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詩自從佛泉山帶了麼鳳、雷五以及李濠安等三個雷五的朋友和受傷的隨從,並押著應天化,同回村中,日色已上,他將雷五等引到了內院書房裏,重新向李、裘、馮三人請教,並謝過相救之情。一時賓主坐定,傳詩便向雷五問道:“我到現在,還不知道誰在背後賺我,不過那被擒的老賊說過,說是村中有人賣了我,雷兄你怎麼知道我被困佛泉,又是聽誰說的?”
雷五聞言,最初似乎欲言不語,似有顧慮,傳詩當即屏退左右從人,室中隻有麼鳳等五人,雷五才手指著李濠安等,低聲說出自己昨天整天的經過。
原來李濠安與裘、馮三人,都是雷洪當初學藝的師兄弟,他四人都是福建少林寺下院一泉禪師的門徒,少林拳傳俗家子本是極少的事,隻因一泉與這幾個孩子的父親,俱是多年好友,這才肯破格收錄,又因雷五資質最佳,最為一泉所鍾愛,武功傳授也最精。學成之後,師兄弟各走一方,最近因明室已亡,清兵入關,有誌之士都忿恨不願出來做事,便想結伴隱居,以待時機。李濠安等三人約齊了,便到獅村來找雷五,看看可有什麼出路。
哪知李等從川入滇,路遇武定州,在一家客店裏,忽然聽到隔壁兩個陝北口音的人,向店中問哀牢山獅子峰的路徑,李濠安等見這二人服裝詭異,猜到他們大半是川邊諸自雄手下,又因關心雷五住在獅子峰,便一路與那二人故作周旋,這才知道獅村有一個姓周的富戶,和一個姓沙的投陣,礙著有姓鍾的村長在,不易成功,周、沙獻計,定下七月十五日晚上,有意地以盂蘭勝會為名,將姓鍾的騙往某一山中,結果了姓鍾的,然後開門迎匪入村。李濠安聽了此言,也不知姓鍾的是何人,但覺得既知獅村危險,他們都是行俠仗義的人,如何肯放手呢?一想雷五既住獅村,不如找到雷五,偷偷地送一信給姓鍾的,叫他好有個防備。哪知一路不熟悉山徑,略一耽誤,直到七月十五日那一天早上,才找到雷五家中,也算湊巧不曾誤事。
其時雷五正要上西村口上查勤,一見李等到來,多年闊別,自然要留住款待,李等卻勸他且慢張羅,先告訴了他這一件可驚可異的事。雷五一聽,可就嚇傻了,但他素性謹慎,雖知李濠安等不致會胡說,但言內有沙姓一人,想結果村長這句話,他不甚深信,因雷五知道沙、鍾無異手足,何致如此?故覺所聞是否確實,正應查明,不要冒冒失失去報告村長,他哪裏知道沙金為了麼鳳,已經喪了良心呢!因此他將李等三客,留在家中,自己卻先到北村暗探,費了不少心思,東探西問,一直打聽到日落以後,才知道果然有此陰謀,正想去報告傳詩,可是一經問到鍾家下人,都說村長吃了晚飯,已往佛泉山盂蘭會上去了。
雷五撲了個空,本想趕上傳詩,又恐萬一事發,寡不敵眾,不如想妥了再去,而且默念昔日打獵時,佛泉山一帶,常到熟悉,不怕找不到傳詩,當即匆匆趕回,將所探情形,告訴了李等三人,一問三人,俱已用過晚飯,便約了三人,找了四匹馬,跑到麼鳳這邊,拉了麼鳳就走。又恐一路沙、周有埋伏,因此和麼鳳換馬而乘,自己騎了麼鳳常騎的那匹白馬,讓麼鳳騎一匹黑馬,為的黑夜間白色易見,黑色易藏的意思。以後之事都已在上文表過,毋庸再說。
傳詩當時聽了雷五一席話,心中詫異到萬分,便向雷五說道:“他們的詭計,已經由我們大家身臨其境,當然是千真萬確,但是這主謀的沙、周二人,周鬱文我早知其居心叵測,自不會假,至於沙表弟,他與我鍾家是什麼關係,何等親密,焉能做出此事,隻怕雷兄你聽的有些不確吧?”
雷五點頭道:“村長說得一些不錯,我最初也是這樣想,所以才特地向北村去探了個不亦樂乎,哪知此訊正是千真萬確,那人並說沙爺每天都在周家呢。”
麼鳳點頭道:“難怪這一向總看不見他的麵呢!”
傳詩總還不信,雷五又道:“還有一事,也可作證。昨晚當我們正要向狼窩下麵奔去的時候,忽然由半山中射來一支冷箭,幸而我躲過了,當時我跳上岩去追趕時,親眼看見有兩個人從林中逸去,月光下看前麵一人,高高的身量,正像沙爺,後麵一人是矮胖子,正像周鬱文。李兄與鍾姑娘先下去了,不曾看見,裘、馮兩位卻都看見,可惜他二人不認識沙爺,卻無法證明了。”
傳詩知雷五絕不說謊,也料到沙金因麼鳳以至懷恨,或許做出此事,但總不願真是他所為,聞言隻是默默不語。
麼鳳見傳詩還是一個勁地深信沙金是好人,便冷然道:“如今不是有一個很好的證人在這裏嗎?”
傳詩忙問:“是誰?”
麼鳳道:“昨晚擒住的那個應天化,他不是再三向哥哥說村中有人賣了你嗎?”
傳詩拍掌道:“對的,本來我也應該問他個底細。”說完立命左右將應天化帶到書房來。
一時,那個應天化來到書房,傳詩忙命取過椅子讓他坐了,然後屏退一切從人,向他和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是哪省的人?”
應天化道:“我叫應天化,陝西長安的人。”
傳詩道:“此次怎會想到我們這個窮鄉僻村頭上?還是自動的呢?還是村中有人勾結你們的呢?”
應天化聞言,看了傳詩一眼,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是昨晚就對你說了嗎,你村裏有人賣了你,你怎麼忘了?”
傳詩問道:“是誰賣了我呢?”
應天化道:“有兩個崽子,我本都不認識,可是我們的鄧炳文鄧頭目認識那個姓周的,我前天到了村裏,就住在周家,我才認識他,原來是個矮胖的老滑,還有一個卻是年輕小子,漂漂亮亮,高個兒,人材真還不錯呢。”
傳詩聞言,望了麼鳳一眼,便和聲問道:“這個高個兒姓什麼呢?”
應天化昂頭想了一想,說道:“姓沙。”
他這兩個字一經說出,屋內的傳詩兄妹與雷五三人,全都互相目視,肅靜無語,這樣沉靜了一會兒,傳詩又問道:“你和姓沙的談過話嗎?”
應天化嘿了一聲道:“就數他話多。”說完了又向傳詩朗聲道,“實不相瞞,我們大王隻求自保,也絕不再想別的了,自己常說闖了十七年萬字,也該歇息歇息,享幾年福,再說年歲也老了,也做不動了,所以我們一點兒沒有要獅村的意思,偏偏你村中那個姓周的老頭,再三再四地派人上我們山上獻殷勤,諸寨主和鄧頭目等被他說得一時心活,就對他說個條件,便是第一件要他自己獻村,我們不費人力,第二件要他助十萬兩餉銀。誰知他說十萬兩銀子不難,村子也好獻,可是得先除去姓鍾的村長,要我們借幾位頭目,幫助他成功。寨主這才派下我帶了鄧炳文,和著你們宰了那個姓薑的老頭兒,率領二百名嘍羅,在五日前悄悄從川南到此,到此以後,見到姓沙的,才知道這件事兒原來又都是姓沙的一個人鼓動的。這小子我不愛看,說話飛揚浮躁,一臉不是人樣,吃裏抓外,天生的下流,再說鍾村長,我得問問你,你和姓沙的是什麼仇?他怎樣這麼恨你,好家夥,我瞧他對你那個仇大哩。”
在坐諸人,一聞應天化這一套供詞,真是人人忿怒,個個咬牙,暗罵沙金真不是人呢,尤以傳詩究出真情,心中十分難受,回想昔日總角之時,哪裏料得此人竟會一變至此?一時問完了供,仍將應天化押了起來,可是可惜他是一條好漢,所以雖在押中,一切飲食待遇,都與賓客一樣。應天化問明了此中原委,心中對於傳詩,十分感激。
過了三天,傳詩重又將他叫到書房裏,便對他說道:“你這一身本領,可惜從了諸賊,我實在替你抱屈。依我個人的意思,此番雖逮住你,但實不願送你到官,隻是一來國法如此,二來本村人民也不依,不得以才將你交與土司那裏來的差官,如今他們明天就要起程,將你解往大理州,你我都是練武的,惺惺惜惺惺,希望你到了大理,逢凶化吉,脫離桎梏,千萬不可再回賊巢。如今中原鼎沸,似你這般本領,怕不能顯親揚名,何必作此雞竊狗盜之事?”
傳詩送走應天化之後,對於周、沙諸人,因有許多窒礙,所以倒尚未對他二人施以任何措置,可是沙、周二人卻自己深感不安起來,便有不得不撲殺鍾傳詩,以免後患的計劃,這正所謂“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這次佛泉山中借了盂蘭勝會,賺來傳詩,要將他燒死,果然是沙金的謀主,但因他自己不便露麵,所以隻藏在狼窩上麵的一座岩上守望觀風。當雷五等人下崗之時,特然射來響弩,也正是他預備的毒弩,幸而未曾中著。後來鄧炳文逃走,應天化被擒,他的詭謀竟被雷五等攪了個七零八落,不但傳詩依然無恙,獻村之計不能實現,深怕應天化被擒,究出實情,豈不是自己的陰謀,完全暴露?為此那幾天他終日藏在周家,不敢回到鍾家去。後來向鍾家左右一探聽,果然應天化早已實話實說,這一來不但沙金在獅村無顏立足,就是周鬱文全家,也正擔著個私通強盜的罪名,幸而傳詩既未向土司那裏告發,土司也就不聞不問。
在傳詩所以不去告發,第一因有沙金在內,不忍忘了總角之情,將他打進官司裏去;第二周家從此挫折,料想也不敢再有此種舉動,當此時局,以為得饒人處便饒人,同時也正想用仁義去感動他們棄邪歸正,自己自認不念舊惡,仍舊和好如初,豈不是好?論理,周、沙對於傳詩的寬大,應當感奮改過,豈知他們不但不感奮,反倒認為不可不斬草除根,以去後患,但是這顆草如何除去?這正是件不好辦的事。
大凡一個人如果到了倒行逆施的時期,他那股勇往直前的氣勢,也正有一發不可複止的情況。如今沙金見上次計劃未成,反倒被傳詩知道了自己的詭謀,這是多糟心的事,他深思傳詩不能容他,所以他日日夜夜謀之愈急,最後他想了一個破釜沉舟、不顧一切的方法,便是計劃著傳詩這方麵的力量,最紮手的就是他兄妹與雷五三個人,其餘便無可慮之人,但此三人中,麼鳳雖然了得,究是女流,憑自己便可以製伏她,傳詩與自己同堂習藝,知道更清楚,本與自己在伯仲之間,但自己自從隨了少林僧悟性禪師習會七十二套拳經之後,對於龍虎豹蛇鶴五宗拳法,俱皆精妙,傳詩極非自己之敵,所慮者就是雷五一人。
看雷五手法,也是少林嫡派,但拳經隻有自己師徒二人研透,尚未傳人,雷五絕不能會。他如此一算計,覺得如果自己與傳詩兄妹去火拚,當不致為他所敗,隻要將傳詩除去,獅村誰敢不遵,那時再慢慢地計算周、梁諸家,但在目前,還非拉攏周、梁不可!
沙金於是處心積慮,加以籠絡,自謂與周鬱文同為傳詩之仇,必須兩家互助,同時又與道生拜了盟,視鬱文為尊長。鬱文本已有心交結這位少林嫡派,自然將來也好利用他。他們各人的心中,均無義氣,純是以利結合,倒也臭味相投。
道生好弄拳棒,沙金出其高興時,為道生點撥一二手,道生就喜得抓耳搔腮,鬱文也自高興。沙金見時機已熟,於是向鬱文父子說以利害,勸他聯合梁實甫,共謀傳詩。原來傳詩家業富有,良田千頃,如果將傳詩除了,周、梁兩家得其財,沙金則思得其人,那便是麼鳳了。他們一是利令智昏,一是色欲迷人,便不顧一切,三家聯合於一起,日圖發難。
雷五本來早有耳聞,知道沙金近日又聯合周、梁兩家,以圖不利鍾氏,但一經與傳詩提到,傳詩總是一無表示,雷五自也不便深說。皆因自從佛泉山出事以來,沙金一直躲在周家不敢與傳詩見麵,傳詩還以為他有悔過自愧之心,所以總不敢來見自己。其實,沙金真要來的話,傳詩仍是與他和好如初,哪會與他計較過去的事,但沙金豈有悔過之心?這不過傳詩片麵的希望而已。
雷五每與麼鳳談到,便喟然歎道:“據我聽說,沙金詭計十分歹毒,恐怕一旦暴發,我們將無葬身之地,怎奈令兄不聽,為之奈何?”
麼鳳自然也向傳詩屢屢勸諫,傳詩一來不忍自相殘殺,二來除了報官,說明沙金通賊以外,更無別的辦法,但將沙金置諸縲絏,真又非所願為,所以總是躊躇未辦。此時村中守備,因不幸事件已過去,便慢慢地緩了下來,已不如前幾月的認真。
傳詩眼看村中局麵被沙、周等人搞得將要渙散,心中悶悶不樂,這一天他正打算出去巡邏,忽聽外麵喧嘩,見一個隨從匆匆走進,麵帶驚慌之色,向傳詩說道:“外麵秦土司帶了兵隊,已將前後莊門圍住,口口聲聲要逮村長到州裏去呢。”
傳詩聞言,心中疑怪,正說待我出去看看,外麵早已轟的一聲,擁進一班人來。傳詩抬頭一看,正是本管土司秦毓明,後麵跟了七八個大個兒苗弁,一個個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心中不由詫異。這秦土司平時自己也見過幾次,向來客客氣氣,何以今天如此情形,一麵疑怪,一麵上前見禮,躬身說道:“小民鍾傳詩叩見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