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裏路程在雷五等足下,當然不算什麼,一會子就已到了狼窩外邊的崗子上。麼鳳一看,才明白狼窩的命名;原來四麵俱是險峻的崗子,圍繞著一方數十畝方圓的廣場,那場中一片平陽,真賽如人家的花園,可就是場中隻有一叢叢雜亂的野樹,卻沒有花草,這便是與花園不同的地方。
雷五將眾人引到崗上,揀了一處不易被人發現的叢草,立即潛伏在內。
麼鳳急於要知傳詩的情形,忙向窩內一看,見廣場中為一叢叢的野樹所蔽,有的地方不甚看得清楚,可是廣場正中有一堆木柴,正燒得通紅,從火光中照耀著場中許多人影。彼此距離約在五百步以上,隻近火處看得明白,隻見火光中有一隻高約兩三丈的木架,架上麵正吊著兩個人,俱是淩空分吊著左右兩手,離地約有兩丈高,正是晃晃蕩蕩。四圍的火光照在這二人的麵上、身上,不由麼鳳嚇得幾乎脫口驚呼,原來一個正是自己哥哥鍾傳詩,另一人卻是隨來的從人。
雷五此時向麼鳳比了個手式,意思是叫麼鳳看清楚了,然後悄悄地招呼了那三個人,大家一同從崗上慢慢地蛇行向左繞去。五個人爬一回,停一回,完全聽雷五的指揮,麼鳳心中尤為惶急,爬幾步,便向火光中看幾眼,見木架上吊著的傳詩,原來吊得甚高,此時忽將繩子放下,傳詩兩腳,離地也隻尺餘,就見人圍中有幾個人席地而坐,指手畫腳,在那裏說話,可是一來路稍遠些,二來風勢不順,竟一句也聽不出。這幾個說話的人,似乎是首領,四圍的人雖多,像似聽這數人的調度。
此時雷五等已經越爬越近,已將爬到離木架隻有百十步路遠近的崗子上,不過崗子離窩底,約有七八丈高,下麵的人,如不抬頭細看,實不易發覺上麵的人。雷五來到此處,立即向後麵一擺手,打了個招呼,叫眾人暫住。
麼鳳爬在崗上,側耳向下聽去,隻聽有人嚷道:“叫你在這張歸降書上畫個押,我們就饒了你二人的生命。”
接著就聽得一陣喧雜之聲,似在傳語給傳詩聽,可是因人聲過雜,一點也聽不出怎麼傳語,更聽不見傳詩怎麼回答,又一會子忽然一陣紛亂,重又將繩子收上,眼看著傳詩和那從人重又高高地升入雲霄。
麼鳳見此情狀,正是心如刀絞,恨不得立即跳下崗去,殺他們個落花流水。旁邊雷五似已看出麼鳳之意,忙搖手止住,悄悄說道:“姑娘且別發怒,到時我自會下去搭救的。”
此言一出,麼鳳眼含淚痕,不由望著雷五,發出一種感激的、佩服的心理,並將營救傳詩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雷五的身上。
此時狼窩廣場中人聲忽又喧嘩起來,傳詩也越吊越高,隻見眾人紛紛撥動角上堆的木柴枯草,堆到木架中央,正是傳詩等所吊的下麵,一望而知是要用火來焚燒傳詩。麼鳳一見,立刻要下去搶救。
雷五低聲道:“姑娘先別著急,我們必須有一計劃,便是我們五人中,三個去敵住賊人,分出兩人去搶救村長,才不致顧此失彼。”
麼鳳答道:“此法甚好,我與你去救人如何?”
雷五沉吟道:“我想姑娘和我這位姓李的朋友前去救人,我們三人去敵住賊人,不然你們也救不下來。”
麼鳳點頭道好,雷五當即向麼鳳指著身邊一位高個子的漢子說道:“這時李濠安兄。”同時又指著旁立二少年道,“這二位是馮性存、裘瀚二兄,都是我的師兄弟。”說完,又回過頭來向三少年道:“鍾姑娘你們都知道的,也不用我介紹了。”
於是雷五便命李濠安隨了麼鳳,繞過前麵,自己卻與裘、馮二人向敵人坐處上麵的崗上走去。雙方離開之後,正在互相打過手式,將要向崗下衝去之時,忽聽崗子對麵岩石上一聲叱喝,隨即聽得弓弦響處,一支短箭夾著風聲,直向雷五這邊射來。
雷五眼明手快,一麵招呼馮、裘,一麵一塌腰避過來箭,月光下向放箭處仰頭望去,隻見有兩三個人影,正在岩上林隙間躲躲藏藏,雷五本待不理,既而一想,以為是敵方守望之人,如不除去,少時動手必受鉗製,當即叫馮、裘在此少待,自己用足輕功,從崗脊上連縱帶迸,不幾下早已躍到對麵岩下,仰頭一看,似乎上麵人影尚在,明知從下向上仰攻,非常不利,心想一個守望,決無好本領,便鼓了勇氣,先相好了形勢,向岩石上一方凸起的怪石上躍去。剛一站穩,果然上麵又是嗖嗖的接連兩箭,雷五一麵斜身,一麵用棍撥,兩箭都被避過。此時正好天公作美,飛來一片烏雲,將月光遮住,岩上下登時一暗,雷五便不等上麵發第三箭,早就一個旱地拔蔥,從怪石上直躥上岩。
哪知他一到岩上,敵人竟不敢迎鬥,見林間有兩個人影,倏地向岩後逃去,看去身法甚快,絕非庸手,絕不是守望的邏卒,但何以竟至不戰而逃?正自不解,忽然此時天上烏雲過處,月光又從雲隙吐出,正照林中,雷五眼毒,一眼便望見逃的兩人,前一人身長,倒像沙金的後影,後一人身矮而肥,正在轉向石後,斜影裏好像周鬱文父子中的一人,因道生與他父,容態絕似,故黑夜間竟辨別不清。
雷五一見此二人後影,一發證明了自己白天所聞不假,至於他白天所聞何事?此時已不及細說,隻有到下文再為讀者諸君補敘。
雷五見二人遁去,知道追之無益,救人要緊,既被二人發現,更是愈快愈好,想罷,用口撮了一聲胡哨,向馮、裘打了招呼,當即由岩上飛身直下,正落在下麵廣場中席地而坐的那幾個敵人之後,那邊馮、裘一聞雷五哨聲,又見雷五已由岩上飛身下去,便也各自施展輕功,正要從另一麵躍到場中,向那些敵人的右邊撲去,以便與雷五成個前後夾攻之勢,卻聽下麵一陣爆裂之聲,火光大發。原來傳詩等被吊的所在,那些木柴早已焚燒得烈焰騰空,從火光影裏,便見傳詩等吊在架下,隨了夜風和火勢,刮的他們身軀悠悠晃晃直在空中動蕩。
傳詩究竟怎的會被吊在空中?究係被誰人所害?上文是無暇述到,此時卻不能不向讀者報告一個詳細了。
當傳詩在夜飯後,帶了一個從人,騎了一匹快馬,向佛泉山赴那盂蘭勝會,本非傳詩所願,無非勉從村眾之意而已,一路在馬上悶悶地向村子西北佛泉山走去,因知路遠,故而跑得甚快。因傳詩不識這條路徑,故由從人居先,傳詩在後,足走了十五六裏路,將到佛泉山的入口處,傳詩遠遠望見山邊似有幾點火光,走到近處,隻見前麵一排站著五六個村眾模樣的人,齊向傳詩唱了個諾,口稱村長,說道:“我們是盂蘭會的辦事人,因想晚間佛泉山路不甚好走,特在此迎候,以便引道。”
傳詩細看這幾個人,雖是村民打扮,但一個都不認識,好像從未見過,但既說是盂蘭盆會裏來迎候的人,自然不疑有別的原故,當即在馬上含笑道:“這真勞動諸位了,即是如此,我們大家步行吧。”說罷就要下馬。
其中一人卻攔阻道:“村長不用與我們客氣,山裏的路不比村裏,非常難走,時候又不早了,還是騎牲口快些。再說我們是佛泉山裏的人,從小就會爬山,不信試一試,你老的馬還許跑不過我們兩條腿呢。”
傳詩聞言,笑了一笑,也就不再客氣,便請他們帶路,這五六個人又是一窩蜂地擁到傳詩馬前馬後,暗暗地將傳詩包圍住了,然後由先前說話的那人在前引道,傳詩做夢也想不到這一班人竟是喬裝了專來對付自己的。
行行走走,約有七八裏路,果然人馬並馳,尚還快疾,隻是山徑難行,愈走愈僻,傳詩本未來過,便隨口說道:“佛泉山原來如此僻遠,我真不曾想到。”
一句話剛剛說完,忽然天上一大片烏雲經過,將一輪明月,遮了個密密層層,路上立時漆黑,原來方才幾支火把,早在路上燒完丟棄,因此傳詩騎在馬上,忽然眼前漆黑,不由心中想到這等時世,這等環境,自己孤身入如此荒山,萬一遇上些兒危險,正是叫天不應,入地無門呢,但心中雖一時感觸,終覺決無此事,當然也隻一轉念,仍是不以為意,同時天上烏雲亦散,明月再臨,光華似更明皎,心中也就恐怖全無,無意中向自己左右追隨的村人看了看,暗暗叫了聲奇怪,心說怎的好像少了兩個人呢?
原來,傳詩為人向來精細,方才這班人道邊迎候之時,傳詩曾暗數人數,連那個說話的共有七人,此時一看左右隻剩了四人,連那引道的也隻五人,心中十分奇怪,暗想這明明是方才烏雲蔽月之時,他們乘黑溜去的,既來迎接,又都是向會裏去,何必半路溜走?就是要走,也不妨直說,何必乘黑而逸?正是疑怪,忽從馬頭迎麵起了一座高岩,夜間望去,雖有月光,也顯得黑巍巍、陰慘慘的甚是怖人。
正轉念間,人馬早已走到岩前,傳詩不由隨口問道:“前麵高岩何名?”一連問了兩句,這五個人一個都不答理。傳詩正自心中不解,忽見岩前一道羊腸小道,道的兩旁都長著一人來高的叢草,夜風一吹,簌簌亂響,大家行到此處,雖然人多膽壯,但傳詩忽然一個警覺,覺得今晚走的山路,太也偏僻,自己孤身遠出,又非什麼重要之事,真覺有些不太慎重,自己暗暗告誡自己,此後必須謹記,不可再作如此無聊之舉。
傳詩在極短促的時間內,想到這許多顧慮,正是說時遲,那時快,忽聞前麵引路那人高聲陡地說道:“這裏就叫‘撞鍾岩’,姓鍾的要記住了。”他這句話,乍聽去仿佛是在回答方才傳詩所問此岩何名的那句問話,但以時間而論,此人說此話時,去傳詩所問的時節,已在兩三分鍾之後,似乎早已前後語氣不相連續,傳詩已感到有些詫異,而且他既說此名撞鍾岩,又直呼一聲姓鍾的,這句話豈是有禮貌的口吻?再以撞鍾二字的意思猜想起來,更是大有侮辱之意,與他們起先特來迎接的用意大不相符,這真使傳詩尤為駭怪。
此時,那馬雖入深山,未能疾馳,但仍是不慢,正如箭一般地向這條羊腸小徑直馳過去。傳詩眼前對著如此險惡的山道,耳內聽著如此奇突的語聲,在此一瞬之間,正覺得今晚有些不妙,誰知兩邊叢草中陡然忽喇一聲,草頭亂動,坐騎一個龍鍾,前蹄早已跪倒,隻聽仆落一響,馬倒人翻,傳詩便從馬背上直滾到地上。
這一下因事出意外,毫未防備,落馬之後,未免有些驚顧,不能立即騰身躍起,早從叢草中伸出許多鉤索,勾到身上。傳詩才知道真遇了險,要想使展身手,卻已遲了。他落馬之後,覺腿臂兩處,立即有物來勾,剛要揮手格去,哪知早已勾住衣褲,無法擺脫,稍一轉動,本來追從左右的四人,早一聲叱喝,連引路那人,他們五個人服事一個人,有何難處?將拇指粗細的麻繩,把傳詩兩臂兩腿,捆個結實,傳詩此時才覺出他們的身手,竟都是武功甚深的主兒,而不是村民了。
鍾傳詩中了佛泉山中的埋伏——絆馬索,竟被那些人容容易易的,不費力氣便將他逮住。傳詩一經下馬,除了馬前五人而外,早從兩邊草中鑽出十餘個人來,幫著捆人,一會功夫捆好,立刻將傳詩與那從人架起來向前麵進發。
傳詩既不知何人在作弄自己,更不知為什麼要作弄自己,真鬧得莫名其妙。
大家用棍子將二人扛了,直走了二裏多路,才走入一條隧道似的穀中,那是狼窩的入口,迤邐著又走了多時,才走到一座廣場上,這便是方才說的狼窩。當即看見在廣場地上和石上坐著許多服裝奇詭的人物,一望便知不是村中人。眾人將傳詩推到那些人麵前,傳詩近前一看,見有一個年約六十左右的大漢,光著一顆晶亮的腦袋,穿了一身鵝黃緞子的箭衣,下麵皂靴,旁坐二人,一個年約三十餘歲,紫麵濃髯,十分威猛,還有一人約在中年,生得黃瘦幹枯,卻是兩目灼灼,二人都是身穿綢緞,色澤鮮明,一望而知,不是尋常老百姓。
傳詩一麵看,一麵打量,知道必是川邊諸氏的羽黨,但可怪的是怎會與本村盂蘭會串通?正自凝思,忽聽年老的大漢問道:“你就是獅村的鍾村長嗎?”問話之時,態度相當和藹。
傳詩點頭道:“不錯,我是獅村鍾傳詩,不知你們是什麼人?將我逮來又是何意?”
那漢聽了,向兩邊的人笑看了下,似乎覺得此人糊塗的有趣,便又說道:“鍾村長,我們知道你是個英雄,你村中雖有人將你賣了,可是我們還不肯害你,隻要你能把獅村讓出來。話又說回來,我們也不稀罕你這小小村子,隻要我們夥伴到此借道,你們準備一批供應,事就完了。”
傳詩聞言,已知他們果是川邊諸自雄的部下,便問道:“你們是何處來的?我一點都不知道。”
旁邊那紫臉漢子已搶說道:“我們是川邊諸自雄寨主派來的,專為你獅村來的,要你投降。”
傳詩一聽,登時兩眉劍豎,雙睛一瞪,喝道:“胡說,我鍾傳詩乃是安分良民,豈肯同強盜合夥?慢說我不能入夥,就是我們全村的人民也不肯從你,你們休得妄想。”
紫臉漢一聞傳詩說話倔強,立刻怒容滿麵地喝道:“什麼?你有本領,不會被我們逮住。既逮住了,就算完了,還敢逞強?”
傳詩正要答言,中坐的年老漢子便對紫麵漢搖手道:“不必和他鬥口。”說完又回過臉來向傳詩說道,“你村裏已有人把你賣了,你縱想不降也不成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還是思慮思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