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村聚義(2 / 3)

那僧自幼出家,法名悟性,原是嵩山少林寺一名高職司的和尚,因犯了過失,被方丈罰派到福建下院來看守藏經樓。悟性鬱鬱不得誌,在萬分無聊中,忽發了一個宏願,便是立誓要將藏經樓中所有七十二種拳經學成練熟,但他一經研究,才感覺到自己讀書不多,經中文義頗深,既不能通曉注解中的奧秘,自己的年歲也來不及一一參悟,如請朋友幫忙,又怕稀世密術被人先得,於是他便打算收一個能文能武的好徒弟,從徒弟身上來發明此奧,但是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對象。忽然從一個點蒼山的同道那邊,聽說哀牢山獅子峰下獅村鍾姓家中,有兩個奇異的孩子,資質聰慧,秉賦特異,正由他們大人教給武藝。他偶然聽來,也不過在萬分不得已中,打算姑妄一試,因此就特意去獅村暗探,居然看見這一對奇童,那無疑的自然就是鍾傳詩和沙金二人。他一見傳詩,果覺最為合式,但細察品貌,知此孩秉性沉靜,不易誘惑,不受威脅,沙金雖更比傳詩聰明,但不如他厚重,氣浮易惑,容易到手。原來,悟性尤精相術,兩小孩的品性,一眼就看到了底,從此他就逗留在獅村近處,專等機會下手,恰巧那日沙金獨行觀花,竟被悟性強懾而來。沙金一住六年,不但武術到家,便是奇門六甲等術,也是學會,尤其難得的便是七十二種拳經中注釋,都仗了沙金的文字根底,為師解說,悟性聽了解說,悉心研習,才參悟出來,於是師徒二人,再共同練習,這正是非沙金的文學,不能明其注解;非悟性的武功基礎,不能參透拳經。兩人湊到一處,才能成此大功,也正是悟性一番苦心才有此收獲。

拳經練成那年,沙金正是二十一歲,悟性因目的已達,沙金自無再留的必要,這才對他說明要送他回獅村之意,沙金此時,倒轉有戀戀不舍之意,悟性又向他說道:“方今天下大亂,陝豫川鄂一帶,烽煙遍地,此間少林下院,乃在福建省內,從此處回滇,一路也不甚好走,幸而你是單身一人,又有這一身武藝,不論遇上什麼,你也總能過去,希望你還家後,好好地為民眾服務,不要走入歧途,切記切記,明日下山去罷。”

沙金便於次晨拜別了悟性,起身回滇,一回到獅村,才知舅父鍾軼群近方死去,自己深悔不早走幾月,也許還能與舅父見上一麵呢。

傳詩自聞沙金這些年來,列入少林門牆,又通曉少林派最貴重的七十二鍾拳經,知他能力大非昔比,心中自是歡喜。二人久別重逢,撫今追昔,不覺一直談到掌燈時分,此時吊客漸散,靈幃外也漸漸清淨下來,沙金正陪著傳詩坐在幃中,忽聽廊下有一陣衣衫窸窣之聲,猛聽一聲嬌清脆響的嗓音,叫聲大哥,接著靈幃起處,進來一位少女,渾身縞素,見幃內哥哥身側,坐著一個少年,不知何人,不由得立住了,欲進又止,正踟躕間,傳詩已向少女笑道:“妹子,你忘了六年前走失的沙家表弟嗎?這位就是沙寶泉表弟呀。”

那少女聽說,立即回眸向沙金說道:“原來是寶泉表哥,不是大哥說明,我真再也不敢認了。”

沙金此時,一見麵前立著一位風姿絕世的表妹,不由己的有些眼花繚亂,結舌張口,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傳詩見沙金這付形景,以為他是多年不見,不認得了,便也向他笑說道:“這就是表妹麼鳳,你難道不認識了嗎?”

麼鳳見沙金那種瞪眼失神的樣子,隻淡淡地一笑,向他說了聲“表哥請坐”,即從靈幃內走了出去。

鍾軼群的喪事過去了,可是外邊的局勢,卻一天緊一天,今天有人傳說李闖王已破了居庸關,明天又有人傳說李闖王已打到北京,傳來傳去,果然在甲申年三月十九那天北京被攻入,城破之日,崇禎帝在煤山自盡,李闖進了北京。當時的山海關守將吳三桂,因一念之私,拘引滿清入關,勢如破竹,滿清入關以來,一路南向,想席卷華夏為己有。

這消息一經傳來,滇中雖遠在邊陲,自也相當震驚,因此便想邀請村眾共議本村的出處態度。沙金自負奇才,而且膽識優長,才氣縱橫,不似傳詩穩健守成,他力主號召全村,首舉義旗,以獅村作一個抗清的大本營,將來漸漸地向縣府省一步步地擴張出去,有何不可?這一天傳詩請了沙金和村中幾位老前輩,此外更有兩家在本地麵上具有潛勢力的村人,同到家中大廳上商議此事。這兩家有勢力的村人,一位姓梁名實甫,一位姓周名鬱文,雖然均係外姓,並非鍾氏族人,但在獅村居住已有了年代,在地方上頗具勢力。周鬱文原係苗族,與漢人雜居多年,一切習尚,都與漢族相同,可是在苗族一麵,他仍能以同族地位,去利用他的勢力,所以周家在本村更擁有一部分苗民的潛力。當時大家談到本村是以守護為主,還是以舉義為主之時,沙、鍾二人主見微有不同,不過一則沙金終是外人,二則村中父老,多半膽小怕事,不敢以蕞爾小村,高唱舉義,所以多數讚成以守護本村,與維持安居,不為暴力所侵為主。沙金本也並非反對傳詩,自然也就同意,並表示自己雖是外人,自幼蒙鍾氏舅父恩養,與傳詩兄妹情同手足,此時事急,守望相助,義不容辭,無論任何別人不肯做、不敢做的難事,請鍾村長隻管派自己去幹,絕不推諉,為了村中安全,縱然萬死,在所不辭。他這樣一表示,別說傳詩心中高興,便是在坐村人,誰不感到沙金的義氣幹雲,肝膽照人?

鍾傳詩與村中父者商議之後,決定了一個大體,便是以守護本村為宗旨。到了晚間,向妹子麼鳳一提到白天商定的辦法,不料麼鳳怫然說道:“大哥此舉,自然是熱心為村中謀安全,但是我以為這是全村的事,應由全村村民來決定,如何仍由幾位年老的村翁,自命全村代表,隨隨便便,依了少數人的主見,來決定辦法,未見得能與真正群眾的意旨相合。果然這幾位村翁代表素具勢力,一般村民縱然不願意,也不敢反對,但是我家素以得眾為眾所信,父親去世,由大哥繼著下去,應當依照過去的辦法,每事必經真正大眾之意為進退,才免得一般人說你擅主,說你獨霸,同時也可以不使向來的包辦主義摻縱全局。妹子此言,不知大哥以為如何?”

傳詩聞言,心中十分愧服,忙點頭說道:“妹子的話說得太對了,隻怪我粗心,同時也是因事態緊了些,總覺知會全村人眾,由大眾來決定,恐誤了時日,便想從速決定,既如此,明天我再重新召集他們,商量辦法。”

麼鳳道:“時日不許可,應該早些決定,這是對的,不過我想目前所最要緊的一著,也就是防護兩個字,這可以先著手起來,譬如哪一路應派哪一位領導防守?哪一角應由哪一人保護?都可先定,至於究竟是僅僅防守自保,還是聯合各地義民,或是那路統帥,以圖進取,而兼恢複,這一層卻是大問題,妹子以為應從長計議,集合眾見,再定方針。”

傳詩連連點頭道:“妹子所言,大有見地,我實在慚愧得很,明天我們議事,你務必也到,這樣可以多一個好幫手。”

麼鳳聽了,微微一笑道:“我不過對自己哥哥貢獻一點意見,大庭廣眾中,我一個女孩子家,居然也跑去隨便發言,未免世人看著不好,我還是在背後替大哥作些零碎小事吧。”

傳詩哪裏肯聽,一到次日,傳詩便將麼鳳之意對村中父老們一說,並且聲明這是舍妹蕤貞的意見,我甚為讚同,所以請諸父老轉達各家村眾,擇定四月初八浴佛日,在本村十字路口廣場中齊集,要聽一聽全村人民的意見。”

此言一出,自然有一部分老年人不讚成,以為如此作法,要我們這些模範村民,與代表人物作什?就中尤以梁實甫、周鬱文二人為最,原來此二人便是模範的土豪劣紳,在本村具有一部分惡勢力,素以壓迫善良,剝削鄉裏為務,隻因鍾軼群為人公正,顧憐貧弱,所以還不敢十分胡為,如今聽傳詩實行此等平等化的辦法,說不出的不願意。隻有沙金聽了,甚以為然,又聽說是表妹蕤貞的主見,心中對蕤貞便欽佩道一百二十分,當時雖默默不語,心中卻已神馳於這位巾幗英雄的左右。

大凡人的情感,果然可由環境去造成,但有時卻也不盡然。姑言男女之愛吧,我們往往見到許多極其相稱的一對青年男女,在旁人目光中,正是所謂郎才女貌,沒一樣不堪匹敵,但在他們本身,反好像有許多互不滿意的地方。這樣的情形,如果這一對已是成了夫婦的,當然會發生仳離的不幸事件,如果本非夫婦,而僅是朋友的關係,那末他們的交情,也就由此而止,絕不能希望他們更進一步。這種理由,在我中國近於迷信的說法,便是所謂各有緣分,因為甲被乙所認為不值一顧的,而偏偏被丙認為是一宗稀世的寶貝,正未可知,這正所謂各有因緣莫羨人了。作者嚕嚕嗦嗦說這番話的原因,卻非無病沉吟,正是因為沙金與麼鳳二者間,實具有各有因緣的一種情形,因他二人的原故,竟致連累整個局勢,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試問他們二者間究竟有如何的一種情形呢?這必須要從頭敘起。

沙金在鍾家教養之時,年紀尚小,智識未開,雖與傳詩兄妹,青梅竹馬,從小便在一處吃喝玩樂,但那是孩提之心,談得來在一起多玩一會,說翻了誰不理誰,過一會卻又若無其事了,這些正是小孩家普遍的心理。自沙金失蹤以後,他六年之間,終日與老僧枯禪為伍,幼年性情,容易轉變,在無可奈何中,也就將童年朝夕相處的傳詩兄妹,漸漸忘了。一到學成還鄉之日,已經二十一歲,少年性情,自然與孩提不同,一旦又回到童年朝夕與共的環境裏,自然要追想到兒年的一種光景,不但如此,恐怕還要更進一步,這便是沙金與麼鳳的友誼問題了。

沙金自回獅村,那時他父沙鷹汀已經去世,家裏隻有繼母和幾個異母弟妹,雖說失蹤歸來,不能不回家去,但是他那個家庭,早已不能引起他心中的戀戀,不多幾日,仍是回到獅村鍾家,正當時局緊張,傳詩知道沙金是一個最好的助手,如何肯不堅留他常住獅村?沙金一則軫念時艱,極思佐了傳詩,做一番事業;二則憧憬著幼年青梅竹馬的交情,有意要幫助傳詩;三則他自從那天在靈幃內見了麼鳳,覺得這位昔年丫角的小表妹,已出落得豐姿映麗,體態娉婷,尤其骨秀神清,與一般時俗女兒不同,雖僅匆匆一麵,早已為之傾倒,後來又聽鍾傳詩提到麼鳳對於防護獅村的種種見解,深覺這位表妹,秀外慧中,絕非尋常女子,益發傾倒備至。自己因是常住鍾家的人,當然與麼鳳朝夕見麵,越是日與美人相親相近,越發使得他夢魂顛倒。俗語說旁觀者清,當局者昏,沙金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遇事本極看得透徹,但一旦墜入情網,一切理智見解,難免為私欲所蔽,所謂欲能蔽明,這一來可就一切變成頑鈍了。

在麼鳳本人,因為沙金既是至親,又係從小在鍾家教養成人,雖是親戚,實際上與自家兄妹相等,所以對於沙金亦與對傳詩一樣,概以兄長事之,這樣當然日常的一切言談舉動,自然不拘形跡,何況麼鳳本是豁達的胸襟,向不作兒女忸怩之態。可是在沙金心中,先已存了一層愛欲在內,絕未拿麼鳳當同胞妹子看待,見麼鳳平時談笑,對自己毫不避忌,錯會了意,以為麼鳳對於自己,從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交誼中,竟已進入到我我卿卿,相憐相愛的程度中了,但他雖已惑於麼鳳豐如桃李的姿色,但有時仍懾於麼鳳那種冷若冰霜的態度,從未敢造次流露愛慕之忱。這一來,麼鳳天真爛漫,更不會想到沙金會有此種意念。像這一類的情形,兩人的形跡雖愈來愈近,而兩人的內心距離,卻愈來愈遠。

再說鍾傳詩二次召集村眾,實行全體村民自由選擇守護本村與起義抗清的兩種辦法之後,不料小小村莊,人雖不多,倒有十分之六七的人不願薙發留辮,因此決議下來,除一麵嚴守獅子峰一帶外,便是聯合各路義師,響應南朝,共圖恢複。別看小小村莊,蠢蠢民眾居然通過了偌大一個題目,真是為鍾傳詩意想不到的事。可是,這裏麵也大有不讚成此舉的人在,這便是梁周兩家及村中一般有錢有勢的地主們。他們所關心的,隻有自己的地田和財產,隻要在保全財產的唯一有利條件下,其他問題都不會到他們心裏去了。在他們以為,如果老老實實地薙了頭發,留上辮子,地田財產總保住了;如果一經起義,買得個誌士的虛名,說不定田地財產都搞得精光,我們要這誌士頭銜何用?但是他們少數人縱然反對,也不敢形諸口舌,致遭全村民的唾棄,隻有垂頭喪氣地含著一肚子的不樂意,跟在別人的後麵,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