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由劉次臣招呼一切,又告訴我到王家營如何雇車上路之法,我一一領略。次日,便渡過黃河,到了王家營,雇車長行。走了四天半,才到了汶河,原來地名叫做汶河橋。這回路過宿遷,說是楚項王及伍子胥的故裏;過剡城,說有一座孔子問官祠;又過沂水,說是二疏故裏、諸葛孔明故裏,都有石碑可證。許多古跡,我也無心去訪了。到了汶河橋之後,找一家店住下,要打聽前任巡檢太爺家眷的下落。那真是大海撈針一般,問了半天,沒有人知道的。後來我想起一法,叫了店家來,問你們可有認得巡檢衙門裏人的沒有。店家回說沒有。我道:“不管你們認得不認得,你可替我找一個來,不問他是衙門裏的甚麼人,隻要找出一個來,我有得賞你們。”店家聽說有得賞,便答應著去了。
過了半天,帶了一個弓兵來,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我便先告訴了我的來曆,並來此的意思。弓兵便叫一聲“少爺”,請了個安,一旁站著。我便問他:“前任太爺的家眷住在那裏,你可知道?”弓兵回說:“在這裏往西去七十裏赤屯莊上。”我道:“怎麼住到那裏呢?兩個少爺有幾歲了?”弓兵道:“大少爺八歲,小少爺隻有六歲。”我道:“你隻說為甚住到赤屯莊去?”弓兵道:“前任老爺聽說斷過好幾回弦,娶過好幾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爺也生過好幾位了,聽說最大的大少爺,如果在著,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可惜都養不住。那年到這邊的任,可巧又是太太過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馬家的閨女兒娶來,養下兩個少爺。今年三月裏,太太害春瘟過了。老爺打那麼也得了病,一直沒好過,到七月裏頭就過了。”我道:“躺下來之後,誰在這裏辦後事呢?”弓兵道:“虧得舅老爺剛剛在這裏。”我道:“那個舅老爺?”弓兵道:“就是現在少爺的娘舅,馬太太的哥哥,叫做馬茂林。”我道:“後事是怎樣辦的?”弓兵道:“不過買了棺木來,把老爺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裝裹了去,就把兩個少爺,帶到赤屯去了。”我道:“棺木此刻在那裏呢?”弓兵道:“在就近的一塊義地上丘著。”我道:“遠嗎?”弓兵道:“不遠,不過二三裏地。”我道:“你有公事嗎?可能帶我去看看?”弓兵道:“沒事。”我就叫他帶路先走。我沿途買了些紙錢香燭之類,一路同去,果然不遠就到了。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老爺的,這是太太的。”我叫他代我點了香燭,叩了三個頭,化過紙錢。生平雖然沒有見過一麵,然而想到骨肉至親,不過各為謀食起見,便鬧到彼此天涯淪落,各不相顧,今日到此,已隔著一塊木頭,不覺流下淚來。細細察看,那棺木卻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我不禁道:“照這樣,怎麼盤運呢?”弓兵道:“如果要盤運,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來,還得要上沂州府去買呢。”
徘徊了一會,回到店裏。弓兵道:“少爺可要到赤屯去?”我道:“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趕個來回不?”弓兵道:“七十多裏地呢!要是夏天還可以,此刻冬月裏,怕趕不上來回。少爺明日動身,後天回來罷。弓兵也去請個假,陪少爺走一趟。”我道:“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勞動你?”弓兵道:“那裏的話。弓兵伺候了老爺十年多,老爺平日待我們十分恩厚,不過缺苦官窮,有心要調劑我們,也力不從心罷了。我們難道就不念一點恩義的麼?少爺到那邊,他們一個個都認不得少爺,知道他們肯放兩個小的跟少爺走不呢?多弓兵一個去了,也幫著說說。”我道:“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來,我一起謝你。”弓兵道:“少爺說了這句話,已經要折死我了!”說著,便辭了去。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那弓兵便來了。我帶的行李,隻有一個衣箱,一個馬包。因為此去隻有兩天,便不帶衣箱,寄在店裏,隻把在清江浦換來的百把兩碎紋銀,在箱子裏取出來,放在馬包裏,重新把衣箱鎖好,交代店家,便上車去了。此去隻有兩天的事,我何必拿百把兩銀子放在身邊呢?因為取出銀包時,許多人在旁邊,我怕露了人眼不便,因此就整包的帶著走了。我上了車,弓兵跨了車簷,行了半天,在路上打了個尖,下午兩點鍾光景就到了。是一所七零八落的村莊。那弓兵從前是來過的,認得門口,離著還有一箭多地,他便跳了下來,一疊連聲的叫了進去,說甚麼“大少爺來了啊!你們快出來認親啊”!隻他這一喊,便驚動了多少人出
來觀看。我下了車,都被鄉裏的人圍住了,不能走動。那弓兵在人叢中伸手來拉了我的手,才得走到門口。弓兵隨即在車上取了馬包,一同進去。弓兵指著一個人對我道:“這是舅老爺。”我看那人時,穿了一件破舊繭綢麵的老羊皮袍,腰上束了一根腰裏硬,腳上穿了一雙露出七八處棉花的棉鞋。雖在冬月裏,卻還光著腦袋,沒帶帽子。我要對他行禮時,他卻隻管說:“請坐啊,請坐啊!地方小,委屈得很啊!”看那樣子是不懂行禮的,我也隻好糊裏糊塗敷衍過了。忽然外麵來了一個女人,穿一件舊到泛白的青蓮色繭綢老羊皮襖,穿一條舊到泛黃的綠布紫腿棉褲,梳一個老式長頭,手裏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旱煙袋。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舅太太。”我也就隨便招呼一聲。舅太太道:“這是侄少爺啊,往常我們聽姑老爺說得多了,今日才見著。為甚不到屋裏坐啊?”於是馬茂林讓到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