、道大人,上過手本,隨蒙傳見。見了署院,一齊爬在地下磕頭賀節。等到磕完了頭,黃三溜子正要爬起來的時候,不料右邊有他一個同班,一隻腳不留心,踏住了黃三溜子的蟒袍;黃三溜子起來的匆忙,也是一個不當心,被衣服一頓,身子一歪。究竟兩夜未睡,人是虛的,一個筋鬥,就跌在踏他蟒袍的那人身上,連那個人也栽倒了。署院看見,連說:“怎麼樣了?”他倆困在地下,羞的麵孔緋紅,掙紮著爬起來。剛起得一半,不料黃三溜子跌的時候勢頭太猛,竟把懷裏的籌碼從大襟裏滑了出來,滑在外褂子裏頭;等到站起,早已豁喇喇的掉在地下了。

署院起先但聽得聲音響,還不曉得是什麼東西,連說:“你們兩位,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下,還不拾起來?”一麵說,一麵招呼巡捕幫著去拾。黃三溜子畢竟自己虛心,連忙又往地下一蹲,用兩隻馬蹄袖在地毯上亂擄。幸虧籌碼滑出來的不多,撿了起來,不便再往懷裏來塞,隻得握在手中。撣撣衣服,跟著各位司、道大人歸座。卻不料地下還有抵得一百兩銀子的一根大籌碼未曾拾起,落在地毯上。黃三溜子瞧著實在難過,又不敢再去拾,隻是臉上一陣陣發紅。其實署院已經看見,也曉得是黃三溜子這寶貝帶來的。署院生平頂恨的是賭,意思想要發作兩句,轉念一想,隱忍著不響。齊巧那根籌碼被巡捕看見,走上去拾了起來,袖了出去。署院也裝作沒事人一樣。等到送客之後,署院問巡捕把那根籌碼要了來,封在信裏,叫先前替黃三溜子過付的那個人仍舊送還了他。傳諭他:“下次不可如此,再要這樣,本院就不能回護他了,叫他各人自己心上放明白些。”

黃三溜子這日下得院來,曉得自己做錯了事,手裏捏著一把汗,便無精打采的,一直回到自己公館,不到雙二爺家賭錢了。雙二爺等他不來,便叫管家來請他。他便打發當差的同了雙二爺的管家到雙家把賬算清,說是自己身上不爽快,改天再過來。此時大眾已曉得他今天上院跌出籌碼之事,官場上傳為笑話,他不肯再來,一定是臉上害臊,因此也不再來勉強他。過了一天,黃三溜子接到署院的手劄,並附還籌碼一根,又是感激,又是羞憤。恐怕以後不妥,又托原經手替他送了三千銀子的票子,一直等到回信,說署院大人賞收了,然後把心放下, 照舊當差不題。

且說劉大侉子自從吃胡鏡孫的丸藥,三個月下來,煙癮居然擋住;但是臉色發青,好像病過一場似的。且有天不吃丸藥,竟比煙癮上來的時候還難過。劉大侉子便去請教胡鏡孫。胡鏡孫道:“大人要戒的是煙,隻要煙戒掉就是了,別的卑職亦不能管。”劉大侉子見他說得有理,難以駁他,隻好請醫生自去醫治。不在話下。但是他自從到省以來,署院一直沒有給他好嘴臉,差使更不消說得。後來署院見他麵色碧青,便說他嗜好太深,難期振作。每見一麵,一定要嘮嘮叨叨的申飭一次,還說什麼是“我認得你老人家的。他的子侄不好,我做父執的應該替他教訓才是”。劉大侉子被他弄得走投無路,便去找藩台,托藩台替他想法子,說:“照這種樣兒,晚生的日子一天不能過了。”藩台說:“他同兄弟不對,兄弟說的話未必聽。我勸老兄忍耐幾時,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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