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去燒香回來,轎子進門時,看見大門上家裏所用的裁縫,手裏做著一件實地紗披風,便喝停住了轎,問那披風是誰叫做的。裁縫連忙垂手,稟稱是孫少爺叫做的,大約是孫少奶奶用的。迂奶奶便不言語。等轎子抬了進去,回到上房之後,把兒子叫來。孫少爺不知就裏,連忙走到。迂奶奶見了,劈麵就是一個巴掌,問道:“你做紗披風給誰?”孫少爺被打了一下,吃了一驚,不知何故,及至迂奶奶問了出來,方才知道。回道:“這是媳婦要用的,並不是給誰。”迂奶奶道:“他沒有這個?”孫少爺道:“有是有的,不過是三年前的東西,不大時式了,所以再做一件。”迂奶奶聽說,劈麵又是一個巴掌。嚇得孫少爺連忙跪下。孫少奶奶知道了,也連忙過來跪著陪不是。迂奶奶隻是不理。旁邊的丫頭老媽子看見了,便悄悄的去報知姑太太。姑太太聽了,便過來說情。
迂奶奶道:“這些賤孩子,我平日並不是不教訓他,他總拿我的話當做耳邊風!出去應酬的衣裳,有了一件就是了,偏是時式咧,不時式咧,做了又做。三年前的衣服,就說不時式了,我穿的還是二十年前的呢!不要說是自己沒能耐,不能進學中舉,自己混個出身去賺錢,吃的穿的,都是祖老太爺的;就是自己有能耐,做了官,賺了錢,也要想想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的話,‘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這些話,我少說點,一天也有四五遍教他們,他們拿我的話不當話,你說氣人不氣人!”姑太太道:“少奶奶說了半天,到底誰做了甚麼來啊?”迂奶奶道:“那年辦喜事,我們盤裏是四季衣服都全的,他那邊陪嫁過來的,完全不完全,我可沒留神。就算他不完全罷,有了我們盤裏的,也就夠穿了。叫甚麼少奶奶嫌式子老了,又在那裏做甚麼實地紗披風了。你說他們闊不闊!”姑太太道:“年輕孩子們要時式,要好看,是有的。少奶奶教訓過就是了,饒了他們叫起去罷,叫他們下回不要做就是了。”迂奶奶道:“呀,姑太太!這句話可寵起他們來了!甚麼叫做年輕小孩子,就應該要時式要好看?我也從年輕小孩子上過來的,不是下娘胎就老的,我可沒那樣過。我偏不饒他們,看拿我怎麼!”
姑太太無端碰了這麼個釘子,心裏老大不快活,冷笑道:“不要說我們這種人家,多件把披風算不了甚麼,就是再次一等的人家,隻要做起來,不拿他瞎糟蹋,也就算得一絲一縷,想到來處不易的了。要是天下人都像了少奶奶的脾氣,隻怕那開綢緞鋪子的人,都要餓死了!”迂奶奶聽了,並不答姑太太的話,卻對著兒子、媳婦道:“好,好!怨得呢,你們是仗了硬腰把子來的!可知道你們終究是我的兒子、媳婦,憑你腰把子再硬點,是沒用的!”姑太太聽了,越發氣了上來,說道:“少奶奶這是甚麼話!他是姓汪的人,化他姓汪的錢,再化多點,也用不著我旁人做甚麼腰把子!”迂奶奶道:“就是這個話!我嫁到了姓汪的就是姓汪的人,管得著姓汪的事,我可沒管到別姓人家的去。”姑太太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要待和他發作起來,又礙著家人仆婦們看著不像樣,暫時忍了這口氣不再理他。回到自己房裏,把迂奶奶近年的所為,起了個電稿,用自己家裏的密碼,編了電報,叫家人們送到電報局發到廣東。
那位兩廣製軍得了電報,心裏悶悶不樂,想了半天,才發一個電報給錢塘縣。這裏錢塘縣知縣,無端接了廣東一個頭等印電,心中驚疑不定,不知是何事故,連忙叫師爺譯了出來。原來是:“某寺僧名某某,不守清規,祈速訪聞,提案嚴辦,餘俟函詳。”共是二十二個字。其餘便是收電人名、發電人名及一個印字。知縣看了,十分惶惑,不知這位老先生為了甚事,老遠的從廣東打個電報來辦一個和尚?這和尚又犯了甚麼事,杭州城裏多少紳士都不來告發,卻要勞動他老先生老遠的告起來?又叫我作為訪案,又叫我嚴辦,卻又隻說得他“不守清規”四個字,叫我怎樣嚴辦法呢?辦到甚麼地步才算嚴呢?便拿了這封電報,和刑名老夫子商量。老夫子道:“據晚生看來,我們這位老中堂,是一位‘阿彌陀佛’的人。聽說他在廣東殺一回強盜,他還代那強盜念一天《往生咒》呢。他有到電報要辦的人,所犯的罪,一定是大的,不啊,便怕有關涉到他汪府上的事。據晚生的意思,不如一麵先把和尚提了來,一麵打個電報,請示辦法。好得他有‘餘俟函詳’一句,他墨信裏頭,總有一個辦法在內,我們就照他辦就是了。老父台以為如何?”知縣也沒甚說得,隻好照他的辦法,立刻出了票子,傳了值日差役,去提和尚,說馬上要人問話。不一會提到了,知縣意思要先問一堂,回想這件事又沒個原告,那電報又叫我作為訪案的,叫我拿甚麼話問他呢?沒奈何,叫把他先押起來,明天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