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盂蘭會的鬼計(1 / 3)

其時正當七月中旬,南方風俗,七月十五夜為鬼節,家家祭祖,都在此時,還有盂蘭盆會的一種迷信風氣,在七月中,每家住戶必須出資捐助盂蘭盆會,由主事人們延聘名僧高道,超薦亡魂,用五色彩紙,紮成各種冥間物事,諸如神鬼夜叉之類,作為僧道諷經時的點綴,事畢焚化,以饗野鬼孤魂。此風相沿既久,尤以鄉村為最。

官府雖知其無益,但為群眾所信,也就沒法禁止,況且覺得事屬超度亡魂,雖涉迷信,也沒有深禁的必要。因此到了七月開始,地方好事者,紛紛以此斂資興辦,或也有以此為生的,無非是從中剝些微利,獅村自然不能例外。雖然村長傳詩,對此總覺是無聊之舉,但禁不住全村都在興高采烈,認為是保護人口平安的一個要舉,傳詩不願違背眾意,也就不去幹涉,不過不加提倡而已。

到了七月初十前後,村眾們大家漸漸著手起盂蘭勝會的事,十分忙碌,又因其時清兵沿江東下,正在圖謀江浙一帶,滇黔地處邊陲,尚未計及。至於諸自雄伏處川邊不敢越巫峰一步,已為舉眾皆知之事,所以村中防衛之事,無論對清對諸,都不若前數月的緊張。雖是村長傳詩曉得這不過是目前一時的苟安,但一班村眾哪有如此深長的見解,隻要目前沒事,大家立刻鬆動,仿佛便可以從此平安下去,一輩子不會再有問題似的。傳詩見村眾有些懈怠,心不謂然,又念他們半年以來,確也受了許多辛苦,耽了許多驚恐,此時也不忍再事督飭,這一來村中守備,便無形地懈怠下來。

盂蘭勝會的會首,原是地方上的好事者擔任,但有時為便利斂資,或其他的原因,也有硬生生套在某一個有名的人物頭上。傳詩雖不甚讚成這類事,可是地方村眾,因他是村長,平素又為全村愛戴,便硬請他做會首。他不願堅拒眾議,也隻得勉強答應了。

村中各保、各圩都有各自的盂蘭盆會,到時在各自地界內鋪張起來,此外又籌組了一個比較盛大的盂蘭盆會,堅請傳詩主持,那地點卻不在鍾家門首,而遠在數十裏外的一座山內。

那山名叫佛泉,也係獅峰的一脈,佛泉有一道著名的泉水,異常清冽,愚民相傳我佛如來在那裏用泉水洗過眼睛,故有此名。佛泉風景雖好,卻因地近哀牢邊壤,異常荒僻,山中也多野獸,除了山麓住有幾家獵戶外,並無人家。山的西麵,已鄰近保山沙河,有一條僻徑可以出入,正為獅村出入的秘道,全村的人,雖當此防敵防匪之時,四麵防守得十分嚴密,對這一條秘道,竟不曾設防。佛泉之東,就是獅村西口,也正是麼鳳的防地,可是她對此一條險惡萬分的道路,也一樣的不知道。

但是這條道不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那便是周鬱文父子因販私而發現的,不過因地在村西,出了保山沙河,便是雲南與西藏交界,不宜商賈,於販私上沒有什麼用處,因而他們雖然知道,也從未利用,或許日久也將它忘了。此番因與沙金密定獻村毒計,才想到這條秘道。周鬱文果是一個第一流陰險人物,他悄悄將此路向沙金說了,一方麵又憑著他的勢力,暗地利用無知的村人,堅請村長傳詩擔任本村最盛大的一處盂蘭勝會,同時又將那會設在佛泉山,理由便是那是塊佛地,為超度亡魂,增加超薦的力量起見,佛泉最為出色。他與沙金二人雖出了主意,可是絕不露麵,正所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

盂蘭勝會自七月十二日起,一直舉行到七月十五,那是一個最重要的日子,據說一切孤魂怨鬼,都在十五那一夜出來覓食,那一夜可說是活人向死鬼賑濟的一個重要日期。因此會首亦必須在那一晚間,躬臨會上,以一爐香,一酌清泉,奠饗一切孤魂怨鬼。村長鍾傳詩不願重違眾意,勉勉強強地在那一晚上,用完晚飯,騎了一匹牲口,帶了一個從人,正所謂輕車簡從的向佛泉山去。

在他尚未出門之時,麼鳳知他今晚必須要到佛泉去一趟,應應名兒,可是她最近得到一種報告,使她心中有些耽驚,聽說傳詩要走,忙匆匆地趕到傳詩屋中。此時傳詩已經穿好衣服,正要出門上馬,見麼鳳來了,便向她笑說道:“你看看,這真是少有的事嘛,硬要叫我當會首,還非得我親身跑一趟不可,沒奈何卻不過村眾的要求,隻好走一趟罷。可是我長了這麼大,佛泉那地方倒還不曾去過呢,聽說從這裏去,路倒不少,所以我特為騎馬去,馬走快些,大約有一個多時辰,也就可以回來了。”

麼鳳見他言笑自若,想到所接的報告,不由心中暗暗盤算,還是不要說破,自己陪他一路去呢,還是將所得報告對他說?麼鳳卻一語不發,隻向傳詩呆看。傳詩看她似乎神思不屬,便問道:“你在想什麼?我看你似乎有些恍惚,恐怕白天巡防困了,早些回房安歇去罷。”說罷當即起身向外,忽聽麼鳳叫了聲“哥哥且站住”,不由回過臉,現出詫異之色問道,“有什麼事嗎?”

麼鳳幾次要想告訴他所得的報告,可是一則素知傳詩性傲,縱然說了,也怕不會發生效力,二則又怕自己所得報告,不甚可靠,因據自己猜想,報告似乎過於嚴重,事實不至有此,所以竟仍猶豫著不曾說出,支支吾吾地隻問了一句:“今晚上你不去行嗎?”

傳詩覺得她還有些稚氣,便向她一笑道:“那如何可以?人家個個望我去,我怎能一人舒服,使眾人失望呢?”說罷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麼鳳見他已出大門,忙緊走幾步,追將出去,可是傳詩已經上馬而去。麼鳳站在門口,一眼望去,雖是七月十五,月明之夜,可是今晚竟是墨雲重迭,明月正被遮蔽得一些光彩都沒有,傳詩人馬,竟也看不出來,隻聽到百步以外,蹄聲踢踏,正向漆黑的村路上漸漸消沉下去。

麼鳳見傳詩去遠,便無精打采地走回自己屋裏,回想方才的情形,自己又深怪為什麼不將所得的報告對傳詩說呢?心中十分後悔。麼鳳究竟得了什麼報告?

原來她在白天巡查防地時,到了汎地查看一回,正想找到雷洪,與他商量一下減少防守人眾勞力的辦法。因為本村形勢,目前並不緊張,以可暫時稍安,為節省勞力計,傳詩才有減少眾人勞力的擬計。哪知找了半天,都說今天還不曾看見雷五呢。麼鳳以為他在家有事,便派人到他家去請,誰知竟不在家,候了好久,還是不見雷五到來。麼鳳覺得雷五對於防查事務,向極認真,絕無一天不來的事,縱使有事請假,也必找人代替,絕無置諸不理的,今天是什麼原故,怎麼也猜想不出,還以為他上午不來,下午一定要來。

哪知直等到日落,也不見雷五的影子,心中大為不解,同時也懷疑雷五或許日久玩生,知道近日村中無事,跑到什麼地方遊玩去了,心中不免有些不悅,正想騎馬回家,忽見手下一個看守碉堡的村童,名叫劉來順,人都叫他來順兒的,走到麼鳳駐防的屋子外麵,探頭探腦。

麼鳳素喜他伶俐,便笑喝道:“來順兒,什麼事東張西望?”

來順兒見麼鳳問他,竟自趨到身邊,見無別人,悄悄向麼鳳問道:“姑姑還未回家?”

麼鳳點頭道:“這就要走。”

來順兒向四麵一看,見無別人,忙趨近一步,鬼鬼祟祟地問道:“我方才聽見北村的王三發告訴我,說今晚上佛泉山設著盂蘭盆會,原為要賺鍾村長到山裏去,我聽了嚇了一跳,便問他賺村長去做什麼?他先說有人要對付村長,我聽了更急,再三問他是誰要對付?他好像也說不清楚,隻說他也是聽他隔壁的周老四說的。我問他周老四是誰,他說是北村周鬱文的遠房族人。等我再要問他,他什麼也不知道了。我聽了也不敢說王三發的話準靠得住,因為他本是一個八九歲的小孩子,什麼也不懂,可是總覺放心不下,所以特來報告姑姑一聲,您回家告訴村長,如果要去,寧可防備一點兒。”說完了站在麼鳳跟前,露出一臉關心懇摯之色。

麼鳳乍聞此訊,自是一驚,但一到家中,仔細一想,王三發隻是一個八九歲孩子,這消息未見可靠,況且哥哥素為村人所愛戴,又有誰要對付他呢?我想不會有什麼仇人,這話多半靠不住。麼鳳存了這個心,就始終沒敢向傳詩說明,這正是她的大意處。

距離傳詩出門之時,約有一頓飯時,麼鳳獨坐屋內,不知怎的,今晚竟自心神不定起來。她對於傳詩的此去,到底未能恝然忘去,她於萬般無聊中,便將床頭一柄冰梅古劍抽了出來,捧到庭心,此時月色已從層霧中透出光彩來,果是晶瑩皎潔,與方才的黑暗景象,迥不相同,便仰天望了一回明月,倏地展開步法,懷中抱劍,對著月光,向前一邁步,起左足,坐右腿,穩住步伐,微側粉靨,環抱右臂,劍入右掌,左手捏劍訣,右手持寶劍,刷的聲正待使開招數,忽見影壁前人影一閃,如箭一般地飛進一個人來。

麼鳳停劍定睛一看,來者正是雷五。麼鳳見他黑夜間突然闖到內宅,形色慌張,心中大疑,正喝出一聲“雷五何事張望”?隻見雷五早已縱到自己麵前,他右肩上掛著那根單頭棍,氣急敗壞地說道:“鍾姑娘快走,村長被沙金、周鬱文同謀陷害,要在佛泉山動手,你我快去,再遲就來不及了。”說完立刻連連揮手,催麼鳳快走,隻差不便出手去拉她。

麼鳳一聞此言,早已亂了主意,反倒呆立不動。

雷五忍不住隻得又催道:“姑娘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麼鳳正在神思迷惘中,隻聽對麵說了句“來不及”,這才猛打一個寒戰,立即心中明白過來,一聲不哼,跟了雷五就走。

雷五在前,麼鳳在後,二人放開腳步,跑出大門,家人見了,都不知二人上哪裏去,隻直瞪著兩眼望著他們。一路雷五到了大門外,麼鳳才看見門前已站著三個大漢,五匹牲口,其中是二騾三馬,鞍轡齊全,雷五卻將其中一匹黑馬牽到麼鳳身邊道:“快上快上,不能再耽擱了。”

麼鳳一看,並非自己日常所乘的那匹白馬,此際早已鎮靜如常,便一言不發,跳上馬背,一回頭,他四人都已騎在鞍上,再看雷五正騎著的是自己那匹白馬,心中不解他何以換馬而乘,時間寶貴,也無暇問及。此時雷五一馬當前,麼鳳第二,五個人一齊一抖韁繩,豁喇喇一陣蹄聲震耳,五匹馬早如風馳電掣而去。

麼鳳糊裏糊塗隨了雷五,一陣胡跑,也不知跑向何處,初時還認識是從村北斜穿過嶺,走的都是僻徑,不是田岸,便是山路,雷五似乎極熟,縱轡疾馳,毫無猶移,夜行騎馬本來不易,況多山徑,幸五人都有好功夫,竟似駕輕就熟,眨眨眼已經跑出二十裏路,麼鳳已完全不識,似乎是從未經過的地方,不一時月光忽被雲遮,望到前麵,黑巍巍的似有萬山重迭,麼鳳便向雷五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哪來這高的峰嶺?”

哪知雷五聞言,不但不答,反倒回頭用手按住自己嘴唇,好似叫麼鳳不要多言之意。麼鳳隻得不語,心中又掛念傳詩不知如何,是否已遭凶險?十分憂急,正自心神不屬之時,忽聽空中呼的一聲,似是弓弦響聲,剛一留神,早見前麵的雷五,已經一個蹬裏藏身,翻身落在馬腹下,雙足倒掛鞍上,那匹白馬卻仍是向前直跑,竟不停留。

麼鳳知他是藏身避箭,才想到方才所聽見的那一聲空中的弓弦響,見雷五忽從馬腹下翻了上來,才又悟到他出門時與自己換馬而乘的用意,大概他早防到沿路的襲擊的。此時雷五挽住韁繩,將馬漸漸慢將下來,並且叫眾人將馬匹引在兩邊草上或土上跑,別在正中石上,以免蹄聲喧鬧。

如此又跑了一會,麼鳳估計,足足跑有三十裏山路,看看將近三更,雷五才叫眾人下馬,悄悄地向一所林中走去。麼鳳看雷五的進出,似乎極有主張,不像初到乍來,東張西望的模樣,心中正自奇怪,忽見雷五尚未入林,先向眾人擺手,似乎叫大家不要讓人馬出聲之意,眾人於是一步步潛蹤地走到林邊,雷五早伏在一方大石後向裏張望,張了一會,又引眾人向左邊一帶亂草走去,一看地形,似乎是一個小山口子,卻是沒有出路,月光下望去約有十餘畝方圓,四圍被山坡亂樹繞成一個深坑似的,雷五便悄悄叫眾人將馬匹拴在坑內樹上,然後又領著眾人走出坑外,向左邊一條崗上走去。

麼鳳才知雷五對於此處地理,極甚熟悉,所以連藏馬的地方都預備好了的。麼鳳便如瞎子一般,事事都惟雷五的馬首是瞻。一時眾人將馬拴好,雷五又領著眾人從一條僻徑中走上山去,走不到數十步,便聽耳旁有水聲淙淙,靜夜聽來,愈見喧鬧。雷五循了泉聲走去,一望百餘步前,有兩個山峰對峙,中間掛下一道丈餘長的瀑布,水聲便從此發,那正是所謂佛泉。月光下看那道泉水,真像匹練也似的,正自閃閃發光。

雷五回頭招呼眾人悄悄地繞過瀑布左邊那座山頂,向右一看,正是流泉下激之處,麼鳳覺得人在飛泉之上,明月之下,大有置身玉宇青天之慨,胸襟為之一快,可是再看雷五,正聚精會神地在找尋什麼地方,東看看,西望望,又側耳聽聽,如此進退徘徊了一陣,忽見從半裏外的林隙中,透出一陣火光來。

雷五一見,立刻向眾人一擺手,大家都走在一處,雷五忽然低聲向麼鳳道:“姑娘知道村長已經被他們逮住了正要處死嗎?”

麼鳳驟聞此言,正如晴天霹靂,就問道:“被誰逮去?現在什麼地方?”

雷五用手向火光處指道:“就在那邊,離此約有半裏,那裏地名叫狼窩,乃是佛泉山最西邊的一處深穀。早年那穀中多狼,人不敢去,故名狼窩,近因獵戶多了,狼群已散,但是輕易不見人跡。如今我們各人將家夥預備好了,悄悄地掩過去,且看看他們正在做什麼,再作道理。”說完自己早從肩上卸下那支單頭棍來,向前領路,麼鳳便緊跟在他背後,其餘三人也都跟了麼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