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片時,老媽子端上酒菜來,太太在旁邊也幫著擺設。一麵是可文敬酒,伯丹謙讓入座。又說‘師母也請喝杯酒’。可文也道:‘少爺不是外人,你也來陪著吃罷。’太太也就不客氣,坐了過來,敬菜敬酒,有說有笑。暢飲了一回,方才吃飯。飯後,就在上房散坐。可文方才問道:‘兄弟到了這裏,不知少爺可曾對尊大人提起我們是同過硯的話?’伯丹道:‘這個倒不曾。’原來伯丹這個人有點傻氣,他老子恐怕他學壞了,不許他在外交結朋友。其時有幾個客籍的文人,在鎮江開了個文會,他老子隻準他到文會上去,與一班文人結交。所以他在外頭識了朋友,回去絕不敢提起;這回他先生來了,也絕不敢提起。在可文是以為與太尊有個賓東之分,自己雖不便麵陳,幸得學生是隨任的,可以借他說上去,所以稟到之後,就去拜少爺。誰知碰了這麼個傻貨!今天請他吃飯,正是想透達這個下情。當下又說道:‘少爺何妨提一提呢?’伯丹道:‘家君向來不準學生在外麵交結朋友,所以不便提起。’可文道:‘這個又當別論。尊大人不準少爺在這裏交結朋友,是恐怕少爺誤交損友,尊大人是個官身,不便在外麵體察的原故。像我們是在家鄉認得的,務請提一提。’
“伯丹答應了,回去果然向太尊提起。又說這位莫可文先生是進過學的。太尊道:‘原來是先生,你為甚不早點說?我還當是一個平常的同鄉,想隨便安插他一個差使呢。你是幾歲上從他讀書的?’伯丹道:‘十二三四歲那幾年。’太尊道:‘你幾歲上完篇的?’伯丹道:‘十三歲上。’太尊道:‘那麼你還是他手上完的篇。’隨手又檢出莫可文的履曆一看,道:‘他何嚐在庠,是個監生報捐的功名。’伯丹道:‘孩兒記得清清楚楚,先生是個秀才。’太尊道:‘我是出外幾十年的人,家鄉的事,全都糊裏糊塗的了。你既然在他手下完篇的,明天把你文會上作的文章謄一兩篇去,請他改改看,可不必說是我叫的。’伯丹答應了,回到書房,譽好了一篇文章,明日便拿去請可文改。可文讀了一遍,搖頭擺尾的,不住讚好道:‘少爺的文章進境,真是了不得!這個叫兄弟從何改起,隻有五體投地的了!’伯丹道:‘先生不要客氣,這是家君叫請先生改的。’可文兀的一驚道:‘少爺昨天回去,可是提起來了?’伯丹道:‘是的。’可文丟下了文章不看,一直釘住問,如何提起,如何對答,尊大人的顏色如何。伯丹不會撒謊,隻得一一實說。可文聽到秀才、監生一說,不覺呆了一呆,低頭默默尋思,如果問起來,如何對答,須要預先打定主意。到底包攬詞訟的先生,主意想得快,一會兒的功夫早想定了。並且也料到叫改文章的意思,便不再和少爺客氣,拿起筆來,颼颼颼的一陣改好了,加了眉批、總批,雙手遞與伯丹道:‘放恣,放恣!尊大人跟前,務求吹噓吹噓!’伯丹連連答應。坐了一會便去了。
“到了明日是十五,一班佐雜太爺,站過香班,上過道台衙門,又上本府衙門。太爺們見太尊,向來是班見,沒有坐位的。這一天,號房拿了一大疊手版上去。一會兒下來,把手版往桌上一丟,卻早抽出一個來道:‘單請莫可文莫太爺。’眾佐雜太爺們聽了這句話,都把眼睛向莫可文臉上一望,覺得他臉上的氣色是異常光彩,運氣自然與眾不同,無怪他獨荷垂青了。莫可文也覺得洋洋得意,對眾同寅拱拱手,說聲‘失陪’,便跟了手版進去。走到花廳,見了太尊,可文自然常禮請安。太尊居然回安拉炕,可文那裏敢坐,隻在第二把交椅上坐下。太尊先開口道:‘小兒久被化雨,費心得很。老夫子到這邊來,又不提起,一向失敬。還是昨天小兒說起,方才知道。’可文聽了這番話,又居然稱他老夫子,真是受寵若驚,不知怎樣才好,答應也答應不出來,末末了隻應得兩個‘是’字。太尊又道:‘聽小兒說,老夫子在庠?’可文道:‘卑職僥幸補過廩,此次為貧而仕,是不得已之舉,所以沒有用廩名報捐。到了鄉試年分,還打算請假下場。’太尊點頭道:‘足見誌氣遠大!’說罷,舉茶送客。可文辭了出來。隻見一班太爺們還在大堂底下,東站兩個,西站三個的,在那裏談天。見了可文,便都一哄上前圍住,問見了太尊說些甚麼,想來一定得意的。可文洋洋得意的說道:‘無意可得。至於太尊傳見,不過談談家鄉舊事,並沒有甚麼意思。’內中一個便道:‘閣下和太尊想來必有點淵源?’可文道:‘沒有,沒有,不過同鄉罷了。’說著,便除下大帽子,自有他帶來那小家人接去,送上小帽換上。他又卸下了外褂,交給小家人。他的公館近在咫尺,也不換衣服,就這麼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