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詩聽他口口聲聲說村中有人把我賣了,看今晚情形,此話一些不假,但究是何人與他們通聲氣呢?莫非真是周、梁二人嗎?他一邊思忖,一邊答道:“我也不管有人賣我不賣我,你也別想我來入夥你們。”
中坐老漢聞言,似有點頭讚歎之意,可是紫臉大漢早不耐煩,立即將臉一沉說道:“哪有許多廢話,他不聽就砍。”說完了,回頭向左右說了聲,“把他捆在架上。”
左右當即哄的一聲,把傳詩主仆二人擁到架前,動手就捆。
傳詩向他喝道:“他是我一個跟隨的人,為什麼也要捆上?”
但這班人好似無可理瑜,竟將主仆一齊掛得高高的,掛上之後,那年老漢子又傳命下去,勸鍾傳詩入夥,並叫傳詩在一張寫好的降約上簽名。哪知傳詩心如鐵石,毫不畏怯。眾賊中有好幾個人都舍不得殺他,後來偷偷地派人到岩頂,向出賣傳詩的兩個人去問,想征求他們同意,將傳詩監禁起來,暫不殺害。
可是出賣的二人不答應,倒說:“養虎貽患,將來不好辦,而且此人不死,全村絕不投降,隻要此人一死,蛇無頭而不行,便不足懼憚了。”
老年漢子聽了,暗罵好狠的漢奸,可是目前還要利用他們,不得不聽從他們,於是吩咐在架下升火將幹柴燒著,慢慢地拉長時候,這也是恐嚇恐嚇傳詩,也許會答應。話又說回來,幸而老年漢子愛才心切,多延長了一會子,要不然麼鳳等人到時,傳詩早已不保的了。
讀者如要問出賣傳詩的那兩個人,明眼人大約早已看出,那便是周鬱文與沙金二人。
周鬱文不足為奇,獨有沙金與傳詩既是至親,又係總角相處,同室學藝,更受過軼群鞠育深恩,不料為了麼鳳,竟至反噬起來,此等人與其說是感情用事,毋寧說是秉性凶殘。
閑文少敘,傳詩一經吊在上麵,心中一點也不怕,隻恨自己忒也大意,諺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可太不將自己看重了。他正自沉沉地追想,忽覺腳下麵漸漸熱烘烘起來,低頭一看,原來架下一堆幹柴,早已點著了火,正向自己腳下直冒青煙,自己到此地步,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可是他旁邊懸著的那個隨從,就大哭小叫起來,傳詩對於殃及此人,倒真是一件沒法補救的事,又不好勸,隻瞪眼望著他直歎氣。
此時間不容發,下麵幹木枯草,越燒越旺,劈卜爆裂之聲,響聲一片,同時一股青煙早已直上雲霄,向傳詩等身上、臉上熏去,傳詩覺得煙熏火燎,不但熱得難受,而且咳嗆不已,身既懸空,又不能用力,因此竟十分狼狽。
忽然聽得下麵一聲大喝,便有許多人搶到架下,將一部分幹枯草用叉子挑開,下麵煙火立即減少,上麵傳詩也就覺得舒服得多,正透過一口氣來,忽覺下麵抽動繩索,將自己漸漸放下,離地尺餘,下麵有一個粗大嗓音喝道:“叫你在那張入夥書上畫上個押,就饒你二人的性命,要不然就立刻將你活活燒死。”
傳詩聞言,隻望了那隨從一眼,那隨從也睜著大眼,靜等傳詩的一聲答應,就好救了自己一條命。可是傳詩望了一眼之後,一狠心將雙目閉上,一句口都不開,這正是雷五等人聽見下麵喧嚷之時。
一陣喧擾過去,下麵三個為首的人,似又重新商量了一會,依老年漢子之意,欲將傳詩監禁起來,可是紫臉的不讚同,他認為這種人自命英雄,絕不肯降,早晚要砍的,不如早些做了幹淨。老年漢子拗他不過,隻得重命堆上幹草,二次再點火焚燒。
此次燒法與上次不同,上次乃是威嚇,此次乃是真燒,所以將幹草等引火之物,全堆在木架柱子下麵,一經點上了火,風送火威,豁喇喇幾聲響過,轟的一聲,木架早已燒著半邊。
正在此時,雷五等三人也就分兩路跳下崗去,真如三個殺神下界一般,三柄刀向人叢中卷進去,立見兩邊已倒下十餘人。雷五意在先殺為首的敵人,所以與馮、裘二人早已約定,一下手便奔正中坐的三人。那三人正在瞪眼看燒木架,忽聽左右兩邊林中一齊叫喊起來,心中奇怪,他們以為有周、沙二人作靠山,二人在岩頂守望,絕不會闖進奸細來,所以還不疑有變,正在喝問左右,何事驚擾之際,猛一抬頭,就見從東邊林內飛出一條人影,迅疾無比,四麵守衛竟攔他不住,眨眨眼早已奔到身邊。紫臉大漢也早已狂吼一聲,從衣襟下抖出一柄镔鐵倭刀來,一躍上前,接住來人,那正是雷五。
這一麵裘瀚、馮性存二人也同時奔到身後,裘瀚的刀已砍到旁坐那個黃瘦漢子背上。那漢子真個了得,一見敵人刀到,已來不及起身躲避,也來不及亮家夥,當即乘著自己本來的盤腿坐勢,向外一滾,早已避開了刀鋒,一骨碌又早已立起,腳下一個挫步,退出三五步,手上的兵刃也就亮出來了。他使的是一柄三棱刺,尖端有一鋒利的刃口鉤,既能鉤紮,複能刺擊,甚為利害。裘瀚知是勁敵,不敢大意,二人登時就走開了各樣招數。
這邊馮性存使的是一柄寶劍,窺準了中坐的老年漢子,向裘瀚說了聲:“此賊交給我吧。”早已一個箭步,躍向老年漢子身後,使了個烏龍出水,嗖的聲真比一支箭還快,直奔了老年漢子的後心。哪知他卻也不弱,耳聽背後風聲,早已將身上鵝黃緞大氅向坐上一抖,平地兩腳一點,一件鵝黃緞大氅飛起多高,等到落下來,正罩住了馮性存的寶劍前端。性存心內一驚,忙揮劍撩開那件大氅,他急在腰中亮出一條七節軟鞭,刷的聲早撩到性存頭頂,性存一個縱步,橫縱出兩三尺遠,老年漢子一鞭落空,正要翻手腕橫掃過來,性存不等他翻手,早使一個白鶴亮翅,斜揮寶劍向他肩背砍下。
這六個人分成三對兒廝拚,暫時不去管他,單說麼鳳與雷五約好,要在雷五等動手之後,再去救傳詩,好叫賊人不能相顧。此時偕了李濠安,繞向前麵,那正是傳詩等被吊的木架對麵,麼鳳到了對麵崗上,相了相地勢,便悄悄向李濠安說道:“我們二人下去,一人救一個,哥哥這邊由我來吧。”
李濠安點頭道好,二人一先一後從崗脊上悄悄向下麵滑去。雖是崗上無路,但二人均是一等武功,自然如履平地一般,一會已到了場上,那地方地廣人多,亂轟轟地本不易覺察有人混入,何況此時正是雷五等從林中躍出,去襲擊眾賊之時,眾賊自然大亂,有的發聲大喊,有的竟自顧逃命去了。
麼鳳一見已是時候,立即與李濠安一麵一個直奔木架而來,黑影中人多影雜,二人向前跑去,賊人真還不知道是外人呢,雖有人看見也不去管他,及至二人如一對猿猴似的一路揉升,上了木架,這才有幾個看守的人覺得二人有些奇怪,再一細看,麼鳳這裏早已一路揉升,援到中央,一手拔住木架橫梁,一手持劍向傳詩手腕間捆著的繩索挑去,同時口內低喊道:“哥哥,我來了,快醒醒,我將你捆手的繩索割斷,你自己揪住大繩索下去吧。”邊說邊用劍挑索。
可是麼鳳一手懸空,不易著力,挑了半天,還不曾挑斷,有心一劍將大索斬斷,又怕傳詩渾身捆住,無法著力,容易摔傷,而且下麵木草此時早已燒得旺盛,一股濃煙烈火,直往上冒,在上麵眼目既不易睜久,煙火氣熏人欲咳,更為難受。再看傳詩,被煙火熏灼時久,本來似已有些昏迷,此時忽於朦朧煙霧中看見麼鳳到來,不由精神一振。他畢竟是有功夫的人,一經提起精神,自然會有辦法,便接口說道:“妹子,你隻將我左手大索割斷就行。”
一句話提醒了麼鳳,立即湊將過去,一劍將傳詩吊左手的大索斬斷,傳詩立刻從空中向右一飄身,左手正抓住吊右手的大索,他二手一經並到一處,便容容易易地隻兩三下就將兩手腕的索子連解帶蹬的脫了羈絆,兩手一經自由,誰還能奈何他?麼鳳見傳詩已將兩手解開,正要過去幫助李濠安解救那從人,隻聽從下麵一聲大喝,耳內聽得呼呼亂響,原來下麵正向上放箭呢。
要知當麼鳳等來救時,一則正當煙火迷漫空中,一切景象都看不真切;二則雷五等正與三個為首敵人廝拚,多半敵人顧了廝殺,便忘了木架上的,雷五又在此時將紫臉漢子一棍打了個半死,眾賊越發膽寒,發一聲喊,竟有逃跑的,自然誰也不去看顧那快要燒死的兩個人了。哪知老年漢子畢竟精細,一麵與馮性存交手,心想他們既有人來,必有人去救那個性鍾的,便一麵對付性存,一麵高叫手下,留神木架上的兩個人。他這一叫喊,立刻發現傳詩已經雙手解開,正在彎著身解腿上的縛束呢,於是就紛紛向上放箭。
偏偏風勢甚大,傳詩悠悠蕩蕩的,身不由主,正擺來擺去,算又被風吹歪了些,失了準頭,因此直到傳詩解開腿上縛束,跳到地上,一支箭也不曾射中了他,倒是那個從人,也算他年月不利,好容易麼鳳與李濠安二人將他的吊索割斷,竟又被下麵的亂箭射中了一支在腿上,疼得他大呼小叫起來,因為傳詩自己能救自己,隻要一隻手索子一斷,便有了辦法,那人卻是全靠救他的人,因此格外費力,幸而麼鳳、濠安絲毫未被射中,大家落地之後,傳詩見從人受傷,忙命濠安保護著跑向岩下躲避一時,少時再來叫他們,自己赤手空拳,就和麼鳳從架子下麵殺了出來,一看雷五等三人正在力鬥,二賊十分了得,雖是以三敵二,竟絲毫占不了便宜。
原來那個穿黃衣的老年漢子,名叫應天化,外號人稱七煞神鞭應老鼠,因他屬相是子鼠,故有此雅號,一條軟鞭真是神出鬼沒,異常高明。旁邊那一黃瘦漢子,正是麼鳳那晚在村西路上所遇持劍之人鄧炳文,應、鄧二人都是諸自雄手下的梟目,此時幸而傳詩兄妹到場,雷五等一見傳詩已經脫險,心中一寬,膽力自壯,這邊應、鄧一看要犯已經給人救下,不免心中又急又氣,這一來又未免氣粗心浮,兩兩相形之下,不必傳詩兄妹伸手,已經分出強弱,何況傳詩一躍向前,別看他未帶兵刃,雙拳一揮,向應、鄧二人刀劍中直裹進去,正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應、鄧豈有不識之理?
應天化對傳詩先前那等氣概,早已心許,此時一見他到,立即說道:“鍾村長,你來得好,你畢竟是個好手,居然給你逃出羅網了。”
鄧炳文知道應天化的脾氣,怕他再說出露馬腳的話來,便喝道:“這有什麼多說的,既是他已逃出,我們還在此做什麼?不如走吧!”一句話說完,鄧炳文早已一個大轉身,手中三棱刺直遞到馮性存的前胸。
性存向後一仰,避過他這一刺,以為他必然要收回兵刃,重換招數,哪知鄧炳文一刺未中,竟手使毒招,隻一翻手腕,向性存下三路來了個撥草尋蛇的招式,拂的一下,早已刺到了性存兩襠之間。性存喊聲不好,立刻雙腿向上一起,平地拔起七八尺高,算不曾被鄧炳文所傷,可是襠前垂下的一副絲縧,卻早被三棱刺紮去半幅。
雷洪一見大怒,一點單頭棍,直奔了鄧炳文的心胸。原來單頭棍棍法隻有七字,其中以點法最為厲害,雷五的棍法,乃是少林李叟嫡派,自然不同凡響。鄧炳文連接了三招,知道這個使棍的,便是上次夜間在村裏所遇那人,不由膽寒,忙向應天化遞了一個暗號,說聲“走”,立即飛躍出一丈多遠,一連兩個躍步,已去得無影無蹤。
眾賊見首領一死一逃,自然發一聲喊,各人向山裏逃散。這裏卻隻剩了應天化一人,雷五等五人向上一圍,七煞神鞭應老鼠,好似見了貓一般,沒法使展,畢竟他是個老江湖,見多識廣,當時心內不亂,向傳詩這麵刷的聲一個盤頭蓋頂,將軟鞭砸了過去。傳詩知他手下有功夫,不敢輕視,忙一挫身,一低頭,使了個下勢,讓過上麵這一鞭,隨即跨左步,進右足,一腳已經踏入應天化檔內。
應天化心內一驚,心說好快身手,正要向後撤出身去,傳詩哪裏還容他轉動,陡的起右拳飛左足,使了個十字擺蓮腿,隻聽啪的一聲,一足正踢在應天化腰肋之間,應天化一路歪斜,不由蹬蹬向右衝出六七步遠。裘瀚正在他身後,此時看得真切,哪肯怠慢,看準應天化肩上就是一刀。應天化畢竟了得,雖當此被踢中跌出去時,依然心神一絲不亂,見身後刀光到來,喝一聲“好”,連歪帶斜,乘勢向右側一旋,他以為自己下盤有功夫,怎麼也旋不倒他,隻要躲過這一刀,也就隨了鄧炳文一走完結。哪知偏他命運不濟,正趕上腳下有一方三角石子,一腳踏到石上,沒有踹穩,足下一虛,自然立身不住,口內剛叫得一聲“不好”,已被裘瀚一步趕上,橫左臂向他上身一肘,應天化哪裏再有掙紮的餘地,隻聽咕咚一聲,已經栽倒地上。
傳詩自從使過十字擺蓮腿以後,看見應天化一連幾招,竟將險難避過,武功真了得,不由十分歎服,及見倒地,裘瀚已經舉劍望下欲砍,傳詩不願傷他性命,忙一個箭步,上去一攔,就將裘瀚寶劍托住,口說且慢。
裘瀚見是傳詩,自然就停了手。麼鳳正自奇異,見傳詩已經搶到應天化跟前,用手將他一扶,道:“足下請起。”
這時慢說左右之人,不明其意,看著奇怪,就是應天化本人也十分詫異,愕然望著傳詩,慢慢站起來問道:“鍾村長,你老怎的還不把我砍了?”
傳詩聞言笑道:“你我素無怨仇,今日的事我全不明白,你既倒地被擒,我何必多傷人命呢?”
應天化驟聞此言,麵上立刻露出一種驚奇感服的神色來,望著傳詩,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歎了口氣,說道:“果真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