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某個人就讓他自由》(1 / 3)

星期天,木子到我家裏來打秋風。他單身一人,總是輪番著對朋友們搞突然襲擊,不請自到。他跨進我的家門之後,就像鬼子進村一樣,神經緊繃,麵色冷峻,一聲不響地往樓梯上跑,徑直闖入閣樓上我的畫室,把我近期完成和未完成的畫作一幅幅翻開來,仔仔細細看,掏著耳朵,挖著鼻孔,挪前退後地看。看完之後,他鬆一口氣,嘴巴一咧,自己對自己笑起來。我的畫作還是那個水平,沒什麼創新,也沒什麼突破,位置介於畫匠和畫家之間,勉強能賣幾個小錢。他放心了。

木子是個鬼頭鬼腦的小個子男人,心眼兒也小,自己在事業上一籌莫展,就總是擔心朋友們一夜成名,把他一個人孤另另地拋在原地。

他的擔憂實在有些多餘。吃藝術飯的人,三十歲之前還沒有折騰出什麼動靜,以後的日子,縱有出息也不會太大。像法國畫家享利.盧梭那樣,五十歲從海關退休才獻身藝術,而後在主流之外獨樹一幟,成為大師,恐怕是藝術史上少之又少的特例。我今年已經四十歲了,成名成家的好夢早就止息不做,有一門手藝能夠令我月月小有進帳,全家衣食無憂,我已經心滿意足。

木子從樓梯上輕輕鬆鬆下來,到廚房監督我做飯。他對飯菜的精美程度要求不高,一般情況下,油水足一點就行。也難怪他,平常一日三餐總用微波爐食品打發日子,嘴巴裏肯定寡淡至極,對大魚大肉的迫切向往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他叉開雙腿,反身騎坐在一張靠背椅上,下巴墊著椅背,笑嘻嘻地盯著我看,把我心裏看得發毛。

“有毛病啊!”我把菜刀重重地剁在砧板上,指責他。

他說:“我沒有毛病。我要是出毛病,那就是有了情況,你該為我慶賀。”

“那你什麼意思?你不正常。”

他“嗤”地笑出來:“是馬宏。”

我說:“馬宏?”

他點頭,非常肯定:“馬宏。”他又說:“馬宏這個家夥啊!”

我愣愣地張開嘴,一時間都忘了砧板上還擱著一塊等待切割的肉。用不著木子再說,我已經明白了大概是怎麼回事。馬宏一定又被哪個女人粘上了,他有了新的愛情。不管他願意還是不願意,愛情漫溢的最後結果,他將要再一次步入婚姻殿堂。

“誰?不會是又一個待業女青年吧?”我問木子。

“不,人家在外事單位工作,正經八百的法語翻譯。”木子語調怪怪的,顯而易見地帶著一種嫉妒和酸澀。

我又一次驚訝:“學法語的?”

“是啊。”木子說,“不是因為法語,他們之間還接不上碴。”

我在心裏長歎了一聲。可憐的馬宏啊,哪怕他跟一百個女人纏綿交歡,愛了再恨了,結婚而後離婚,他心裏始終橫亙著居真理的影子――去法國讀書,在法國定居,漂亮的、現代的、思想自由的居真理。他是一個生活在夢裏的人,他的身子在現實的世界裏隨波逐流,好脾氣地把迎向他的女人一一地接納過去,撫慰和安置她們,不讓任何一個人失望而去。他的靈魂卻站在高高的雲端,凝視居真理的身影,想她,愛她,渴望著有一天能夠跟她終成眷屬。他們一次次地相會,見麵卻又分手,完全是馬宏個人的悲劇,性格的悲劇。

八十年代中期,馬宏是市裏一家曆史最悠久的影劇院的職工,專門從事影院大門外電影海報的製作。木子剛從師範美術係畢業,教中學美術。我在出版社畫封麵插圖。我們三個人分住在三家單位的集體宿舍裏,在一次畫展上偶爾相識,成為朋友。馬宏的女友居真理那時候大學在讀,學的是法語,高高的個子,有兩條小馬駒一樣健壯漂亮的長腿,腦後束成一把的長發也總是像馬尾巴一樣快活地掃來掃去,把我們看得眼睛發直。馬宏很為他的女友驕傲,他常常坐在城中廣場的石凳上,眯起眼睛看身邊來來往往的年輕女孩,而後挺直了腰板,不容置疑地向我們宣布:“走遍全城,你們找不出第二個像居真理這樣的,絕不可能!”

這話我們同意。好女孩子可遇而不可求。我們很羨慕馬宏的手段和運氣。但是公平的說,馬宏自己並不比居真理遜色。馬宏那時候已經是本市美術界小有名氣的人物,一顆冉冉上升的新星,年輕輕的就加入了全國美術家協會,接下來有望成為新一屆市美協的理事。他體型碩長,衣著整潔,常年跟顏料打交道的那雙手總是洗得幹幹淨淨,手指修長柔韌,顯得敏感而又多情。他的發式不像大多數年輕畫家們那麼誇張,長短修剪得恰到好處,發梢微微有一點自然卷曲,仰天或低頭的時候,柔軟滑順的頭發會跟著他的動作無聲流動,時而披散時而聚攏,黑色細沙從指間簌簌瀉下那樣的感覺。最出奇的是他的眼睛,羊羔一樣漂亮和溫順,眼中總含著笑意,溫潤和略帶羞澀的笑,瞳仁的顏色還特別淺,眼皮四周是一圈油潤的光暈,這就使他的目光特別溫暖而朦朧,帶著冬夜爐火的誘惑,會把女孩子的身心看得發軟,融化,戰栗,甚至迷亂。

馬宏自己並不清楚他目光的殺傷力,那時候他隻對居真理忠誠,對別的女孩子,無論是妖嬈的,嬌媚的,還是清純的,似乎都沒有太多興趣。這使得我和木子嫉妒得咬牙。我們一直都渴望得到哪怕隻有他十分之一的體貌上的優勢,這樣就不至於讓我們在對女孩子的進攻中屢戰屢敗。

認識我們不久,馬宏遭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打擊。

那一年,省外文書店在新落成的營業大樓裏舉辦了一次規模甚大的國際圖書展。無論從展覽的內容還是形式來看,那一次的活動都是盛況空前的,是令我們這些沒有機會出國見世麵的小人物大開眼界的。

我們三個人結伴去看過一次。而後馬宏陪居真理去看過一次。最後一次馬宏是一個人去的。馬宏在一本圖文並茂、裝幀精美的法文圖書前徘徊良久。那本書的題目是《 Le Souterrain de Paris 》,翻譯成中文,應該是《巴黎的地下世界》。前一天居真理跟他一塊兒翻看這本書的時候,對他講過這本書的大致內容:在巴黎的城市街道下麵30米的深處,還有另外一個被禁止通行的地下城,麵積七百多公頃,縱橫延伸近三百公裏。過去的幾百年間,這個神秘的地下世界裏吸引了眾多的走私犯、密謀革命者以及年輕的洞穴愛好者、酷愛獵奇的先鋒藝術家。每年都有成千上萬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秘密潛入進去,或者企圖在非同尋常的世界裏從事藝術創作,或是為了享受那裏寂靜的氛圍,甚至為了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這本書裏寫的就是巴黎地下的故事。書中大量的圖片,拍的也是這個幽秘神奇的地下世界。

馬宏徘徊在法文版圖書展銷櫃台前的時候,心裏有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念頭:他要得到這本漂亮得像聖誕禮物一樣的書,為居真理。他認為學法語的居真理會渴望擁有這樣的一本法文原版書。

馬宏指著書問書展的工作人員:“它賣嗎?”

工作人員不屑地瞥了馬宏一眼。馬宏穿一條皺巴巴的卡其布褲子,手織的睛綸線毛衣,鞋跟磨損得半邊高半邊低的豬皮船鞋。工作人員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賣。”但是他接著又說:“你不會買。”

“你怎麼知道?”馬宏好脾氣地問。

“太貴。”

“有多貴?”

“四百法郎。”

“……”馬宏不說話了。畫海報的馬宏別說四百法郎,就是四個法郎都拿不出來。他連常見的美金都沒有摸過,法郎對於他來說該是一個多麼遙遠的東西。

但是馬宏沒有死心。他一心一意要得到那本書,其念頭強烈得近似魔狂。趁展台工作人員轉身去招呼另外一個顧客的當兒,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抓起書來,迅速地塞進毛衣胸前,兩隻手交叉抱在胸口,麵色緊張地往展廳大門處突圍。

他不知道國外圖書那時候都用上了條形碼,購買之後要進行消磁。他走到門口,一隻腳剛剛邁出門邊,報警器嘀嘀地響了,他被展廳裏的保安撲上去逮個正著。

在派出所拘留他的那段孤苦無助的日子裏,他嚐試著給他認為靠得住的所有朋友們打電話,尋求大家的幫助。結果去探望他的人隻有我和木子。我給他帶去一隻燒雞。木子帶給他一套換洗衣服。木子的衣服他穿著太小,上衣緊繃繃綁在身上,褲子可憐巴巴地吊在腳踝處,這使他看上去更加落拓和悲慘。我給他帶去燒雞的同時,還帶去了一個報社的記者朋友。我的用意十分拙劣:想借報社的勢頭嚇唬一下派出所民警。我當著那些監督我們會見的民警的麵,故意粗聲大氣地問他:“你有沒有受到什麼不公平待遇?”我看見他一邊的臉頰腫了,眼眶處有一塊青紫,嘴唇還留著血痕。我這麼問的意思,是要他自己當記者的麵痛訴其不人道的遭遇,讓一旁聆聽的民警們自慚形穢。可是他不敢說。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著旁邊穿製服的民警,一再地強調,他在拘留室過得很好,人們對他都很客氣,彼此之間相敬如賓。他反反複複提醒我的是,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居真理,一點點口風都不能透出去。一個戴眼鏡的民警同誌聽了之後問他:“誰是居真理?女朋友吧?”他又冷笑說:“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馬宏就悔過似的低下頭,麵紅耳赤。

木子找他在市公安局搞宣教工作的同學幫忙說情,我賣掉了一幅林散之的草書條幅和一隻下鄉支農時收集來的古董筆洗,湊齊必要的罰款,這才把馬宏領出拘留室的鐵門。

馬宏出門之後,被頭頂燦爛的陽光照耀得無比幸福,他一手抓住我,一手抓住木子,感激涕零地說:“從此以後,我隻有你們這兩個朋友,我們是同甘苦共患難的兄弟。”

居真理很快知道了這段喜劇式的偷書故事。居真理知道之後非但沒有疏遠馬宏,反而對他更加迷戀。她告訴我們說,馬宏是為她的需要而犯罪的,世界上有多少男人肯為他們心愛的女人做出為人不恥的事情?她還說,如果有第二個肯為她偷書的男人,她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愛上他,她把自己的身子一劈兩半,一半給他,一半給馬宏。

居真理這麼說的時候,我看到了木子在旁邊偷偷摩拳擦掌的樣子,好像他已經決定了也去為居真理偷上一本書,他要靠這本偷來的書得到居真理的半個身子。可是我知道,木子不是馬宏,他沒有這種奇思異想的浪漫,更沒有這樣孤注一擲的瘋狂,所以他是得不到居真理的。

很久以後,我們三個人又一次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馬宏坦白道,其實他偷書的動機不完全是為居真理,他自己也對書中的內容十分好奇。他看見圖片上拍攝出來的巴黎地下世界石壁上的塗鴉,那些流浪者和先鋒藝術家們寫上去、畫上去、噴塗上去的五彩繽紛的文字,心裏有非常強烈的願望,想弄明白那些文字的內容是什麼,那些人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和心理,想要麵對這片幽冥之境表達出什麼樣的奇特心聲。他對我們描繪出一幅溫馨至極的情景:他和居真理雙雙脫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他的光裸的胸口上豎著這本精裝豪華的法文版圖書,每翻到一幅圖片,居真理就用她細長的手指點著圖片中橫七豎八的文字,一句句地讀出來,半猜半蒙地讀出來。然後他們為那些文字的荒唐和混亂而大笑。居真理會笑得把頭埋進他的肩窩,抽筋樣地喘不過氣。

那樣並肩讀書的一幕該是多麼有趣!

不管怎麼說,經曆過這樣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明白了一個真理:人在世界上必須有尊嚴地活著。怎麼樣才能獲得尊嚴?一是有錢,二是有名。有錢,多貴的東西都可以不眨眼皮地買下,小至一本《巴黎的地下世界》,大至羅浮宮的藏畫。不光在中國的書展和畫展上買,還可以親自出國,雇人出國,到巴黎去買,買得痛快淋漓,盡興而返;有名,那就更加簡單。名氣雖然不如錢來得直接,但是在需要一本書的時候,隻要稍稍地張一張口,暗示一下,自然會有人替你買下,恭恭敬敬送到你的手上。起碼在誤入警局之後,人們會客客氣氣地請你說明情況,絕不至於上來就是一頓老拳,打得你鼻青眼腫。

就我們這樣的三個人來說,錢和名如何才能得到?靠家庭無望,靠天上掉餡餅是夢想,隻有老老實實奮鬥,麵壁十年,終成正果。

其時我們的生存環境都不盡如意,我們住的都是單位宿舍,一個十五平米的房間起碼塞著三四個單身小夥子,不說是隨意作畫,連看書都受著燈光和時間的製約。這樣,我們決定共同出資,到城鄉結合部租農民的房子住。我們必須給自己創造出施展拳腳、大幹一場的自由天地。

八十年代的城市建設遠不如今天這樣完美和輝煌,我們租下的那個農民小樓座落在一片開著金黃色油菜花的莊稼地中間。農民蓋它本來是自用,好歹改善一下家居條件,聽到我們報出來的還算豐厚的租金,農民就動心了,生活暫時不作改善,先收上幾年租金再說。

農家的小樓,簡陋是肯定的,四壁水泥牆之外,我們住進去的幾乎就是一個空殼子房間。好在我們也不是什麼講究生活的貴人雅士,我們自己動手,把樓下隔成三間住室,樓上隔成三間畫室,每人都攤得上“一樓一底”,可以算得上奢侈。農民為了掙他的租金,對我們簡直就是言聽計從,讓他在樓頂開個天窗,他二話不說拿鋤頭捅個窟窿;讓他打掉牆壁安上半麵牆的透光玻璃,他立刻叫來兄弟子侄,叮裏咣啷動手砸牆。當然我們決不是無理取鬧,我們反複跟農民解釋,明亮的自然光線對畫家是多麼重要。農民兩眼茫然,並不能懂,但是一臉肅穆的麵容表明了他對我們三位藝術家是多麼的崇敬。

為鼓舞士氣,我們為自己封了一個爵號:畫壇三劍客。我們還抄錄了1917年在巴黎誕生的“達達運動”的一段宣言,貼在我們餐室的牆上:

達達就是我們的強力所在,正是這一強力將德國嬰兒的頭顱挑在刺刀尖上;達達就是既無拖鞋也無類似東西的藝術……我們十分清楚我們的頭腦將要成為柔軟的靠墊,我們反對教條主義,同樣也反對官僚階層,我們唾棄人道說教。我們沒有自由,所以我們堅信沒有紀律管束、沒有道德教唆的自由是十分必要。達達主義仍然局限於歐洲弱者的範圍之內。雖然它現在十分弱小,但我們希望從現在起讓藝術的動物園被裝點得五彩繽紛。咚咚鏘!嘿啵哈啵!嘿啵哈啵!

萬事俱備,現在我們要拚命地作畫,狂熱地作畫,畫出我們嶄新的人生和光輝燦爛的前程,畫出馬宏和居真理的幸福,我和木子以及我們未來女朋友的幸福。

我們三個人當中,無論從年齡還是畫壇的地位來說,馬宏都是老大。馬宏已經是中國美協會員,作品參加過畫展,上過雜誌的封二和封三,甚至還賣出過錢,說明這世界上已經有相當數量的人在肯定和欣賞他了。相比之下,木子的色彩感總是欠缺,畫麵上經常是烏糟糟的,說不出來的一種混亂,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不能說色盲吧,色差,有沒有這種說法呢?他經常長籲短歎,對自己的前景不十分看好。當然他後來還是摸索出了一種畫風,能夠把他那些混亂的色彩恰到好處地包容進去,成為另外一種和諧。這是後話了。

我呢,因為本職工作是出版社的書籍裝幀,基本上是個雜家,什麼都能夠學上兩手,什麼都學不出精髓。好在我這個人本性平和,是個隨遇而安的人,我不著急,慢慢畫,時間長了,也有了自己的一些市場。實際上,在我們出版係統內部,我的作品和成就還是能夠讓眾多的編輯和作者趨之若鶩的,點名找我設計封麵和插圖的人如此之多,需要排隊等候,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馬宏作品對我的壓力。

我繞了一個圈子,把我們三個人的情況作了一個大概介紹,最終還是要回到馬宏身上,我還想對他作一些進一步的說明。

我一向認為馬宏是個有實力的畫家。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比現在更加輕鬆地出名,比如把色彩弄得更熱烈一些,把筆觸弄得更狂野一些,往當下各種各樣的“主義”和“流派”上靠攏得更近一些。不管他內心對這一切是否苟同,現實當中這就是出名的捷徑,你隻有被人們歸納入某一個“主義”或者“流派”,人們對你的作品才能夠有話可說,你也才能輕而易舉地跟著這些潮流一榮俱榮。

馬宏想出名,卻沒有學會借勢出名。相反,在我們租下了農民的房子,生活在簡單、平靜、自然的環境之中,某種程度上避開了城市的喧囂和騷動之後,馬宏的畫風慢慢地趨向純樸和稚拙。他喜歡用純色,綠就是綠,黃就是黃。他的人物基本是平麵的,大大的腦袋,笨笨的手腳,木偶一樣的眼神,透著兒童畫的稚氣和可愛。他哪怕是畫一棵樹木,用的都是兒童畫的筆法:從根到梢一筆不差,每一片樹葉和每一串花朵都是脈胳清楚,輪廊鮮明。他的想像力和畫麵變形的程度都有孩童的率真,完全的不受規矩約束,那樣一種簡單和大膽,常常令人匪夷所思,隻有不諳世事的兒童才能有那樣的尖銳和荒誕。

暫時還沒有人欣賞馬宏的畫風。他需要等待。連我和木子對他都不能理解。我們認為藝術家都是攢著勁兒往前走的,隻有馬宏閉上了眼睛一步步地退縮,退到原始和童稚,退回他的內心深處,那一片幽秘昏暗不可知的世界。

我們集體雇了一個鍾點女工,幫我們打掃衛生和做飯。是房東家的女兒,名字特別樸實,就叫丫頭。

丫頭在家裏是老巴子,平常挺受寵。那年她二十出頭,初中畢業,在鄉辦廠裏做工,好像是縫製勞保手套吧。我們租下房子搬過來的那天,她剛好休息,很勤快地幫我們樓上樓下灑掃除塵。她身材小巧結實,腰肢胳膊圓鼓鼓的,胖胖的手背上有幾個可愛的梅花坑,引得我們的眼睛老是要往她手上瞄。那一天她好像也特別賣力,丟了水桶拿掃把,身子蹲下去又直起來,腰眼裏安了彈簧一樣,沒有一點疲倦的意思。幹到最後,她熱得脫剩一件緊身棉毛衫,臉頰浮著兩團豔豔的紅,頭發粘在額頭上,鼻尖上的汗珠子一顆一顆米粒一樣排列著。我們都很感動,覺得農民的女兒就是跟城裏姑娘不一樣,她們想要幫你的時候,那就真是掏心窩子的幫。

第二天我們就對房東提出來,要請他幫我們找一個鍾點工。丫頭聽說後,連工錢多少都沒有問,自作主張地辭了廠裏的工,到我們小樓裏上班來了。她的理由是:鍾點工活不累,跟文化人相處著還能長學問。丫頭來了之後的確是盡心盡責做她份內的事,為把我們的那頓晚飯做得豐盛可口,她還自己掏錢報了商業學校的一個烹飪學習班,每星期兩個晚上,騎車進城上學。

丫頭剛來時,還不懂得裝扮,穿的衣服比較土氣,而且還總是把好好的衣服穿出亂七八糟的效果。比如說吧,她新買了一件淺綠色格子的上衣,本來挺不錯,高高興興穿到小樓裏給我們看。可是她為這件上衣配了一條深綠格子的褲子,這就很可怕了,顏色綠到了一塊兒不說,大格子小格子又連到了一塊兒,南美洲沼澤裏的綠蜥蜴一樣,效果令人恐怖。再比如說,她有一件粉紅色的尼龍花邊襯衫,顏色非常嬌嫩,是她的一個表姐從上海帶給她的,也是她最引以為自豪的出客衣服。粉紅顏色本來就難搭配,偏偏她別出心裁地配上一條鐵鏽紅的裙子,好端端的衣服一下子變得萬般俗氣,簡直就有了暴殄天物的意思,讓我們氣不能平。

但是丫頭的愛美之心非常強烈,她勇於學習。

有一回,馬宏要去參加美術界的一個會議,穿戴整齊了走下樓來。丫頭站在樓梯口,她先看見從高處踩下來的一雙咖啡色半舊的皮鞋,又看見一條咖啡色的燈芯絨褲子,再看見一件磨得發了毛的駝色花呢短大衣。丫頭看得目瞪口呆,也對馬宏佩服得五體投地。她第一次明白了衣服不可以隨便穿著,顏色和質地、款式的匹配非常重要。回家以後,她把身上的那條深綠褲子換掉了,淺綠格子的上衣配了一條黑色褲子。過一天再穿綠格褲子時,又配了一件純色毛衣。粉紅色襯衫很難配色,她虛心請教馬宏,馬宏建議她配一條乳白長褲。果然是好,清新,而且嬌嫩,很符合丫頭的年齡和身份。

居真理的大學同學中有一個法國女孩,是到中國學漢語來的,跟居真理結成了互幫互學的對子。那一年聖誕節,她回法國度假,居真理托她在巴黎買了四頂法蘭絨的貝雷帽,一頂淺灰色,三頂墨綠色。淺灰色的那頂她戴了,墨綠色的三頂送給了我們三個。那個冬天裏,我們的四頂貝雷帽在全城出盡了風頭。居真理給她的淺灰色帽子配上了黑色高領毛衣,黑色的直筒呢褲。她淡妝素抹,再加身材修長,穿戴上這樣一身行頭,優雅得叫人驚歎。而我們三個男人從小樓裏走出來的時候,三頂墨綠色的帽子齊唰唰扣在頭頂,帽子下麵是藝術家特有的蒼白而頹廢的麵容,隨隨便便搭配上一件毛衣夾克什麼的,回頭率都是百分之一百。

我們第一次戴著帽子出門,剛巧丫頭拎了滿籃的青菜從外麵進來,她一下子嚇住了似的,一隻手飛快地捂住嘴巴,眼睛瞪成了兩個鈴鐺。我們得意地朝她笑笑,有點炫耀,也有點惡作劇的使壞,不約而同地挺起胸脯,甩開胳膊,邁出了軍隊出操時的整齊正步,從她的眼前昂揚而過。

她的那隻手一直捂在嘴上,著了魔一樣地跟著我們走,穿過菜地,轉上大路,一直跟到公交車停站的地方。在她的一輩子當中,可能還沒有見到過如此帥氣、如此不羈的男人。

後來她又看見了戴淺灰色貝雷帽的居真理。她的震驚更加明顯,因為居真理出現在門口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丫頭的臉都紅了,她的眼珠像是粘在了那頂帽子上一樣,手裏的抹布一個勁地滴水,把她自己的鞋襪都滴濕了,她渾然不知。

居真理進門之後,把她的帽子摘下來,掛在門後。那裏已經掛著我們的三頂,現在又多了一頂。四頂帽子一般大小,活像放在那裏接受檢閱,很有威勢。

丫頭打掃衛生的時候,眼睛就不住地往那門後牆上瞄。她還借拭擦門框的機會湊過去,伸手在那些帽子上摸了摸。

當天回家後,丫頭就拆了她媽媽的一條紫紅色毛線圍巾,照葫蘆畫樣子的織成一頂扁圓形無簷帽,第二天得意洋洋地戴到小樓裏給我們看。

不能不說丫頭是個手巧的姑娘,可能她從前縫製那些勞保手套也為她積累了經驗吧,她織出來的帽子圓圓扁扁無可挑剔。但是那不是法國貝雷帽,隻是一頂普通的中國毛線帽。細微的、說不上是哪兒的一點點區別,使得二者迥然相異,有了本質的不同。而且,丫頭圓圓的臉型和過於健康的膚色不適合戴這種款式的帽子,這使得她的腦袋像一顆過於飽滿的紫紅色的蔥頭。

丫頭把身子扭來扭去,羞澀地笑著,問我們:“好看嗎?”

我們朗誦一樣地齊聲答:“好看!”

可是丫頭不傻,在居真理戴著帽子第二次出現在小樓裏之後,丫頭對著鏡子認真地比照了自己,覺得情況不對。後來她就把她的帽子藏了起來,再也不戴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丫頭都對住在小樓裏的我們充滿好奇和敬畏。尤其對馬宏,她認為他簡直不是人,是神。他精細的生活,考究的衣著,修剪整齊的頭發和指甲,都使她驚歎,著迷。她為他服務時,要比為我們另外兩個人服務多加十倍的細心。她察言觀色,舉止小心,注意不留指甲,不掉頭屑,棉毛衫的領口沒有汙痕。她要努力以自己的優雅來適配他的優雅。

縱然如此,出錯的情況還是不能避免。

我們樓上的畫室是水泥地麵。水泥地麵的特點是任何時候都能夠掃出灰塵。灰塵這玩意兒,你不動它時,它靜靜地呆著,對你沒有妨礙。你的腳步一動,或者掃帚一起,它就活躍起來,四處飛揚,無孔不入。有一天,馬宏畫了一幅桌麵大小的油畫,是透明花瓶和玫瑰。他把畫布攤在地上晾幹時,人出去了,丫頭趁他不在進畫室打掃,灰塵揚開,落到了沒有幹透的油畫上。

馬宏從外麵回來,看見畫麵上他精心調配的色彩不再純淨,透明花瓶的玻璃顯出混濁,凝著露珠的玫瑰花瓣也變得汙糟糟的,滯重得令人難以容忍。他絕望地發一聲大叫,臉色傾刻間發白,連肩膀都耷拉下去,痛不欲生末日將臨的模樣。

丫頭哭著站在他的門外,一聲又一聲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馬宏隔著房門,甕著鼻子答:“這不是你的錯,因為你不懂,我事先沒有告訴你。”

丫頭說:“你要是原諒我,就下樓去吃飯吧,今天有你最喜歡的清蒸魚。”

馬宏回答她:“我不餓。我吃不下。”

丫頭說:“你吃不下就是生我的氣。”

馬宏答:“我生我自己的氣,我要處罰我自己。”

丫頭哭著下樓,守著她做的清蒸魚,哀哀地告訴我們說:“他這樣不吃不喝,又不肯出門,我真是心疼死了。”

我們都笑話丫頭的單純。我們安慰丫頭說,馬宏生氣是生不長的,他也不會為一幅畫絕食,餓狠了的時候,自然會出門。

丫頭決定要賠馬宏的畫。木子逗她:“你又不會畫,你拿什麼賠?”丫頭說她可以賠給他顏料,讓他自己畫。她說完真的出了門,騎車進城買顏料了。

她買回來的是水彩顏料,不是油畫顏料。

但是馬宏沒有說破,他站在門口,鄭重其事地接過顏料,道了謝,放進一隻畫箱,然後下樓吃飯,吃清蒸魚。第二天,他畫了一幅小尺寸的油畫送給丫頭,作為對她贈送顏料的回禮。

馬宏就是這樣一個不肯委屈別人的人,尤其當對方是女人時。

最早發現丫頭情況不太正常的是居真理。女人對女人就是有那麼一點非同尋常的直覺。

那天馬宏把居真理帶回到農家小院吃晚飯。在此之前,居真理來過,停留的時間總不太長,更沒有吃飯和留宿的先例。馬宏是個很義氣的哥們兒,他怕居真理的存在給我們過多刺激。我們搬過來的時候曾經約法三章,誰都不能帶女朋友在這個小樓裏過夜。

居真理的到來使我們快樂異常。我們最喜歡仰起腦袋看著她上樓下樓,因為她那兩條包在牛仔褲裏的小馬駒一樣的長腿如此性感,她每抬升一次腿麵都能使我們心中一顫,就像心髒的某個部位被牽扯在她的腿踝上一樣。還有她腦後紮成一束的馬尾似的長發,總在她筆挺的後背和深凹的腰窩裏飄來蕩去,飄出一片風光無限的迷離之景。居真理的為人還特別爽氣,一點點小事就會哈哈地大笑,麵孔仰起來,肩膀放鬆,眉眼如花,直笑到我們每一個人都咧開大嘴,眯縫著眼睛,一副傻乎乎毫無立場的樣子。

丫頭當時在廚房裏給我們做飯。

那一天,我已經不記得馬宏說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居真理仰麵朝天地笑,開心得像個孩子。於是我們全體都笑,小樓裏一片嘻嘻哈哈聲。這時候廚房裏忽然砰地一聲響,有瓷器落地破碎了,是砸在劣質地磚上的,尖銳得讓人驚心。我們一下子止住笑,奔到廚房裏看丫頭。丫頭打破了一隻粗瓷碗,手指上也割傷了一道口,正在滲出紅豆樣的血珠子。居真理驚叫一聲,奔上樓,找出馬宏畫室裏的一張“創可貼”,撕去包裝紙,急慌慌地要為丫頭處理傷口。丫頭冷著臉,一把推開她,自己把受傷的指頭含進嘴巴裏,吮一口,吐出血水,再吮一口,連血帶口水咽下去。傷口很快止了血,泛著一層灰灰的白。她翹著那隻手指,不聲不響接著幹她的活兒了。

傍晚六點鍾,我們都圍坐到飯桌前,準備由丫頭開飯。丫頭好像才知道居真理這一天會留下來,“哎呀”一聲說:“我沒有做第四個人的飯。”馬宏趕緊說:“沒關係,她吃得少,我們一人省一口就行。”丫頭不吭聲,開始一碗一碗地上菜。其中有一碗炒青菜,顏色是不正常的黃,木子嚐一口,皺眉叫起來:“丫頭你今天怎麼回事啊?你炒菜放的不是鹽,是糖!”我們都伸筷子去夾炒青菜,果然嚐出一嘴的甜。

丫頭被木子這一叫,愣了愣,盯住木子的臉,忽然之間眼淚就出來了。她流著眼淚拔腿就跑,出了大門,穿過菜地,不見了影子。

我們麵麵相覷,不明白怎麼回事。悶悶地吃完那頓飯,居真理噗哧一笑說:“知道嗎?她肯定愛上你們當中的哪一位了。”

她坐在桌前,目光調皮地在我們臉上輪番地掃,從馬宏看到木子,又看到我,然後再回過去,意味深長地掃視第二遍。

我們緊張地接受她的審視,一聲不響,氣氛很嚴肅。

她盯住了我,莞爾一笑:“就是你,沒錯。她是因為愛你才失態。”

我慢慢地張開嘴巴,眼睛瞪出一副驚詫的模樣。居真理的指認使我刹那間受寵若驚,又覺得啼笑皆非。我開始細想我跟丫頭交往的每一個細節。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從來沒有招惹過她,她怎麼可能會不聲不響地愛上了我?然後我再想,這屋裏的三個男人,馬宏已經有了女朋友,剩下來的我和木子,易而顯見我在丫頭的眼睛裏比木子要優秀,起碼是更帥更有男子氣吧。我心裏得意起來,樂滋滋的,不知不覺中有了一點躊躕滿誌的輕狂。

居真理問我說:“有人愛你,你幸福嗎?”

我繃起臉,矜持地皺一皺眉頭:“一般吧。”

木子撲上來撓我的癢癢,趁機發泄他的酸意。我們又一次在小樓裏笑成了一團。

從那之後,我和木子開始留心丫頭的每一個舉動和神情。不是用陷入情網的戀愛者的目光,是用另外一種比較曖昧的隱私偷窺者的目光。木子比我更加熱衷於這件事,有時候他會故意給我和丫頭製造機會,把我們兩個人單獨留在一個房間裏,然後他躲在門背後,尖著耳朵聽,扒著門縫看。我知道門外有耳,就會特意對丫頭說幾句有情調的話,或者做一兩個滑稽的動作,逗丫頭笑。木子這時候會在門外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衝進屋去,把我和丫頭的愛情扼殺在萌芽之中。

我知道我和木子這樣的行動不太光明,從丫頭的角度來說也有欠公道。可我們正當年輕,渴望愛情,所有一切與這個詞有關的事物和聯想都能夠使我們興味盎然。

丫頭愛上我之後,並沒有太多的開心,反倒顯得抑鬱。可能她明白我對她沒有太多的興趣吧。從前她是個傻乎乎的直腸子的女孩,現在她有話不肯說出來,卻喜歡在幹活的時候獨自發愣。一旦發現我們注意到她發愣的樣子,又慌忙做出滿不在乎的動作,把塵土掃得四處飛揚,或者把廚房裏的水龍頭開到最大,弄得水花四濺。木子認為她這是欲蓋彌彰。有一次她給我們洗衣服,木子看見她抱著馬宏的一件襯衣嗅了很久,模樣非常陶醉。木子跑來告訴我,笑得東倒西歪,說丫頭真糊塗啊,認錯心上人的衣服了,她抱著馬宏的衣服嗅個什麼勁兒啊,那是人家居真理的專利。

我這個人不像木子這麼促狹,丫頭如此愛我,癡情至此,我就覺得如果不做出回應有點對不起她。那時候我們三個人經常喜歡聚在一起爭論問題。有一天晚上我們的話題是:愛一個人和被一個人所愛,哪種情況更加幸福?我說可能是被人所愛更好一點吧,像丫頭這樣,她愛我,我又不愛她,顯而易見地她是在痛苦著。

馬宏慢悠悠地說:“我們的確冷落她了,這樣不好,女孩子總是需要有一些溫暖。”

木子異常興奮:“怎麼溫暖她?跟她上床?”

馬宏指責他:“可不可以想問題不要這麼形而下?”

木子嘀咕:“我隻是比較爽直而已。”

馬宏出了一個主意,由我們集體雇她做模特兒,給她提供一個融入我們集體的機會。馬宏說,丫頭跟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自卑,我們要盡量培養她的自信。馬宏特地掃我一眼,又說,其實,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

我知道馬宏是在責備我,他知道我看不上丫頭,還知道我和木子常常拿丫頭的感情開心。平心而論,我們這樣的行為挺不厚道。馬宏這個人,天生就有那麼點不合時宜的騎士精神,他不能容許這世上有任何一個女人在他的眼皮子下麵活得委屈。

馬宏以為他請丫頭做我們的模特兒是體恤了丫頭,其實他自己不知道,體恤的背後就是高高在上,是精神上的不能平等。這就像天鵝和老母雞,天鵝即便拿繩子捆住雞脖子,要吊著它一同上天,事實上也是徒勞,老母雞上天不成,反而會徒生悲傷,意識到自己天生的蠢笨和無能。

一開始,丫頭做的是肖像模特兒。我們請丫頭側身坐在馬宏畫室的窗戶前,頭上裝模作樣地罩一塊藍印花布頭巾,額前劉海梳下來,剪得整整齊齊,弄成水鄉姑娘的打扮。然後我們三個人在她的對麵呈半圓形地散開,分別從她的左前方、右前方和正前方為她畫像。

我們總是畫不出想像中的力度和神韻,因為丫頭的麵部輪廓過於平淡,線條含糊不清,圓不溜丟的像塊稍事雕刻的馬鈴薯。她的眼皮還有點泡,腫腫的,眼角下垂,這就使得她整張麵孔更缺乏神采,叫我們打不起精神。所以我們在畫板上隨意塗抹的過程中顯得三心二意,眼睛並不多看丫頭的臉,而是信馬由韁地胡亂發揮,一邊還扯閑話,爭論問題,互相之間善意攻擊,熱鬧得很。

撐過半小時的時間,馬宏先站起來,宣布休息,鄭重其事地代表我們向丫頭道謝。丫頭臉紅紅的,絞著雙手,一副很興奮很受用的模樣。她提出要求想看我們畫出來的“相片”,但是畫板一打開,我們三個人畫了三張不同的麵孔,沒有一張跟她本人相似。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我們異口同聲地告訴她: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她似懂非懂,心存疑慮,但又不敢深究。

月底,馬宏要付給她一百塊錢的“模特出場費”,她推讓,死活都不肯要,幾乎要發火。她說,她是喜歡我們才給我們幫忙,收錢的話,就成了“賣臉蛋”,她不能接受。

有一次,我們三個人合夥請回了一個真正的模特,關起門來畫了她整整一天。我們畫的是裸體,各種姿態,各個角度,畫得淋漓盡致,激情飛揚。一直到送走模特,聚在廚房裏吃晚飯的時候,我們仍然興奮不已,在飯桌上把我們的畫稿傳來傳去,交換著看,一張張地點評,欣賞。

丫頭給我們端菜盛飯,聽我們眉飛色舞的談話,也探頭看了我們手裏的畫稿。她一聲不響,卻多多少少顯得神色黯然。

又到了她給我們做模特的那天。一早,她走向馬宏畫室窗前為她準備的那張椅子的時候,就開始心神不寧。她手撫著椅背,遲遲不肯落座,頭低下去,又抬起來,臉頰飛紅,呼吸粗重,眼睛裏還閃著難得一見的光亮。

我們三個人把畫板擱在膝蓋上,屏氣靜氣地看她,鬧不清楚她如此掙紮是什麼意思。

她用手揪著胸前的鈕扣,終於從牙齒縫裏擠出一句話:“我也能夠……脫了衣服讓你們畫嗎?”

我們先是一怔,麵麵相覷。接下來之後,我們的反應便是興奮。想想吧,在我們麵前橫陳玉體的將是跟我們朝夕相處的女孩,這跟麵對一個陌生的、把模特當職業的女人是多麼的不同!而且,從畫家的眼光來看,丫頭做肖像畫的模特不盡如人意,但是她極有可能會成為一個理想的裸特女模,她的胸膊高聳,腰窩深陷,屁股渾圓,隔著衣服都能夠感覺到她身體上呼之欲出的美妙曲線,這真是上帝送到我們手上的寶貝。

木子仍然懷疑,結結巴巴問她:“你確信?你真願意?”

丫頭點頭,不等我們表態,便背過身去脫衣服。她三下五除二地扒去外衣,又鬆了褲扣,褪下那條皺巴巴的藍布褲子,身上隻剩一件白底小圓點的乳罩背心,和一條自己縫製的花布短褲。她的肌肉果然結實,皮膚也算光滑,淺褐色的光澤顯得很有質感,非常棒。

我們手忙腳亂地安置座椅,爭搶最好的角度,準備畫紙畫筆,現場忙成一團。

可是丫頭保留著花背心和短褲,不肯再往下脫了。她有點害羞地告訴我們:“我不想讓你們三個人畫。”

我們抬頭,張嘴,愣愣地看著她,不解其意。

她緊抿著嘴,用手掌把背心的下沿卷起來,又放下去,然後說:“一個人。隻能有一個人。”

我跳起來,非常激動,張開兩隻手臂,老鷹趕雞似地把馬宏和木子往外趕。“請吧,”我說,“請你們自覺地回避,對不起了。”

丫頭睜大眼睛,有點著急地糾正我:“不是你,是他。”

她的右手低低地放在胯前,手指翹起來,擺出一個蘭花造型,指尖朝向馬宏。

馬宏很突然。我是氣憤和不服。木子朝我吐舌頭,有點幸災樂禍。一時間我們全體都尷尬。

丫頭開始反客為主地催我們:“你們怎麼還不出去呢?快走吧。”

我上去把木子用勁一拉,扭頭出門。丫頭跟過來,把門仔細地關上。木子不死心,還想從寬寬的門縫裏往裏麵偷看,我硬是把他拉走了。

鬧了半天,丫頭看上的人居然不是我,這使得我深受打擊。此前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丫頭,這樣一來,我又覺得丫頭也不是一無是處,起碼她脫光衣服的身體是能夠讓人怦然心動的。

關於馬宏和丫頭的事,我不想多說。馬宏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又是一個意誌薄弱的人,麵對一個野性女孩的主動進攻,他守不住陣腳是意料之中的結局。

很顯然,他們雙雙都沒有從這件事情中得到滿足。在唯一的一次上床之後,馬宏非常後悔,自怨自責,覺得對不起居真理。他開始故意地疏遠丫頭,不光禁止她踏入他的臥室,連晚飯也常常地不回家吃了。他告訴我們說,怕跟丫頭見麵。不了解馬宏的人會以為他在“作秀”,明明他是刺破了丫頭下體的第一個人,聽上去怎麼好像他的貞操被丫頭奪走了一樣?然而馬宏的為人確實如此,他總是與人為善,不想傷害對方,到最後又總是鼻青臉腫落入別人的暗道。

丫頭自然也不高興。她愛慕馬宏到了主動獻身的程度,卻好心得不到好報,被馬宏看成仇人,心裏的怨氣是怎麼也順不過來的。馬宏不在家的時間,丫頭幹活兒就不老實,摔摔打打,死眉死眼,對我和木子愛理不理,做出來的飯菜也很是糟糕。

終於有一天,丫頭走進我們小樓的時候,頭臉收拾得光鮮照人,身上穿著一件新的寬鬆型蝙蝠袖襯衫,一屁股在廚房餐桌邊坐下來,鼻尖滲著汗,神采飛揚地說:“我懷孕了。”

她說完這句話,抬著頭,目光在我們三個人臉上來回地掃,觀察我們的反應。

馬宏的臉色漲紅了片刻,而後就變成死白,站起身,一聲不響走出廚房,回他的臥室,房門砰地一聲關上。

我瞪著丫頭,沒有說話。我想,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差不多就該是威脅,恐嚇,撒潑,尋死覓活,要馬宏承擔責任。我心裏鄙夷著丫頭,她用自己俗不可耐的行動把一種美好變成了醜惡。同時我心裏還不無自私地慶幸:虧好丫頭看上的不是我。

木子自然是要幫著馬宏說話的,他眼珠一轉,假作關心地為丫頭大出主意:“你可以打胎。讓馬宏出錢,我幫你們找人。我有學生家長在醫院工作。”

丫頭眉頭一揚:“誰說我要打胎?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木子又結巴起來:“你你你是未婚先孕。”

“這又怎麼樣?我是個能生孩子的女人。”丫頭很自豪的樣子。

木子咽一口唾沫,開始循循勸誘:“丫頭,你聽我說,馬宏的心上人是居真理,他不會娶你……”

“我一個人能夠養活孩子。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跟他結婚。”

“不妥當吧?單身母親的生活是很困難的,何況你的戶口還在農村。可是如果你一咬牙,把胎兒打了,我負責找最好的醫生幫你補上處女膜,以後你再結婚,鬼都不會知道你把身子給過別人。”

“不,”丫頭扭著身子,一臉決絕地說,“不,我想要生個馬宏的孩子。我都到廟裏求過簽了,是個男孩。我想要。”

木子碰一個釘子,氣得鼻孔裏哼哼著,第二個離開廚房。

剩下我,我對丫頭的決定感到吃驚,因此盯著她的臉琢磨了半天。聽上去,丫頭並不打算從馬宏這裏討要什麼。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世界上真有丫頭這樣癡情又愚蠢的人?我起身回房間,準備把這事好好想一想。

丫頭一個人在廚房裏,自得其樂地做出了好幾個菜,擺好在飯桌上。可是我們為表示對馬宏的聲援,誰都沒有去吃,各自拿方便麵充了一頓饑。飯桌上的菜當夜爬了螞蟻,隻好便宜了房東家的肥豬。

馬宏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一天一夜後,出來宣布了他的決定,是我和木子誰都沒有料到的:他要跟丫頭履行結婚手續。

“如果我的孩子沒有名份,是私生子,在農村裏根本就無法健康成長。我不能讓他生下來就受委屈。”他滿眼血絲地解釋給我們聽,好像在反過來哀求我們的同意。

我立刻想到了居真理,我問他,是不是打算跟居真理分手?我當時的私心雜念是,如果他們分手了,或許我還能有一點機會。誰都看得出來,居真理對我一直也都不錯。

馬宏立刻堵死我的路:“我先跟丫頭結婚,然後再跟她離婚。”

我說:“恐怕沒這麼簡單。”

馬宏回答:“她會同意的。她既然不肯打胎,結婚再離婚是最好的辦法。總能找到讓她有麵子的理由。”

我還是覺得這是馬宏的一廂情願。可是馬宏卻認了死理,非如此不可。他還說,最多離婚時再付她一筆錢,錢總是一樣重要的東西,可以買回另外的幸福。馬宏說了個數目:“我給她兩萬元。每月另付孩子的撫養費。”

我嚇一跳。那時候兩萬元可是一個不小的數目,我敢斷定馬宏抽筋剝皮也拿不出這筆錢。

“我會掙的。”他兩眼望天,麵色凝然,有那麼點背水一戰的沉重。

居真理對這一切的驚變反應平靜。這也許是出於她對馬宏這個人的非同尋常的了解。她對我說,搞藝術的人,要是謹小慎微地活一輩子,一點兒風流韻事都沒有,那才叫不好玩呢。她在這裏別出心裁地用了“不好玩”三個字。她還說,隻要馬宏最終愛的是她而不是別人就行。很顯然她對這一點甚有把握。

可是,居真理畢竟又是個有自尊心、愛麵子的女孩子,如果讓丫頭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馬宏結婚生子,她還是無法忍受。正好她畢業前夕申請去法國留學的事情有了結果,便選擇一走了之,眼不見心不煩。她想,三四年之後她學成回國,馬宏跟丫頭的事情肯定已經了結,那時候他們還是一對琴瑟相合的愛人。她略去了過程,隻享受結果,這樣最好。

馬宏把婚事的每一個步驟都安排得無可挑剔。拍結婚照,領取大紅結婚證,廣發喜糖,還在丫頭家的村子裏擺下幾桌婚宴,故意把事情做開了給丫頭的親戚鄰居們看。他要顧丫頭家人的麵子。隻是新房有點簡陋,不過是把馬宏床上的被褥換了一套新的。隻有我們小樓裏的人知道,新被褥也是個擺設,馬宏從來不讓丫頭留宿。

婚事弄完,房東家門口滿地的鞭炮屑還沒有掃掉,馬宏已經開始琢磨掙錢的事情。

他的一個朋友給他遞過去一個信息:無錫的外事車隊要更換車輛,其中一輛老舊的伏爾加轎車,作價一萬元,問馬宏要不要?馬宏當即應承:要。要下來幹什麼,他沒有想,反正是要了再說。

馬宏東挪西借湊了一萬塊錢,拉上我,到無錫提貨。拉上我的原因,是他不會開車,“伏爾加”買到手,得求著我開回來。沒錢,也不會開車,卻偏要買下那部車,這就是馬宏。

我們坐火車去無錫。我們是分頭從各自單位出發去火車站的,結果我一個人上了車,馬宏沒趕上點,被列車甩在了站台上,急得跺腳。我到了無錫之後,兩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去哪兒,找誰。這一切事先都沒有溝通,一環脫節,環環相脫。我隻有傻乎乎地坐在出站口的石墩子上等。偏偏我身上還沒有帶錢,錢和行李包都在馬宏那兒。天已經入冬,很冷了,我又冷又餓,伸著脖子,望眼欲穿地望著出站口湧出來的一撥一撥的人流,心裏把馬宏罵個賊死。

馬宏到傍晚時分才出了站門。那時候的車次稀少,車票很不好買,他到最後還是借了人家的站台票混上車的,一直站到了無錫。

當天是提不到轎車了,我們找個五塊錢一晚的小旅館安頓下來。我受了風寒,當晚開始發燒,額頭熱得燙手。馬宏張羅著送我去醫院,掛了一天一夜的水,才算緩過了勁兒。我對馬宏說,出師不利,恐怕不是個好兆頭,那車我們還是不要了吧。馬宏責備我說:“你還信這一套!”他沒有摸著車門,已經對那車走火入魔,這也是男人的通病。

幾番周折,我們總算把車開回到家裏。車雖然老舊,倒也沒有太大的毛病,猛一看還是挺像回事。村裏人都湧來看稀罕,嘖嘖地稱讚,說馬宏到底腦子好,會想主意掙錢。

其實馬宏是真沒有想好拿這車怎麼掙錢。

當務之急的事情,是學會開車,再弄本駕照。說起來馬宏這個人也真是聰明,他拜我做師傅,刹車油門離合器一一弄清楚之後,上車在村裏廢棄的打穀場慢慢開了幾圈,就踩著油門上了鄉鎮公路,而後又一鼓作氣衝上國道。也就是一個下午的時間吧,速戰速決,他已經把一輛“伏爾加”玩得進退自如。而後他還是托朋友,從下麵縣城的車管所裏弄出一本駕照。他懷揣駕照,開著私家車進城,臉上笑眯眯的,感覺好到不能再好。

他用這輛車為各家影劇院跑片。

時間倒回去十五年,錄相機沒有普及,英特網從未聽說,電視連續劇少之又少,人們喜歡的消閑和娛樂方式還是看電影。電影院的生意非常紅火,逢到好片子上映,拷貝要在各家電影院之間雞毛信一樣地傳遞。馬宏的“伏爾加”這時候派上用場了。他收錢:汽油費,折損費,人工費,甚至還有加急費,一晚上跑下來,收入很可觀。他後來還跟好幾家影劇院簽了“包車跑片”的合同,收入就更加穩固。

馬宏還是覺得財富增長的速度太慢,他急於攢足錢離婚。丫頭已經足月生產,果然是個兒子,隻不過模樣不像馬宏,像丫頭。馬宏認為現在他離婚的事情更有把握,幾乎就是距他咫尺之遙,因為農村女人再婚時帶著兒子不犯嫌,相反倒是個有利籌碼。丫頭有一個兒子,兒子每月有一筆固定的撫養費,任何農村家庭都會把這母子倆視為福星。

馬宏想要把白天所有的時間利用起來。那時候城市裏出租車還沒有普及,普通市民沒有這樣的消費習慣。馬宏跟一家家外事賓館聯係,希望人家雇傭他的車做外賓生意。遺憾的是“伏爾加”太過老舊,形像不佳,賓館不予接納。後來他三弄兩弄,跟機場掛上了鉤,被允許到機場拉客。機場離市區較遠,拉客的油水很大,馬宏一時間躊躕滿誌。

老話說得好,“欲速則不達”。馬宏一心一意要快快地掙滿兩萬塊錢,命運就偏要跟他開個玩笑。

他有一次在通往機場的公路上試圖超車時,被迎麵而來的“東風”卡車撞個正著。七老八十的“伏爾加”頃刻間分崩離析,馬宏血人兒一樣被抬進醫院。

我和木子去醫院看他,都以為他活不成了。馬宏偶爾清醒過來,也以為自己活不成了。他給我們口述了遺囑:全部財產留給兒子,全部畫稿留給居真理。馬宏一點兒都沒有想到,他那時候的全部財產還不夠還清欠朋友們的一萬元車款。

所好他大難不死,斷斷續續昏迷十幾天後,生命重新回到他的身上。出院之後活動活動腿腳,竟然沒有留下絲毫的後遺症。

他出院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打聽到寶貝“伏爾加”的廢棄地點,千辛萬苦地找了過去,在堆積成山的廢銅爛鐵中把他的車辨認出來,看了又看,摸了又摸,那副難分難舍的勁兒,引得我這個旁觀者都為之動容。

車沒了,錢還是要掙的。馬宏通過他的朋友結識了一個香港過來的畫商,開始了為港商複製大量西方現代名畫的幽秘生涯。

最早他的胃口很雜,幾乎有一點饑不擇食,什麼樣的訂單都肯接受,任何一個畫家和畫派的作品都願意臨摹、複製。他炮製出來的作品中有莫奈和雷諾阿的,也有凡高和高更的,更有馬蒂斯和畢加索的。我前麵說過,馬宏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想做的事情,總能夠做得漂漂亮亮。港商每月都來一次,開車到我們樓下,從馬宏的畫室裏搬出一幅一幅繃好在畫框上的油畫,運出國門,銷往東南亞各地。港商賺了大錢,馬宏賺了小錢。

港商偶爾也會迫於馬宏的壓力收購我和木子的幾幅畫作。他總是皺著眉,翹著肥肥的小指頭,在畫麵上點點戳戳,說這兒不好,那兒不行,總之是不能入流。然後他把價錢壓得極低,比馬宏弄出來的仿製品的價錢還要低。他一邊數錢付款,招呼他的馬仔搬畫,一邊在心裏竊笑。

馬宏拍拍我們的肩膀說:“已經很好了。凡高在世時一幅畫都沒有賣出去。畢加索剛從西班牙到法國時,住在蒙馬特高地的廉價租屋裏,一幅畫才賣二十個法郎。我們這樣已經很好了。”

的確如此。人在沒有成名之前,金子貼在臉上人家都會當狗屎看。

可是馬宏畢竟又是馬宏,在大量炮製仿製品的狼狽日子裏,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追求。他在仿製了無數的名家名作之後,堅定不移地愛上了馬蒂斯。他喜歡大師作品中的自由、奔放和華麗,喜歡他的平衡、純粹和寧靜。有一段時間,他嘴巴裏總是著魔似的念叨著“色彩”這兩個字。色彩,色彩,色彩。除了色彩,還是色彩。馬蒂斯有什麼樣的魔力,能夠把那些紅、藍、黃、綠調配得那樣絢麗和諧?僅僅是一個牆麵石塊的顏色,到底是粉筆白呢,還是銀白?石膏白?抑或是鉛灰色?他隻要是睜著眼睛,就分分秒秒地揣磨和思考著,在腦子裏把馬蒂斯的畫作一幅幅地重現和還原著。他慢慢地讓自己的仿製菜單不再雜蕪,而專攻馬蒂斯,連大師的那些膠彩和剪貼畫都不肯放過。他的仿製品漸漸地能夠以假亂真,使我們這些專業搞畫的人都莫辨真偽。據說這類仿製品在國外的市場很好,因而他的酬勞也跟著水漲船高。有一次畫商對他剛完工的一幅《花園裏的雕像》讚不絕口,結果他慢吞吞地道出事實:“這是我的創作。馬蒂斯從來沒有畫過這幅畫。”畫商麵紅耳赤,先是生氣,而後卻又大喜,寶貝似地把這幅畫買走了。聽說畫商在香港為這幅畫做了很好的包裝,拿到某個級別不太高的拍賣會上,謊稱是新發現的大師作品。真就有馬蒂斯的發燒友拍走了這幅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