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道:“那兩位令弟,是在那裏找回來的?”我便將如何得信,如何兩次發電給伯父,如何得伯父的信,如何動身,如何找著那弓兵,那弓兵如何念舊,如何帶我到赤屯,如何相見,如何帶來,如何遇強盜,如何到蒙陰借債,如何在清江浦得這裏電報,一一說了。又對伯母說道:“侄兒鬥膽說一句話,我從十幾歲上,拿了一雙白手空拳出來,和吳繼之兩個混,我們兩個向沒分家,掙到了一百多萬,大約少說點,侄兒也分得著四五十萬的了。此刻並且倒了,市麵也算見過了。那個忘八蛋崽子,才想著靠了兼祧的名目,圖謀家當!既然十五叔這麼疑心,我就搬到客棧裏住去。”寄道:“啊啊啊!這是你們的家事,怎麼派到我疑心起來?”伯母道:“這不是疑心,不過因為你伯父虧空太大了,大家商量個辦法。”我道:“商量有商量的話。我見了伯父,還我伯父的規矩,這是我們的家法。他姓差了一點的,配嗎!”寄站起來對伯母道:“我還有點事,先去去再來。”說罷,去了。我對伯母道:“這是個甚麼混賬東西!我一來了,他劈頭就問我道:‘你來做甚麼?’我又不認得他,真是豈有此理!他要不來,來了,我還要好好的當麵損他呢!”伯母道:“十五叔向來心直口快,每每就是這個上頭討嫌。”又說了幾句話,便進去了。我便要叫人把行李搬到客棧裏去,倒是良新苦苦把我留住。
坐了一會,忽聽得外麵有女子聲音,良新向外一張,對我道:“寄的老婆來了。”我也並不在意。到了晚上,我在花廳對過書房裏開了鋪蓋,便寫了幾封信,分寄繼之、子安、述農等, 又起了一個訃帖稿子,方才睡下。無奈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到得半夜時,似乎房門外有人走動,我悄悄起來一張,隻見幾個人,在那裏悄悄的抬了幾個大皮箱往外去,約莫有七八個。我心中暗暗好笑,我又不是山東路上強盜,這是何苦。
到了明日,我便把訃帖稿子發出去叫刻。查了有幾處是上司,應該用寫本的,便寫了。不多幾日,寫的寫好了,刻的印好了,我就請良新把伯父的朋友,一一記了出來,開個橫單,一一照寫了簽子。也不和伯母商量,填了開吊日子,發出去。所有送奠禮來的,就煩良新經手記賬。到了受吊之日,應該用甚麼的,都拜托良新在人家送來的奠分錢上開支。我隻穿了期親的服製,在旁邊回禮。那丁寄被我那天說了之後,一直沒有來過,直到開吊那天才來,行過了禮就走了。
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我便把鋪蓋拿到上房,對著伯母打起來;又把箱子拿進去開了,把東西一一檢出來,請伯母看過道:“侄兒這幾件東西來,還是這幾件東西去,並不曾多拿一絲一縷。侄兒就此去了。”伯母呆呆的看著,一言不發。我在靈前叩了三個頭,起來便叫人挑了行李出城。偏偏今天沒有船,就在客棧住了兩夜,方才附船到漢口。到了漢口,便過到下水船去。一直到了上海,叫人挑了行李進城。
走到也是園濱文述農門首,抬頭一看,隻見斷壁頹垣,荒涼滿目,看那光景是被火燒的。那燒不盡的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寫著“文宅暫遷運糧河濱”八個字。好得運糧河濱離此不遠,便叫挑夫挑了過去,找著了地方挑了進去。隻見述農敝衣破冠的迎了出來,彼此一見,也不解何故,便放聲大哭起來。我才開發了挑夫,問起房子是怎樣的。述農道:“不必說起!我在蒙陰算清了交代,便趕回上海,才知道你們生意倒了,隻得回家替侶笙設法。本打算把房子典去,再賣幾畝田,雖然不夠,姑且帶到山東,在他同鄉、同寅處再商量設法。看見你兩位令弟,方代你慶慰。誰知過得兩天,廚下不戒於火,延燒起來,燒個罄盡,連田上的方單都燒掉了。不補了出來,賣不出去,要補起來呢,此刻又設了個甚麼升科局,補起來,那費用比買的價還大。幸而隻燒我自己一家,並未延及鄰居。此刻這裏是暫借舍親的房屋住著。”我道:“令弟杏農呢?”述農道:“他又到天津謀事去了。”我道:“子安呢?”述農道:“這裏房子少,住不下,他到他親戚家去了。”我道:“我兩個舍弟呢?”述農道:“在裏麵。這兩天和內人混得很熟了。”說著,便親自進去,帶了出來見我。彼此又太息一番。
述農道:“這邊的訟事消息,一天緊似一天,日間有船,你不如早點回去商議個善後之法罷。”我到了此時,除回去之外,也是束手無策,便依了述農的話。又念我自從出門應世以來,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寫了筆記,這部筆記足足盤弄了二十年了。今日回家鄉去,不知何日再出來,不如把他留下給述農,覓一個喜事朋友,代我傳揚出去,也不枉了這二十年的功夫。因取出那個日記來,自己題了個簽,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又注了個“九死一生筆記’,交給述農,告知此意。述農一口答應了。我便帶了兩個小兄弟,附輪船回家鄉去了。
看官!須知第一回楔子上說的,那在城門口插標賣書的,就是文述農了。死裏逃生得了這部筆記,交付了橫濱新小說社。後來《新小說》停版,又轉托了上海廣智書局,陸續印了出來。到此便是全書告終了。正是:
悲歡離合廿年事,隆替興亡一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