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房裏占了大半間是個土炕,土炕上放了一張矮腳幾,幾那邊一團東西,在那裏蠕蠕欲動。弓兵道:“請炕上坐罷,這邊就是這樣的了。那邊坐的,是他們老老老。”我心中又是一疑,北邊人稱呼外祖母多有叫老老的,何以忽然弄出個“老老老”來?實在奇怪!我這邊才坐下,那邊又說老老來了,就見一個老婆子,一隻手拉了個小孩子同來。我此刻是神魂無主的,也不知是誰打誰,惟有點頭招呼而已。弓兵見了小孩子,便拉到我身邊道:“叫大哥啊!請安啊!”那孩子便對我請了個安,叫一聲“大哥”。我一手拉著道:“這是大的嗎?”弓兵道:“是。”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孩子道:“我叫祥哥兒。”我道:“你兄弟呢?”舅太太接口道:“今天大姨媽叫他去吃大米粥去的,已經叫人叫去了。小的叫魁哥兒,比大的長得還好呢。”說著話時,外麵魁哥兒來了,兩手捧著一個吃不完的棒子饅頭,一進來便在他老老身邊一靠,張開兩個小圓眼睛看著我。弓兵道:“小少爺!來,來,來!這是你大哥,怎麼不請安啊?”說著,伸手去攙他,他隻管躲著不肯過來。老老道:“快給大哥請安去!不然要打了!”魁哥兒才慢騰騰的走近兩步,合著手,把腰彎了一彎,嘴裏說得一個“安”字,這想是夙昔所教的了。我彎下腰去,拉了過來,一把抱在膝上,這隻手又把祥哥兒拉著,問道:“你兩個的爸爸呢?好苦的孩子啊!”說著,不覺流下淚來。這眼淚煞是作怪,這一流開了頭,便止不住了。兩個孩子見我哭了,也就嘩然大啼。登時惹得滿屋子的人一齊大哭,連那弓兵都在那裏擦眼淚。哭夠多時,還是那弓兵把家人勸住了,又提頭代我說起要帶兩個孩子回去的話。馬茂林沒甚說得,隻有那老老和舅太太不肯;後來說得舅太太也肯了,老老依然不肯。
追冬日子短得很,天氣已經快斷黑了。舅太太又去張羅晚飯,炒了幾個雞蛋,烙了幾張餅,大家圍著糊裏糊塗吃了,就算一頓。這是北路風氣如此,不必提他。這一夜,我帶著兩個兄弟,問長問短,無非是哭一場,笑一場。
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帶了孩子動身,那老老又一定不肯。說長說短,說到中午時候,他們又拿出麵飯來吃,好容易說得老老肯了。此時已是擠滿一屋子人,都是鄰居來看熱鬧的。我見馬家實在窮得可憐,因在馬包裏取出那包碎紋銀來,也不知那一塊是輕的是重的,生平未曾用過戥子,隻揀了一塊最大的遞給茂林道:“請你代我買點東西,請老老他們吃罷。”茂林收了道謝。我把銀子包好,依然塞在馬包裏。舅太太又遞給我一個小包裹,說是小孩子衣服,我接了過來,也塞在馬包裏,車夫提著出去。我抱了魁哥兒,弓兵抱了祥哥兒,辭別眾人,一同上車。兩個小孩子哭個不了,他的老老在那裏倚門痛哭,我也禁不住落淚。那舅太太更是“兒啊肉啊”的哭喊,便連趕車的眼圈兒也紅了。那哭聲震天的光景,猶如送喪一般。外麵看的人擠滿了,把一條大路緊緊的塞住,車子不能前進。趕車的拉著牲口慢慢的走,一麵嘴裏喊著:“讓,讓,讓!讓啊,讓啊!”才慢慢的走得動。路旁看的人,也居然有落淚的。走過半裏多路,方才漸漸人少了。
我在車上盤問祥哥兒,才知道那老老老是他老老的娘,今年一百零四歲,隻會吃,不會動的了。在車上談談說說,不覺日已沉西。今天這兩匹牲口煞是作怪,隻管走不動,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問問程途,說還有二十多裏呢。忽然前麵樹林子裏,一聲嘯響,趕車的失聲道:“罷了!”弓兵連忙抱過魁哥兒,跳下車去道:“少爺下來罷,好漢來了。”我雖未曾走過北路,然而“響馬”兩個字是知道的,但不知對付他的法子。看見弓兵下了車,我也隻得抱了祥哥兒下來。趕車的仍舊趕著牲口向前走。走不到一箭之地,那邊便來了五六個彪形漢子,手執著明晃晃的對子大刀,奔到車前,把刀向車子裏一攪,伸手把馬包一提,提了出來便要走。此時那弓兵和趕車的都站在路旁,行所無事,任其所為。我見他要走了,因向前說道:“好漢,且慢著。東西你隻管拿去。內中有一個小包裹,是這兩個小孩子的衣服,你拿去也沒用,請你把他留了,免得兩個孩子受冷,便是好漢們的陰德了。”那強盜果然就地打開了馬包,把那小包裹提了出來,又打開看了一看,才提起馬包,大踏步向樹林子裏去了。我們仍舊上車前行。那弓兵和那趕車的說起:“這一夥人是從赤屯跟了來的,大約是瞥見那包銀子之故。”趕車的道:“我和你懂得規矩的。我很怕這位老客,他是南邊來的,不懂事,鬧出亂子來。”我道:“鬧甚麼亂子呢?”弓兵道:“這一路的好漢,隻要東西,不傷人。若是和他爭論搶奪,他便是一刀一個!”我道:“那麼我問他討還小孩子衣服,他又不怎樣呢?”趕車的道:“是啊,從來沒聽見過遇了好漢,可以討得情的。”一路說著,加上幾鞭,直到定更時分,方才趕回汶水橋。正是:
隻為窮途憐幼稚,致教強盜發慈悲。
未知到了汶水橋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