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南省永昌府所屬,騰越州迤東,有一座哀牢山,漢苗雜處,萬峰環繞中,有一座小峰巒,名曰獅子林,又曰獅峰,周圍有二百餘裏方圓,層巒疊翠,風景幽秀,峰巒環繞之中隱著一所村莊,幾乎與外界隔絕。全村七八百戶人家,人人勤勞,因土地肥沃,出產豐富,卻能自給自足,因而全村生活相當安適。
村中向來漢苗雜處,中有十分之二是熟苗,其餘均是漢民,全村以鍾姓為大族,因地僻山深,當地土司對於此村人民,不甚過問,向由全村人眾自動推舉,本村一戶最有才能,而為全村人民謀福利的人作為村長,一切事務,都由村長主持,此風相沿,已有數百年之長,直到明朝末葉,依然如此。
當明末崇禎年間,發生許多動蕩不安的時局,各地人民自然也十二分的流離顛沛,獅子村地處滇中,非常偏僻,絕非兵家必爭之地,所以在頭幾年,當地頗稱安靖,儼然桃源,及至張獻忠入了川中,滇省鄰近之地,自然也受到些兵革的影響,因此獅村的人民也不得不想保村衛民之策。
村中既打算自衛,自然應由村長來領導群眾。這位村長是誰呢?這便是本書必須要詳敘的一個家族,村長鍾軼群,為鍾姓族中最有能力的一家,據傳先人為明太祖開國時佐命功臣之一,其後也累代列於仕班,原來隸籍北方,嗣於正統年間,土木之變,避居滇中哀牢山,到明末時,也已百四五十年。當崇禎即位之初,鍾軼群見朝廷腐敗,群雄四起,眼看國家將有大變,便蓄意為全村謀安樂,好在他將村中事務料理妥帖,也一樣是為群眾服務,造福桑梓。二十年來,大明江山雖已搞得一塌糊塗,而哀牢山獅子峰的獅村,卻治理得井井有條。
軼群其時年逾五旬,夫人早故,生有子女各一,子名鼎盛,別號傳詩,女名蕤貞,乳名麼鳳。傳詩長麼鳳十一歲,對於弱妹,異常友愛,一家族姓雖多,家庭卻極簡單,父子三口,過著最太平安逸的日子。軼群以世代尚武,幼年便習武事,曾得名師傳授,其藝雖未用於世,卻有真實的功夫。到晚年覺得學武一生,尚未一用,便將畢生藝事,盡傳於傳詩、麼鳳兄妹二人,以為強身之道。
傳詩生有異稟,食能兼人,力敵百夫,再加以武術鍛煉,武功自然格外精純。軼群當年學藝之時,是得諸寧波葉繼美之傳。葉係武當祖師張三豐門人,海鹽張鬆溪高足,因此鍾軼群雖不曾在江湖上走動,又不曾在行陣間立過功勳,但是要講武術的派別和傳授,確是絲毫不苟,可稱是一位不名世的英雄人物。全村千餘口,因服膺他為人的正直和武功的精到,確是全村第一個人物,因此數十年來,大家自願推軼群為村長,一切唯命是從,這都非偶然僥幸之事。
崇禎初年,李自成起自田間,以推倒貪汙政府為目標,實行農民革命,起而從之者,立即有百餘萬人,此種現象,並非李自成有何令人景從之處,實是明朝那些政府官員所促成,因為當時苛斂重賦,民不堪命,沒有一個老百姓不是窮困得喘不過氣來,而天下所有脂膏,全都入了貪官汙吏的私囊,自然會造成這亡國的局麵。
獅村雖僻處邊陲,畢竟與人無爭。在那個時候,除去李自成逐鹿中原,同時還有一個張獻忠,他一路向西,來到四川。誰知進川後,一變過去作為,於是蜀中人民不但不能得到他的好處,反倒成為他的魚肉。滇黔地鄰川邊,自然也要受到威脅。在此種情勢下,老弱者轉乎溝壑,這是毫無問題的犧牲品了,少壯與狡黠者,則起而走四方,或是團結了一部分的力量,用以自衛。哀牢山獅村,便是在這種情勢下,全村的組織也就越加堅固。
村長鍾軼群,無疑的是個領導人物,可是在崇禎十七年的春季,軼群年老病死,其時兒子鍾傳詩已經二十九歲,生落得一表人物,比他父親還要英勇。大凡人的年齡與事業的進退上頗有關係,上了年歲的人,經驗多了,顧慮也便多了,有時候思慮周詳,果然是他的好處,但是有時卻難免猶移不決,往往是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少年人卻是一鼓作氣,遇事勇往直前,往往不計成敗,做了再說。這樣果然有時會獲得考慮欠周的過失,但是這究竟還是能力問題,如果真是有見地、有能為的少年,亦必審慎而後出之,那末過去老年人所認為不可做,或是不敢作的種種事情,畢竟由少年來告成功。這便是少年人比較有魄力、有膽量的緣故。
上麵這一種論調,也就是可以看出鍾軼群與鍾傳詩父子間的作風。在鍾軼群時代,天下太平,人人尚能豐衣足食,自然一切以不更張、不多事為是,等到鍾傳詩的時代,天下多故,盜匪橫行,政府自顧不暇,何來力量保護人民?此時便不得不由人民自己想法來救護自己,鍾傳詩便是最適當的一個人物,所以,他在崇禎末年便成了哀牢山獅村的唯一舵手。
離獅村五十裏路,有一座風溪山,山西有一所沙村,與獅村可稱是鄰村。獅村村戶與外隔絕,獨與沙村有個往來,這是因為兩村素有姻婭之誼,從三四代下來都是非常關切的。到了鍾軼群上一輩,與沙村村主沙若水更結了一層兒女姻親,乃是軼群之姊嫁與沙若水之子沙鷹汀為室。鷹汀結褵後,妻鍾氏不久死去,留下一子,名沙金,別號寶泉,年歲比傳詩小上六七歲,卻是異常穎悟。沙家本無人習武,沙金自幼失恃,舅父軼群憐其孤雛,時加照拂,又愛其聰俊,便自幼教以武術,故沙金幼年所得,原也是武當派。後因沙鷹汀繼娶朱氏,對前房子沙金不甚喜愛,鍾軼群便將沙金領到身邊,所有習文學武之事,都與自己兒子傳詩、女兒麼鳳一同研讀,因此沙金與鍾傳詩兄妹,雖屬姑表弟兄,其實那一分親愛,正和自己手足一般。
當金沙在十五歲時,住在鍾家,有一日竟告失蹤,鍾家自軼群起,真是沒一人不憂急,初以為離不開獅村、沙村這兩處地方,便派了多人,在兩村遍找多日,不料毫無蹤影。鍾軼群覺得從自己家將沙金走失,十分對不起沙鷹汀,哪知鷹汀後妻已連生了二子一女,對於沙金已不甚在意,後母方麵更不必說,雖不至於說走失了好,但也並不想去找回來。軼群見此情形,對於鷹汀自然十分不滿,從此後,兩家便不如從前往來的親密。眨眨眼過了六年,沙金始終音耗全無,日久兩家也幾乎將他這人忘記了。
這一年軼群去世,到了百日引貼設奠,族中人和親友們紛紛來弔。正當親友吊奠之際,忽從大門外直衝進一個少年來,看他玉麵朱唇,長眉鳳目,十分俊逸,身著一套布服,下麵青鞵白襪,雖甚樸素,卻是猿臂蜂腰,行動如風,顯得分外英武。眾人正自奇詫,那少年一步搶到軼群靈前,撲翻身拜倒塵埃,放聲悲慟,口呼舅舅,眾人才想到此人便是失蹤多年的沙金,大家一陣紛亂,便有人勸住了他的哭拜。此時傳詩在孝幃裏也早聽人說是沙金忽歸,因自己身在苫塊,不能出見,正想命人去請少年來見,忽然幃前人聲嘈雜,果然因沙金哭拜畢後,立刻要見見闊別多年的表兄鍾傳詩,已由幾位親友陪到幃前。傳詩一見沙金的豐度,不由暗暗歡喜,沙金想到幼年同在學藝時,情同骨肉,不料今日歸來,已見不到恩重如山的母舅了,不禁握了傳詩的一隻手,悲悲切切地哭了起來。傳詩自然也是相對默然,不勝悲戚。當時沙金便向傳詩對麵的草薦坐下來,與傳詩細談別後之事,而沙金失蹤後的一切遭遇,自然更為傳詩等所急於要知道的。
沙金在十五歲的那一年,文事已能下筆作篇五六百到千來字的文章,武事也已識得門徑,且因受自軼群之傳,自然是武當一派,不過功淺力微,尚談不到實用。這一日正是暮春天氣,獅子峰西首六七裏,有一地名桃塢,正值桃花盛開。沙金課餘,信步閑走,不覺已到桃塢,遠遠一望,果見彌漫枝頭,已開得和雲錦一般,一時興至,便獨自個向桃塢深處行去。那裏本是個遊賞之地,遊人自然極多,沙金左轉右轉,一直轉到桃塢後麵,那地方卻無桃花,隻有一片竹林和一叢芭蕉,碧油油的也正長得好一叢肥葉。沙金走了半日,本打算找個清靜地方歇歇腿,就在竹林中一方青石上坐下,哪知剛剛坐下,就見一位須眉漆黑,麵皮雪白的僧人,從林中踱出來,一見沙金,就向他點頭微笑道:“今日有閑,來看桃花?怎的不與你舅舅、表兄同來?”
沙金本不認識此僧,一聞此言,還以為是舅父的朋友,當即起立答道:“是的,我一時閑步走來,家舅父等並不知道。”
僧人聽了點點頭,便笑著走到沙金身邊,仔細打量了個夠。沙金正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忽聽僧人笑問道:“你這幾年,練了些什麼功夫?能試幾手給我看看嗎?”
沙金聽他的問話,儼然父執考驗晚輩的聲調,自然不敢不答,約略說了些練過的幾手功夫,哪知僧人聞言,微微一笑,看那意思,仿佛十分輕視,正自不解,隻聽僧人道:“我姑且試一試你的力量如何?”說罷,將直裰撩開,露出肚腹,就用手指了指自己肚子,向沙金說道,“你隻管用力打去,不要客氣。”
沙金此時正是進退失據,覺得打也不好,不打也不好,呆在那裏,作聲不得。僧人卻一再催促,並有不耐的神氣,沙金也覺得此僧確是蔑視自己和舅父軼群的拳法,心中本有些不服氣,此刻被他一再催促,也就毫不客氣地站在那僧麵前,用足臂力,向他肚腹一拳打去,但聞“噗”的一聲,僧人的肚皮已成一凹洞,竟將沙金之拳吃住,沙金不由著急,想拔出來,卻哪裏能夠,正在惶急之時,隻聽那僧哈哈一笑,頓覺自己拳頭如同納入一個火爐內,熱得發燙,心中愈慌,正要用力拔去,哪知那僧一聲“去吧”,肚子一鼓氣,沙金便如同球似的直拋出去,還算足下有跟,下部勉強一作勁,雖已跌跌衝出好幾步,總算還不曾躺下。
那僧見沙金居然不曾跌倒,似乎甚為詫異,一語不發,看了沙金半晌,忽然點頭讚道:“孺子可教,孺子可造,可惜可惜,可惜未得名師,白耽誤了好胚子。”
沙金當時被彈出老遠,心中不但慚愧,竟不期然地生了一種敬仰之念,便呆呆望著他,作聲不得。那僧麵現得色,笑眯眯地向沙金說道:“好孩子,你真是一個好材料,可惜白糟蹋了,你願不願意從我為師?”
沙金此時已深覺僧人本領高強,更覺自己過去所學,竟一些沒用,畢竟孩子的頭腦簡單,隻從一麵著想,當時便嚅囁道:“我倒願意,可是你老能隨我到家去嗎?”
那僧聽了,含笑搖頭道:“隻有徒弟跟了師父走,那有師父跟了徒弟走的?”
沙金當時即搖頭道:“那就沒法拜你為師了,因為我舅舅要找我的,我如何能跟你去?”
那僧聞言,眉毛一動,即道:“那不要緊,你今天先跟了我去,明天一早我就去告訴你舅舅就是。”說著就一手挽定沙金,挈他同行。
沙金此時本有些怕他,而且那僧挽住沙金時,沙金覺得被挽的一隻手,就如中了鐵器纏繞一般,動都動不了,究竟一個小孩子,懾於如此強力之下,一時既不敢違抗,又想到看情形必與舅父相識,明天自有他向舅父說去,沙金學武心濃,如此一想,居然委委屈屈地隨了那僧而去。可是當天便走了不少的路,沙金都不認識,又不敢問,一到天黑,二人就住在一所枯廟裏,那僧似乎原住在廟中,可是次日,沙金見他將室內物件隨身帶了上路,又不去找鍾軼群,一味地挽住自己,向千山萬水中走去,此刻沙金不免疑懼起來,忍不住問了一聲。誰知那僧先是不理,後來似乎惱了,大發脾氣,沙金嚇得不敢再問,從此二人便越走越遠,居然有一天那僧將沙金帶入一所大廟裏,沙金見門額上寫著少林禪寺下院,才知道他將自己帶到少林寺來了,可是並不知少林寺在何省何縣,仍是糊裏糊塗地跟著那僧住下,從此晝夜從他學習武功。同寺僧人差不多皆有功夫,見了自己,從來也不理不睬,這真使沙金不勝詫異,沙金實在悶不過,有時問問那僧,自己到此,舅父處已經通知過沒有?那僧總是一百個不理,後來沙金沒法,有一天打算偷偷跑出廟去,卻被那僧撞破,這一來可壞了,竟將沙金捉回,苦苦地吊打了一頓,嚇得沙金從此不敢放行一步,同時那僧對於沙金逃走一點,也就十分防閑,直到過了兩年,沙金武功大進,與前已是判若兩人,那僧才稍稍寬容了些。此時沙金見自己武功日進,不由對於這位師傅發生了好感,自己也再不想逃走,不過有時想到鍾家,未免念念而已。那僧似也解得沙金之意,此時對於沙金,漸漸的由嚴厲變成了和婉,再過一年,更由和婉又變成了親愛,此時他師徒已是恩同父子,那僧才將自己的來曆,和所以收沙金為徒的用意,對沙金說了個詳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