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事的進行決定之後,最最興奮的便是沙金與麼鳳兩個人。傳詩呢,素來秉性沉毅,喜怒不甚形於辭色,他有這一身的本領,豈有願意為異族的臣奴的?不過他是一個深謀遠慮的人,他懂得此事責任的重大,他知道此事許成不許敗,小小一個村莊要負起如此大任來,正不是一件隨便可成的事,他並非畏難,他是老成持重,要計出萬全,因此在決定這項行動以後,他唯一的事情,就是研究應該如何進行,才得萬全。他在每一件事情不能得到辦法之時,必去與沙金商量,沙金也必有一種適當的辦法來貢獻給他,他於是深覺沙金真是一個有為的青年,並且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自己總覺得不如他的機智,因此他不但時時在麼鳳麵前誇讚沙金,也越發地倚沙金為左右手。沙金也念在同舟共濟,而且兩人是總角深交,正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切謀劃,無不竭盡全力,任勞任怨。在此同心協力的局麵下,這小小一個村組織的中樞人物,鍾、沙二人真同一個人一樣,自然一切都進行得很好。
其時正當轉過春來,為乙酉早春。那時南都君臣,雖說是受命危難之際,舉足興亡之間,可是福王昏淫不問政事,文治方麵,總宰馬士英勾結了鐺兒阮大鉞輩,一味招權納賄,排除異己,營私結黨,鬧得正人君子,不是被讒遠黜,便是自身隱退,南京城裏,卻是燕子春燈,笙歌徹夜,正在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武備方麵,雖有史可法督師江北,四鎮不和,互相牽製,史閣部縱有一片血誠,企圖恢複,但既無充實的餉糈,四鎮更不聽從他的調度,到了極點,至少給他一點老麵子而已,試問這樣的兵備,如何能夠抵抗精嚴驍勇的清軍呢?到了那年初夏,敵軍尚未渡河,四鎮先已火並,敵人乘此渡了黃河,四鎮部下竟而投降了敵軍,清軍竟容容易易,長驅南下,迫近了揚州,圍了南京。史閣部梅花嶺自殉,宏光帝成了俘虜,南朝就此完結。此時遠在哀牢山中的傳詩等人,尚不能詳悉南京情形,還以為宏光帝紛紛起用先朝一批謀臣武將,眼看大有作為,同時雲南遠在邊陲,清軍尚未渡河,自然鞭長莫及,但是地方上自有一批敗類,希圖攫取一些賣國富貴,這便是使得鍾、沙等人惴惴不安的原因。
雲南雖遠,也是邊陲重鎮。當宏光年,寧南侯左良玉坐鎮江漢,自然要東連皖贛,南接湘滇,北拒清兵,西防張獻忠的東下,因此鍾傳詩主張聯絡雲貴兩省的有力土司,東向左軍款洽,以拒邊區土匪的侵入。要知天下大勢,本非一成不變的,在鍾傳詩等首創義旗之時,原為表示不臣清室,哪知其時清軍尚未過江,還顧不到來吞並萬裏以外的雲南,那時川滇邊境的諸自雄,本是無賴出身,乘機占山立寨,聚眾為盜,並且時常有進窺滇黔邊帶之意。鍾傳詩深恐這怎下去,清軍未到,而諸自雄先臨,於是便將此意向村中各主事人商談一遍,立刻將目標暫時移到諸自雄身上,雖然同是一樣防敵,可是這裏麵自然生出一種問題來了。究竟是什麼問題?這便是本書的一個關鍵。
獅村自從高舉義旗以來,事實上雖無與敵戰鬥,或是出師勤王等類情形,可是村中備禦卻非常嚴密,平時往來商賈,除了正當商業仍然照常,其他販私等業,卻就因防守嚴禁而受了影響,這一來經營此業者實損失不少。獅村中恃此以富的,別人不提,隻梁、周兩家就全是幹這個的,今番卻都受了極大的損失,因此在暗中反對傳詩此種計劃的,也是梁、周兩姓,而尤以周鬱文為最。他們打算破壞傳詩的政策,但是以眾望勢力,兩皆不敵,不得不在表麵上虛與委蛇。周鬱文有一個獨養子,名喚周道生,平時最為無賴,幼年時也喜拳腳,專一招納許多江湖亡命在家,以為爪牙,他最初目的,不過為便利他家販私的買賣而已,及至村中一經舉義,他家沒了指望,便想利用一批亡命,所為反抗之資,偏偏這批亡命中有二人便是昔日川邊匪首諸自雄的夥伴,這兩人一個名張全勝,一個名嶽濤,身手都還不錯,又兼是積年滑賊,心思狡詐,詭謀百出,周鬱文父子連年走私,都倚二人為左右手。
這一日,周鬱文從鍾傳詩家中會議回去,便對兒子道生歎氣道:“事情越來越糟了。今天鍾家那娃子不知聽了誰的主意,說是防敵不如防賊要緊,怕川邊的諸自雄侵入到村中來,要全村加緊東北兩路上的防備,這一來我們去四川的卡子上不是更加緊了嗎?”
道生聞言,吃了一驚,忙問道:“這樣說,我們往來川省的私貨不是眼看就完了嗎?”
鬱文歎道:“誰說不是呢!”
道生年紀雖輕,較鬱文尤為詭詐陰險,當時心中轉了一陣自私自利的念頭,便想出一個大概的主張,到了晚間,夜深人靜,才悄悄與他父鬱文商議這檔子補救辦法。可笑鬱文一時無法,隻愁得歎氣,哪知道生成竹在胸,悄悄向他父親問道:“爹!你的心中是保護本村老小要緊,還是保全我家通川這個買賣要緊?”
鬱文一時被他問住,不明何意,便問你話怎說?道生便附了鬱文的耳朵,說道:“如要保全我家這路買賣,要讓姓鍾的小子鬧下去是越來越糟,不如乘著咱們有一條現成的路線,索性去請了諸自雄進來。這樣一來,不但我家有獻村的功勞,可以在村占勢,便是這宗買賣,也就算過了明路,我想諸自雄不能不念我父子的功勞,會將這宗買賣奪去。”
鬱文一聽,雖然入耳,但又念在由自己開門迎賊,似乎良心上有些對不住全村人民,竟不免有點猶豫,當即懶懶地問道:“你說一條現成的路線,這是指的哪一條呢?”
道生低聲道:“你老怎的忘了?那張全勝和嶽濤二人,不是原是他們一夥裏的人嗎?”
鬱文此時才哦了一聲,麵上登時現出一種恍然大悟而又有了希望的顏色,絕不是方才那種長籲短歎的神情了。
獅村所有守望之責,是推由村長鍾傳詩總其事,由沙金、麼鳳、梁實甫、周鬱文四人分守村莊四麵,不過鍾傳詩以沙金為人機智,武功絕倫,又是自己最親信的人,所以請他在守望以外,還擔任了巡邏全村的職務。沙金雖非獅村人,但自己以為與獅村有這深的關係,當此本村多事之秋,怎敢稍自暇逸,也就不辭勞瘁,慨然擔了這一項重任。但在當時,獅村雖因感受到川邊的威脅而早為之備,其實諸自雄尚無圖滇的真正表示,也不過防患未然之意,在傳詩、沙金二人心中,也並不曾想到村中真會立刻發生事故的,沙金的奉命巡邏,也不過是一種循分守職之意而已。
每天到了日落,他本人汎地內的防務查點完了,有時便帶了幾名壯丁,持了武器,向村邊外圍周遊一轉,查看有無眼生之人。有時他獨自一人,暗藏武器,悄悄混出村口,在四麵要道路口上,悄悄守上一會,也就完事,半月以來,也從未遇到什麼可疑之事,沙金也就漸漸大意,不過拿它當一件應做的公事而已。
哪知事有令人難料者,有一天,沙金在本人汎地料理防務,時間稍久,等到巡邏村口,已經將近黃昏,天色已晚,這天他又偏偏是獨自巡行,一個人悄悄地走去,一會將到獅村東口,他覺得有些困乏,便一個人在小路邊上一方石頭上坐了下來,打算歇一會腳力。原來獅村分四麵防守,村長鍾傳詩居中總其事,沙金防衛的是村子南口,麼鳳防衛的是村子西口,梁實甫防衛的是村子東口,周鬱文防衛的是村子北口,此種守衛地點,當初是隨便指定,並無經過顧忌考慮,這也是一時的疏忽,要知以地位而言,自然是東北二口,來得重要,卻不該完全交給了梁周二家,但此時雖說是傳詩的大意處,也足見他用意坦白,其心至公呢。當時沙金坐在石上,時當四月下弦,星月無光,四野漆黑的,本來什麼也看不見,但因沙金武功精深,目力異常,所以與眾不同,隻覺得在百步之外的草坡上,有物蠕蠕而動,看去又不像蛇,又不像狗,且已越爬越遠,恍眼已逃出自己視線之外,沙金心中懷疑,便一個箭步,追將上去一看,原來此處離周鬱文所管的北口卡子不遠,因那北口的碉堡,早已高高呈在眼前,沙金正向地麵上留神細看方才那物的去向時,忽覺黑影中人形一晃,沙金立即高聲喝問何人?那邊卻有個人,似乎正想向一叢野樹中奔避,聞得喝問之聲,才站住了答道“是我”。沙金為人精細機警,一聽來人回答的聲音,微帶驚顫,心中越加懷疑,恐是奸細,隨即一步躍到那人身邊,舉手向那人領口一把執住。那人身手也頗矯健,看他身法,也想躲避,隻是趕不上沙金的快疾,剛一起步,早被沙金執住。那人見已被執住,索性不動,隻連連說道:“是我是我,我是周道生,周鬱文莊主的少爺呀。”
沙金聽他說出名姓,便迎著些微星光,湊到眼前一看,可不正是那個獐頭鼠目的周道生,當即哦了一聲,忙鬆了手,問道:“原來是周世兄,黑夜看不清楚,望勿見怪。”
周道生聞言,雖淡淡地說了句無妨,可是仍掩不住他那一種驚慌的態度,似乎亟欲走避。
沙金在初見他時,知是鬱文之子,自然不疑有別的情形,及至二人對麵問答數語,看出他心中的惶惑與欲避走之意,沙金是第一等精細人,不由反倒動疑,隻礙著他也是村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何肯造次盤問,隻望定了道生不語。哪知這一來,道生更現出張惶之態,就掩飾道:“家父還等我回家用飯呢,我要失陪了。”說完頭也不回地匆匆走去。
沙金立在漆黑夜色中,目送他走出老遠,越想越覺得可疑,當時便想乘此在四麵再去搜尋一遍,看看到底有無可疑之物。於是仍循著周道生的去路上,來回走了兩次,既不見人,更無別兆,沒奈何隻得悵悵地向回路家中走來,走未幾步,忽然靈機一動,立即打定主意,悄悄地回身,一路鷺行鶴伏,重向村北那一座防禦碉堡走來。原來為人手熟練,易於指揮起見,凡梁、周二家防衛的地界內與碉堡中,仍以他兩家所雇的人為多,正如南、西兩方多用鍾家所雇之人,一樣的用意。此時沙金,向碉堡走去,見靜悄悄竟無一個人影,不像個多人防守的形狀,心中已覺不滿,及至掩到碉堡近旁,見堡內倒有燈光,當即伏著身軀,真如猿兔似的,倏地一躍,早已行近碉堡的瞭望洞口。正隱身叢草間,便聽到裏麵似有低語之聲。
大凡武功高超之人,耳目兩方感覺必較常人靈敏,這也是苦練出來的,並非偶然。此時沙金側耳聽去,隻聽堡內有人說道:“方才少東家匆匆跟你說些什麼?”
另一人答道:“就是方才那檔事呢。”
前一人又問道:“方才不是都備齊了才走的嗎?”
後一人答道:“誰說不是呢!可是少當家說方才差一點就壞事。原來老張走後不一會子,就讓村南那個姓沙的小子遇上了,若不是老張走得快,那才糟呢。”
沙金聽到此處,立刻勾起了萬種疑雲,心說:“那姓張的是幹什麼的?為什麼遇上我就會糟呢?此事倒有必須查明的必要,否則萬一他們別有企圖,我將何以對傳詩?更何以對全村群眾?”當時再聽下去,二人卻說到不相幹的上去,沙金便悄悄離開碉堡,回到先前坐的石上,坐下來仔細推測,還是猜不出二人言中之意,暗想胡猜要耽誤事,必須實地調查,好在我責司巡邏,自今日起,我隨時來查訪這一帶的動靜,他們如有鬼蜮,必定還有下文呢,他想罷見天已不早,就一路巡視回家,暫時未向傳詩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