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事也難說,有那麼一些有錢人,明知東西是假的,卻偏偏將錯就錯,買的就是這份獨一無二。不存在什麼欺騙之類的說法,彼此心照不宣吧。
就這樣,馬宏幾乎是一分一毛地攢夠了離婚要用的兩萬塊錢。他甚至還存下一筆去法國探親要用的路費。他終於跟丫頭協商離了婚。丫頭拿到這筆錢的反應是大喜過望。丫頭說:“我當初真沒有想圖你什麼,我隻是喜歡你這個人,想留下你的種。”丫頭還說:“兒子的撫養費我不要了,你給我的錢足夠我養大他。”馬宏不容置疑地回答:“不,我做的事情,我會負責到底。”
這一天,距居真理離家出國的時間整整三年。
馬宏拿到了三個月的旅遊簽證,辦齊結婚要用的一切文件,坐上中國民航飛巴黎的班機,跟居真理鵲橋相會去了。
在巴黎戴高樂機場見到居真理的一瞬間,他驚訝地發現分別三年的女友有了太大的變化。不是容貌,女孩子過了二十歲,容貌已經基本定型,歲月隻會在這張麵孔的神情氣韻上作一些雕刻,眉眼不會有什麼改變。居真理的變化是滲透在她的骨骼、皮膚和每一根頭發絲裏的。從前那個長發長腿、笑容明朗的陽光女孩,現在的舉手投足間開始暗藏風情,說話的聲音低柔含混,帶著一點性感的鼻音,讓聽話的人不可能不屏息靜氣全神貫注,因而不自覺地處於一個從屬的地位。笑容從眉梢間一掠而過,而後隻固定在嘴角的一小塊地方,變成一種令人捉摸不定的笑意,你絕不能說她是傲慢,可也不能誤解為她對你有什麼好感,你隻能認為自己麵對的是一張普遍意義上的公關麵孔。就連她的打扮,也已經非常的巴黎化了:一件樸實無華的黑色直腰長大衣,下擺處露出穿薄絲襪的纖細小腿,隻在脖頸處鬆鬆地係一條豔色絲巾,使一切顯得漫不經心,卻又絕不寒酸,是巴黎街上最常見到的不動聲色的優雅。
居真理含笑著擁抱了馬宏,禮節性地親吻他的臉頰,一隻手搭在他推出來的行李車上,引領他走出機場。上機場班車時,司機幫他們安置那個超大的行李箱,一邊對居真理說了幾句玩笑話。居真理含笑作了回答。她的法語講得輕柔好聽,語調拐彎的地方像白帆從海麵上輕輕滑過去一樣,流暢漂亮得令人驚歎。
馬宏坐在車上,嗅著居真理耳後飄出來的法國香水的味道,忍不住地就想,居真理在法國生活得如魚得水,她的人已經和她暫時共存的社會融為一體,她會不會認為他的到來毫無必要?
不管怎麼說,在他熟悉了巴黎地鐵的構造,拿著居真理為他找來的標有巴黎大大小小博物館藝術館位置的圖冊,每天早出晚歸辛辛苦苦讀完這本大書之後,他不能不承認巴黎的偉大。他明白了巴黎何以被稱為藝術家的天堂,在這個一石一木都浸透了浪漫和情趣的城市裏生活,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經典和崇高,想不藝術都難。
他不止一次地去到蒙馬特高地,那個自由藝術家們聚集的場所,想為自己尋覓一些能賺錢的活兒。在他隨身帶來的巨大皮箱裏,放著他出國前特意購買的成包的畫紙,成盒的顏料,成把的畫筆。他期望自己能夠憑借實力,在這個藝術家的天堂裏占據一個很小很小的棲身角落。
然而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打算。他每次走到高地上,看到方圓不過籃球場大小的廣場上密密聚集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前衛或傳統的畫家們,看到他們為爭搶一個畫肖像的遊客而搖唇鼓舌、施展渾身解數、甚至不惜扮出小醜的模樣時,他就知道自己絕對不行。不是他手上的功夫不如他們,是他的語言拖了後腿,他不能跟遊客溝通,無法了解他們的想法和要求,連必要的討價還價都不能進行,他又怎麼能指望自己從這麼多畫家的碗裏搶出一口飯來?
時不時的,他會想起很早以前那一次盛大的外國圖書展銷會,他因為走火入魔地想得到其中一本圖書並茂的書籍,而羞愧難容地進了派出所拘留室的事。他記得那本書的名字《巴黎的地下世界》。他渴望了解神奇的地下世界裏到底有一些什麼。現在,他已經身在巴黎,有了親身進入那個地下世界的機會。應該去作一次探險,他想。
但是居真理沒有興趣了。“就那麼回事吧。”她用一種見怪不怪的口氣回答他。
是的她到法國已經三年,見識過了太多的東西,古老的地下世界就顯得微不足道。何況那裏麵會充滿陰氣,潮濕肮髒,機關重重,既便有幸沒碰上搶匪,也有可能誤入岔道,永難再見天日。她勸馬宏不要孩子氣地去冒那個險,不值。
世界上什麼是值,什麼是不值,馬宏覺得這個問題很難界定。但是居真理不支持的事情,馬宏就不可能辦到,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在巴黎是一個活生生的啞巴和盲人,離了居真理,他將一事無成。
他心裏有一點哀傷,淡淡的,不多也不少,恰好把他在巴黎客居的日子調節得陰晴相間。
幾乎每晚作愛,他和居真理。把三年中欠下來的愛做完了,把一輩子將要有的愛也做得差不多了。在法國就有這樣的好處:除了殺人放火,每個人的生活都是充分自由的,結婚也罷同居也罷,彼此都以快樂為準。
有一段時間,馬宏幾乎已經忘了登記結婚這檔子事情。他擁著居真理甜蜜入睡的時候,感覺是他們的婚姻早已存在,當中做夢一樣地跳過去三年,續上之後一切如故。
一天居真理枕著他的胳膊問他:“你是不是覺得同居比結婚更加寬鬆和自由?”
他茫然了好久,好像思緒飄浮在很遠的地方,怎麼也扯不回來。後來他猛然一驚:是啊,他們還沒有履行結婚手續,是情人而不是夫妻。
他問居真理:“你現在還愛我嗎?”
居真理的回答是:“愛。”
他問她為什麼?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把他放在法國這樣的環境裏,毫無優勢可言,很有可能成為居真理的負擔,她為什麼還要愛他?
“我愛你臉上的滄桑和皺紋。”居真理捧住他的臉,輕輕地吻著,用的是法國女作家杜拉斯小說中的一句名言。
馬宏不免失望。他原先以為居真理會一二三四地列出一堆愛他的理由。
居真理開始籌劃一個隻屬於他們的婚禮。來賓將是她的導師和留法中國同學會的朋友,租用房東太太的草坪,借兩隻燒烤爐,買足肉食、蔬菜、水果、飲料,再加一個像模像樣的婚禮蛋糕,一切就都齊了。居真理還說,她不要婚紗,也不要婚戒,那隻是形式上的東西,跟真正的愛情無關。
馬宏從心底裏為居真理感動。他認為她在本質上是一個有道德的人,守信用的人,純粹和可愛的人。他知道她在法國不是沒有愛別人和被別人愛的機會,他親眼看見那些法國人跟她說話時閃爍的目光,他們親吻她的手背時流露出來的浪漫念頭,甚至她的單身導師對她也總是另眼相看。可是居真理在等待三年之後仍然選擇了他。不管相愛的理由是多是少,是崇高還是平淡,事實就是居真理要跟他履行婚約。
馬宏反過來想,他在法國以一個無業遊民的身份跟她結婚,是對她的負責任嗎?他既然愛她,就應該給她自由,讓她擁有更多的選擇。離開她是痛苦的,可是如果結婚之後她感到痛苦,他的痛苦會雙倍地增加。他把輕率的婚姻視同為謀殺,作為一個熱愛自由的藝術家,他絕對不可以謀殺一個人的前途和幸福。
馬宏對居真理提出來,他要走,回國。他說,在她畢業之前,如果沒有更好的婚姻選擇,如果她畢業之後還願意考慮回國發展,他會以最大的快樂跟她舉行婚禮。他要租國內最好的飯店,買最時髦的婚紗,最漂亮的婚戒。他想他有這個能力。隻要回到中國,他就跟居真理在法國一樣的如魚得水。
居真理答應了。她說:“你是自由的,我尊重你的一切想法。”分別的時候,她眼淚汪汪地吻著馬宏的眼睛,信誓旦旦答應他,最多一年,一年之後她肯定回國,找他結婚。
馬宏回到國內,發現很多的事情都有了變化。
其實變化早就開始了。在他拚命為港商工作賺錢的時候,我和木子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對藝術的追求之中,我們也在拚命地畫,畫自己想畫的東西,這樣,由量的積累到質的飛躍,我們悄悄走過了一個小有成就的畫家必須要走的路。
開始有畫商上門收購我的作品。
畫商姓錢,叫錢運,名字很男性化,長相也透著男人氣。尤其她的眉毛,臥蠶一樣,長而且直,在眉心處幾乎連成整條,使她臉龐的上半部分看上去黑壓壓一片,很沉重也很壓抑。為了抵製這種壓抑,她上衣的顏色總是選擇鮮豔的色彩:紅、藍、黃、綠。遺憾的是,她的皮膚本就晦暗,過於鮮豔的顏色誇張了她身上的明暗對比,使她的整個人看上去有點古怪,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冷漠,決絕,以及與世人絕不合作的傲慢。
她第一次被我的朋友帶到小樓裏來看我的畫,似乎是很不情願、被人脅迫之後勉強而來的。我記得她穿一件很古怪的披肩式樣的鮮黃毛衣,腋下有毛線編成的繩扣,下擺短及腰部,配一條帶毛邊的牛仔褲。她走路的步幅很大,男人式的往前一聳一聳,腳底不帶停頓,跟“輕擺楊柳”之類的描寫完全對不上號,跟居真理上樓時那種性感十足的體態也差之甚遠。她居高臨下地伸出兩根手指讓我握了一握,然後就問我:“畫在哪兒?”
她在樓上我的畫室裏一聲不響看完了我全部的畫,包括我的一些草圖和未定稿。我朋友在旁邊喋喋不休吹噓我的偉大,最起碼是我將來的偉大。她臉上沒有笑容,五官紋絲不動,自己動手,從我的畫作中挑出四幅,放到了旁邊。她的眼光很毒,這四幅畫都是我的得意之作。
“五百。”她說。
“每幅嗎?”我心中一喜。
“不,全部。”她伸出胳膊畫一個半圓,四幅畫全部被她囊括懷中似的。她那件披風式的毛衣被她的胳膊帶動,鳥翅般地一煽,我聞到了畫室裏特有的鬆節油的氣味。
“太便宜了。”我說。“這都是最好的作品。”
她把橫貫臉部的臥蠶般的黑眉憑空抬上去半寸:“最好和最壞都是對你自己而言。我認為它們隻值這個價。”
朋友開始幫我討價還價。但是她咬定了價錢絕不鬆口。我們之間的這筆生意沒有做成。當時她哪怕每幅加價十元,最起碼也是對我的一個尊重,我就會讓步。畢竟我那時每月的工資數還不到三百。但是她就是不鬆口,真叫氣人。
過了一個星期,我父母要添置一台彩電,責成兒女們湊錢。月月總是捉襟見肘的我隻好找到錢運的門上,帶著我心愛的四幅畫作。
“四百。”她很不屑地從齒縫裏吐出這個數字。
我愣住了,開始據理力爭:“上星期你還說五百。”
“那是上個星期。你要是第三次來,我還要再降一百。”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憤怒。“我畫這四幅畫用的材料錢都不止這個數。”
“可是,你如果賣不出去,不是連材料錢都扔進了垃圾堆嗎?”
我咽不下這口氣,扭頭就走。
又過了一星期,我想不出籌錢的辦法,還是腆著臉皮去了她的畫廊。反正我年輕,又是個不出名的小人物,丟點麵子也算不上恥辱。
她果然隻肯出三百。我氣得幾乎要當場暈倒。
最後我還是咬牙切齒地把這四幅畫脫手了。人在矮簷下,不能不低頭。君子複仇,十年不晚。
果然,在這個不十分光彩的開頭之後,我的畫作便打開了銷路,逐漸被市場接受,畫價隨之節節上揚。錢運再去小樓收我的畫,就開始要看我的臉色,受我的揶揄了。
木子給我出主意說:“談價錢你還是不行。這樣吧,我來做你的經紀人,下次錢運再來,由我接待。”
下一次,在錢運約好過來的時間裏,木子事先約了另外一個畫商,兩個同行加冤家幾乎是在同一時刻跨進我們的樓門。
木子笑容滿麵地迎出來,對錢運說:“請你稍等。”對另一個畫商說:“請跟我上樓,他在畫室裏恭候。”
這裏的“他”指的就是我。
錢運的臉立刻就白了,兩條濃眉越發的漆黑、陰鬱。
木子使出渾身的解數,盡可能地拖住樓上的畫商,給他泡茶,請他抽煙,還拆開一包瓜子,就差沒有打電話叫上一桌酒宴。我們三個人天南地北地窮聊,從畫壇現狀聊到畫家逸事,又把我的畫作一幅幅地拖開來看,評論,欣賞,隨意地估價,好像時間這玩意兒在我們之間根本就不存在。當中木子下樓看過一次錢運,發現她雙眼悶紅,籠中猛獸一樣地走來走去,神情非常失落也非常憤慨。木子就上樓對我擠擠眼,意思是事情有眉目了。
好不容易等我們送走那個畫商,錢運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去,撲到靠牆堆放的我的那些畫作前,雙手飛快地翻動,一口氣挑中了其中的十幅。木子雙手抱胸在一旁看著,故作矜持地開出了一個很高的價錢。錢運昏頭昏腦,一口答應。回去之後再仔細想這件事,她又覺得後悔,怨自己太不冷靜,打電話過來罵木子做出圈套給她鑽。木子用肩膀夾著話筒,一邊對我做鬼臉,一邊樂哈哈地說:“你還是別吃後悔藥的好,否則等你下次再來,每幅漲價一百。哥兒們今非昔比,伸脖子挨宰的時候早過去了。這也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吧。”
錢運在電話裏“嗷”地一聲怪叫。是木子形容給我聽的。木子說,就像老母雞下不出蛋來的慘號。木子形容一個他不喜歡的人時,用詞通常都這麼尖刻。
在這段時間裏,木子有過一次短暫的、可以說是毫不成功的戀愛。
起因是木子收下了一個年幼的學生,那學生有一個姿色還算不錯的母親,年齡比木子大五歲,單身。學生到小樓裏來學畫時,母親就跟隨過來作陪伴。木子跟這個女人同坐一起,被她豐滿身體中的強烈的荷爾蒙氣息迷倒了,他開始對她想入非非。有一次,女人不經意間遺在木子畫室中一條束發的絲帶,木子揀拾起來,如獲至寶地藏進衣櫥。女人下一次來,又遺下一管口紅。木子依然收藏了,不肯還她。女人心裏有了數,再一次來小樓時,是獨自一個人嫋嫋婷婷走進門的,沒有帶著她學畫的孩子。他們沒有去樓上畫室,去了樓下木子的房間。木子關上房門就把她撲倒在床。不,準確一點說,是女人在木子撲過來之前,自動倒在了床上。女人是離異之人,木子還是處男,雲雨之中,她讓毫無經驗的木子大長見識,此後木子便對她愛到瘋狂。
女人對“模特”這個職業有特別的迷戀,她主動提出來讓木子畫她。她在他的畫室裏脫光衣服,擺出各種各樣迷人的姿態:純情的,羞澀的,性感的,誇張的,淫蕩的……她讓木子不停地畫她,一張又一張,而她自己長時間地對著木子保持一個姿態,毫無怨言。
有一天她過來的時候,木子正好出門,她就敲開我的畫室,問我需不需要模特?她展露了一個風情萬種的笑容,說:“免費的。”我想,既是免費,不畫也對不起她。我為她畫了一張半裸體:衣服從肩膀滑下,剛好滑到乳房附近,露出香肩和若隱若現的一側乳房。
木子回來看到了這張畫,他當時陰沉著臉,沒有吭聲。第二天,他從玩具市場買回來兩把威力足夠大的鋼珠手槍,扔了一把給我,說:“我要跟你決鬥。除了眼睛,哪兒都可以打,傷著了活該。”我沒有想到他對這個女人如此認真,隻好自認理虧,賭咒發誓從此不再看她一眼。
他們曾經熱絡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木子給所有的朋友都發去一份“預備請柬”:
值此良辰美景,我和我的女友將在一個月後舉辦訂婚喜宴。
一個月過去了,木子毫無動靜。我試圖提醒他有這麼一個宴請的許諾,他神色憤怒地說:“我們吹了。”
好多年後,有一個下午我們在臨湖的茶座裏喝茶聊天,木子的目光不斷睃巡湖邊走過的年輕姑娘,滿足他對美色的那一點可憐要求。忽然他脖子一僵,下意識地挺直身體,一動不動。我好奇地順他的目光看去,發現從遠處走過來一個肥胖的女人,穿一件麵料極薄的真絲連衣裙,乳間、肚腹和大腿的贅肉從衣裙下鼓出來,一塊塊的曆曆在目。我看了好久之後,才恍然醒悟:這就是木子當年的女友,比他年長五歲的學生母親。
我說:“木子,你要為你的今天喝一杯。”
錢運又一次來到我們的小樓。那一次在木子的成功運作下,她從我這兒高價拿走的十幅畫,已經全部脫手了,雖然賺頭不多,畢竟沒有賠本。我的畫基本由線條和色塊組成,裝飾意味很濃。恰逢中國第一輪家庭裝飾的熱潮開始,很多人喜歡在客廳和房間裏懸掛我這樣的畫:價錢不是太貴,風格現代,色彩亮麗,不必擔心所謂的“品位問題”。相比用同樣的價錢買下那些蹩腳的原創油畫、中國畫、或者匠氣十足的仿製品,當然是買我這樣的作品更為妥當。
總之,是廣大人民生活質量的改善給了我發財的機會。
錢運坐在我們的飯桌前,雙腿曲起來,膝蓋頂住桌邊,同時身體舒舒服服地往後靠,把椅子的兩條前腿頂得離開了地麵。她喋喋不休地責備我和木子的忘恩負義。用她的說法,我和木子都是由她這個伯樂發現的,包裝的,推向市場的,沒有她的慧眼識畫,就沒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可以算是我們再生的娘親。
“娘親啊!”木子嘻嘻哈哈地喊了她一聲。
錢運盡管作風潑辣,被木子冷不丁這麼一喊,還是愣了一愣,暗黃色的麵頰上慢慢浮出兩團紅暈,顯出從未有過的羞澀,多少有一些可愛。
就在這樣一種氣氛微妙的時刻,馬宏從樓梯上夢遊一樣地走下來,端著一隻大號的雀巢咖啡瓶,到廚房裏找開水泡茶。
那一天距馬宏回國不到一個星期。他好像一直都沒有倒回時差似的,整個人總是恍恍惚惚,人在心不在,所有的事情都反應遲鈍。我知道,其實是因為他在巴黎看了太多的名畫真跡,靈魂上受到震撼,回來之後又目睹了朋友們的小小成功,一時間不能調整好自己的心態,對將來要走什麼路感覺茫然。
那天,馬宏穿著黑色的針織套頭衫,一條白色純棉燈籠褲,腳上是輕軟的泡沫拖鞋,走起路來飄飄欲仙,完全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他的目光內斂,甚至是虛浮,從錢運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對眼麵前坐著的這個人視而不見。我認為他當時腦子裏是在構思什麼作品,或者重現在巴黎看畫時的某些場景和感受。他走過錢運身邊之後,又從我和木子之間穿過去,進了廚房,提起一隻熱水瓶,往大號雀巢瓶裏注滿開水,褪出小半截袖管,包住滾燙的瓶身,端著回到樓上。
但是在那短短的一刻鍾內,錢運注意到了他。或者說,她一下子被他吸引了,迷住了。我前麵說過,馬宏這家夥是很有女人緣的,從來不見他主動地招蜂惹蝶,偏就有那麼多長相和性情各異的女人喜歡往他的身邊靠。她們到底是喜歡他的外表整潔呢,還是性格的柔順呢?或者是他目光裏的溫暖和朦朧?他笑容中的溫潤和羞澀?我實在說不清楚。
總之,錢運看見了馬宏走過來的刹那,下意識地放下頂住桌沿的膝蓋,讓椅子恢複平衡。而後她坐直身體,腦袋抬起來,脖子扭過去,目光跟著馬宏身體的移動而移動,臉上浮起一種並不常見的驚訝、好奇和專注。
馬宏上樓之後,錢運馬上向我們提出了一連串問題:他是誰?從前怎麼沒有見過?他畫什麼畫?畫得如何?最後一個問題是:他結婚了嗎?
錢運在第二天又來到我們的小樓。如此頻繁的拜訪實屬罕見。並且那天錢運還將自己好好地收拾了一番。她把頭發鬆鬆地挽到腦後,盤成一個烏油油的髻,髻上別著一枚銀製發夾,好像是蜘蛛形狀的,造型有點怪異。她穿著一身做工考究的連衣裙,翠綠底子,撒滿大朵的紅花。如此衝突的色彩,卻因為衣料和款式的精美,顯出一種相得益彰的和諧,而且非常跳眼,讓人一見難忘。想必這是從國外帶回來的大師手筆的服裝,普通成衣店根本駕馭不了這樣喧鬧熱烈的色彩。
還是一句老話,錢運穿上這件連衣裙並不合適,怎麼看都是怪怪的,眉毛更濃更黑,鼻子嘴巴的線條也更加生硬。這衣服讓居真理穿,會高貴脫俗。讓丫頭穿,會有村姑的可愛。唯獨錢運穿,不合適。
但是錢運偏就穿著這樣一身衣服,感覺良好地來到我們小樓。
“他在嗎?”錢運問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掠過一絲絲的羞澀和溫柔。
“誰?木子?”我逗他。
“別這樣,我不會喜新厭舊的,放心好了。”她馬上就恢複了商人的本性。
我隻好往樓上指了指。“右手那間畫室。”我說,同時心裏多多少少有那麼點失落。
錢運用兩隻手拎起連衣裙的下擺,小心翼翼地往樓梯上走,腳步是從未有過的輕柔。
錢運敲響馬宏畫室的門時,馬宏正坐在窗前發呆。出國之前為跟丫頭離婚而拚命賺錢的那股子狂熱勁沒有了,畫壇這段時間的重新整合因為他的缺席而令他出局,他感覺鬱悶而痛苦。
錢運敲開他的門,手扶著門框,直截了當地說:“我想買你的畫。”
馬宏眼睛都沒有抬:“我很久沒有畫了。”
“我可以看看你的舊作。”
“我對舊作不滿意,不想拿出去。”
錢運有點沒撤。但是錢運是個畫商,商人都有點死纏爛打的勁兒。錢運低頭想了一想,很快有了主意:“這樣吧,我想請你給我畫一幅肖像畫,價錢肯定會讓你滿意。”
“請我?畫你?”馬宏抬了頭。
“對,請你,畫我。”錢運說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
“直覺。我相信你能夠令我滿意。”錢運揚起臉,遞上一個燦爛的笑容。
馬宏這時候才突然發現,眼前這個女人的麵孔非常特別,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醒目,而是一種向內審視的陰鬱,尤其她那兩條連成一條線的臥蠶般的黑眉,使她整個的麵部有一點尖銳,有一點荒誕,又有一點狂野。這樣的麵孔又匪夷所思地配上一條豔麗奪目的連衣裙,更加具有馬宏非常熟悉的野獸派風格。
馬宏冷不丁地有了衝動,感覺他能夠畫出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他請錢運在一張靠背椅上坐下,他自己趨前退後地看著,調整了幾次角度和姿勢,一直到十分滿意。他開始在繃好的畫框前工作,彎著腰,利索地運動他握筆的小臂,勾勒肖像的底稿。
那段時間裏,錢運幾乎每天都來,每天都穿著那件綠底紅花的連衣裙。來了之後她就上樓,坐在椅子上,擺出熟悉的姿勢,一動不動,很有耐心。她明白畫一張肖像油畫必須要有的時間和過程,所以她非常配合,顯得溫順和乖巧。
肖像畫完之後,錢運非常滿意。馬宏在畫作中恢複了他從前那種兒童畫風格的純樸和稚拙,大紅大綠的色彩顯出孩童的率真,人物的眉眼有一點誇張的變形,這反而掩蓋了錢運容貌的短處,而突出了她臉上的堅毅、野性和一種不屈不撓的氣質。
錢運付了馬宏可觀的一筆錢,用一塊毛毯包著油畫,心滿意足地帶回畫廊,掛在進門最顯眼的地方。
“這是馬宏為我畫的。他是個很有前途的畫家。”錢運逢人就這麼介紹,眉眼裏甚至還透著莫名其妙的幸福。
很多年後,有一次我在雜誌上看到墨西哥女畫家弗裏達的介紹,看到畫家的一幅自畫像。我突然想起來,錢運的那幅肖像跟弗裏達的自畫像有某種相似的地方。弗裏達的眉毛也是同樣的濃黑,並且在眉心幾乎相連。她頭上的花朵,她的墨西哥民族風格的豔麗衣裙,同樣令看畫的人產生出視覺的震撼,有著驚世駭俗的效果。
當年,弗裏達畫的是她自己,馬宏畫的,不過是他想像中的錢運,他賦予了畫麵很多主觀內容的錢運。
肖像畫的成功喚起了馬宏的信心,他意識到他還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才,在英雄輩出、硝煙彌漫的世紀未的中國畫壇上,通過搏殺,他應該能為自己贏出一小塊立腳的地盤。
馬宏又一次將自己逼入絕境。這回他不是按訂單批量生產複製品,而是按自己的意願、自己的喜好、自己的觀點隨心所欲地創造。相比那段瘋狂生產複製品的日子,他的精神更加亢奮,勞作也更加艱辛。
錢運像一個萬惡的監工,不斷過來監督馬宏閉門造畫的過程。她來了之後總是不跟我們招呼,一頭鑽進馬宏的畫室,喀嚓一聲將門反鎖,而後房間裏悄無聲息。
木子按捺不住心裏的好奇,到廚房裏洗了兩個蘋果,用一個托盤鄭重其事地裝著,端到樓上馬宏的畫室門口。
“開門!”他喊。“給你們送點吃的。”
“自己吃吧,馬宏他沒空。”錢運在門內發話。
“吃點兒吧,是水果,補充營養的。車開久了還要加油呢。”木子死皮賴臉,不溫不火。
錢運高聲斥責他:“你煩不煩?”
木子於是也火了:“馬宏首先是我們的朋友,其次才是你的控製對象。”
錢運隻好來開門,一邊嘟囔:“說些什麼呀?不要挑撥離間啊,這可是嫉妒行為,不光彩。”
她把門開了一尺來寬的縫,用半邊胸脯頂住門頁,伸手把裝蘋果的托盤接了過去,隨即就又把門關死,一點餘地不留。
但是,片刻功夫她就主動地開了門,嗵嗵嗵地衝下樓,到廚房裏東張西望。
“還有蘋果沒有?”她問。
木子陰陽怪氣:“說是不吃不吃,吃得比兔子還快。”
“我們沒吃。”她解釋。“蘋果太漂亮了,馬宏要拿它們畫靜物。還有沒有?”
“沒了。”木子攤攤手。“都被我們吃下了肚,快變成屎了。”
錢運狠狠地瞪木子一眼,像是責怪他的粗俗和不文明。然後她就出門,打一輛車到果品市場,買來一箱等級最高的蘋果,巴巴地送到樓上馬宏的畫室。
房東的女兒丫頭帶著她的豐厚嫁妝和兒子嫁人之後,改由丫頭她媽來為我們打掃和做飯。
在樓裏的三個房客中,丫頭媽對她的前女婿明顯偏愛。炒三碗蛋炒飯,馬宏吃著吃著,會在他的碗裏吃出兩個埋藏很深的油煎蛋。燉雞湯,兩隻肥肥的雞腿總是盛在馬宏的那一大碗湯中,盛給我們的卻是脖子、腳爪和翅膀。哪怕是煮一鍋粥,老太太都要給馬宏撈幹的,讓我和木子喝稀的。
我們因此而提出嚴重抗議,理由是大家都交一樣的錢,手心手背都是肉,丫頭媽不可以將事情做得如此明顯,傷害了我和木子的感情。
老太太理直氣壯地說:“馬宏是我外孫子的爸,他讓丫頭生了兒子,你們誰有這個本事?”
我和木子就麵麵相覷。我們心裏說,何以見得沒有這個本事?是沒有運氣罷了。
丫頭隔三差五回娘家的時候,會抱著她的兒子來小樓看看我們。丫頭從生了兒子開始一年年地發胖,原本豐滿結實的身體像發麵團一樣酵開,整個地成了一隻圓不溜丟的皮球。冬天有衣服罩著還好一點,夏天穿短衣短褲時,她胸前背後的肉簡直晃得人眼暈。我們都說,丫頭現在的生活太幸福了,馬宏的好運氣起碼被她分走了一半,所以馬宏遲遲出不了名,也抓不住錢。
馬宏的兒子不像馬宏,像丫頭,也生了一張略微扁平的麵孔,一雙肉泡泡的眼睛。木子有一回跟馬宏開玩笑,說:“馬宏你真應該去做個親子鑒定,如果這孩子不是你的,你每月還要辛辛苦苦養他,豈不是太冤枉?”
馬宏很不高興,認為木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痛心疾首地說,丫頭當初來到小樓的時候是個多麼純樸天真的小姑娘,如果不是耳濡目染,她甚至不知道什麼叫“模特”,當然就不存在主動要求脫光衣服讓他畫裸體的問題。總之一句話,丫頭的問題都在他身上,他令她失去了貞潔,所以心甘情願為這一切結果買單。
木子原本是好心,怕馬宏心太軟上大當,誰知討一個沒趣,還被說成是“小人”。木子冷笑著對我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你看著好了,馬宏這個人,一輩子都跳不出女人的手心。”
錢運終於為馬宏籌辦了他的第一次個人畫展。為此錢運租下了市美術館的一個大廳,光請柬就發出了三百餘份。加上給來賓贈送的禮品,給記者遞過去的紅包,和一個中等規模的冷餐會,七七八八,花了不小的一筆錢。效果是有的,那就是第二天的早報晚報都在文化版上刊發了茶幹大的消息。市電視台的“文化新聞”中也播出了畫展開幕式的一個鏡頭。
畫展過後,馬宏倒還是那個馬宏,錢運卻從此有了居功自傲的本錢,儼然成了馬宏的經紀人、代言人、形像顧問、服飾參謀、營養專家。她甚至自作主張地偷配了一把馬宏臥室的鑰匙,有一次趁馬宏去外地兩天,把他的衣櫥裏春夏秋冬的衣服來一次徹底清除,留下一部份她認為好的,又去商場配齊了不足的那一部份,當然花的是她自己的錢。馬宏回來之後跟她大吵一通,因為她扔出去的衣服中有幾件是居真理在法國買的。居真理絕對不是一個沒有品位的女人,她不會給馬宏買亂七八糟的衣服。錢運之所以把這些衣服排斥在外,無疑是因為女人間的嫉妒。錢運本能地從衣櫥中識別出了居真理的印記,她要及時地、不遺餘力地給予消除。
馬宏從未有過的暴跳如雷,立逼著錢運要把他的衣服找回來,哪怕一直找到舊貨市場,找到垃圾焚燒場。錢運氣得小臉灰黃,兩道濃眉緊鎖在一起,完全地連成了一條直錢。他們兩個人在樓梯口劍拔弩張,看上去簡直就是勢同水火。馬宏對女人向來寬容溫和,有求必應,此番這樣的大動肝火,想必也是因為居真理的緣故。每個人的心裏總有一塊聖地是私闖不得的。
丫頭媽在廚房裏做著晚飯,聽清楚他們爭吵的原因,顛顛地跑回家去,把馬宏的一包衣服背了過來。原來那天是她撿了破爛。錢運給了丫頭媽兩百塊錢,算是對她的獎勵和補償。錢運逃過一劫,不必千辛萬苦追到垃圾場去。
衣服回到身邊,馬宏仔細查點一遍,發現居真理給他買的衣服都在,情緒才恢複正常。他對錢運道了歉。他認為無論如何男人都不該對女人動火。
錢運就像纏在許仙身上的白蛇一樣,始終把馬宏纏得死緊。以我的看法,馬宏那段時間的感覺應該不是幸福,而是窒息,因為馬宏明顯地瘦了,人變得更加飄忽,也因此更多了一點頹廢和迷茫的味道,更能夠讓女人瘋狂。以馬宏的性格,如果不是錢運的嚴防死守,他這一年中又不知道要多少次地誤入人家的溫柔鄉中,欠下一堆孽債。從這一點來說,錢運倒又是個有功之臣。
但是,錢運和馬宏之間的關係到底糾纏到何種程度?比如說,他們上床沒有?偶然一次,還是固定下來成為程序?我和木子始終無法確認。木子認為錢運肯定已經把馬宏拉進了懷中,這娘兒們不可能做活雷鋒,放著一個活色生香的馬宏不用。我說那也不一定,人若是對一樣東西著迷過份,反不敢輕易褻瀆。
有一點非常奇怪,在我和木子思考問題的出發點中,不約而同地把錢運當成了主體,是兩性關係中起決定作用的一方,決定了事情朝哪個方向發展的一方。事實上,馬宏在跟所有女人的相處中都是一個被動的人,一個被支配和被利用的人,被人迷戀而後又深受其害的人。唯一被他迷戀的是居真理,偏偏就是這個居真理距他迢迢萬裏,天水相隔。
有一次,錢運和馬宏又把他們自己悄無聲息地關在樓上畫室裏,半天都沒有動靜。我正好上樓去自己畫室,在樓梯口偶爾一抬頭,發現馬宏畫室門上的氣窗是開著的,整塊的玻璃窗成一個傾斜的鏡麵,恰好映出了馬宏對著一塊立起的畫板專心作畫的身影。他畫的是一些靜物,畫布上已經有陶罐、水果、咖啡杯的輪廓。他的神情異常專注,似乎畫室裏除了眼中的靜物之外再無其他。
我很奇怪錢運在場景中的缺席,想弄清楚她此時此刻的確切位置和她在幹些什麼。我輕手輕腳地在樓梯口蹀躞,往前一步,再往後一步,往左偏偏,再往右偏偏,調整各種仰視氣窗玻璃的角度,希望能發現那個幹瘦女人的哪怕一條胳膊和半片屁股。可是玻璃映照的麵積有限,我踮腳或蹲下都沒有任何收獲。
我就脫了鞋子,赤著腳下樓,在廚房裏找到一節竹棍,又赤著腳上去,盡量不發出任何可疑的聲音。我上去之後站在那片氣窗下方,小心地舉起竹棍,頂住窗框,上上下下輕輕移動。這樣一來,窗玻璃終於捕捉到了錢運穿黑色軟底皮鞋的腳,然後是她的藍印花布的褲子,藍印花布的對襟小襖。她整個人像一條色彩斑斕的菜花蛇,冷峻而又招搖地立著。其實她站立的位置距馬宏並不遠,也就在一米開外吧。她手裏舉著一把刀,是細長的水果刀,紫紅色的刀柄,尖尖的刀刃上戳著削得光溜溜的蘋果,蘋果皮逶迤著掛下來,彎彎曲曲,也像一條蛇,青綠色的小蛇。看那個架勢,她費心替馬宏削好了蘋果,差一步就要喂進馬宏的口中,但是又不敢造次,不敢驚動馬宏作畫時的神思,隻好委屈自己在一旁等待。可惜的是,在氣窗玻璃上錢運臉部的位置,有一片發亮的光斑,她的五官在光斑中漫漶不清,還有些許的變形,所以我無法看清楚她此時的神情,她屏息靜氣站在馬宏身後的時候,眼睛裏有怎樣的期盼和渴望。
我走進自己的畫室,隨手塗抹了一些東西。半小時之後,我再赤腳出門,站到馬宏畫室的氣窗下方。馬宏仍然全神貫注於他的作品,而錢運已經不在原先的位置了,地上隻有一條掉落的果皮。我用竹棍重新調整窗玻璃的角度,最後在靠牆的角落裏找到了錢運。她蜷縮在一堆麻袋片似的廢棄畫布上,歪著頭,閉著眼,已經進入了工間小寐的狀態。她身上蓋著一件馬宏的工作服,睡夢中的一隻手緊緊抓住了衣服的一隻袖子,生怕那衣服會不明不白飄然飛走一樣。
我不敢斷定這件衣服是她自己蓋在身上的,還是她睡著了之後馬宏幫她蓋上去的。
時間又過去半年。錢運到小樓裏來的次數日漸稀少,大概是馬宏對她的進攻既不作抵抗、又不肯受降的緣故吧。想必錢運也沒有足夠的耐心跟馬宏打一場持久的攻堅戰。她在作退卻的準備。我們都替馬宏慶幸,他總算可以擺脫這個試圖控製他的可恨的女人。
忽然有一天,馬宏把我和木子叫過去,語氣沉重地向我們宣布說:“我要跟錢運結婚了。”
我們兩個大張著嘴,被這個突然而至的消息驚得說不出話。
“別這麼看著我。”馬宏把他的臉深埋在兩個掌心之中。“我受不了你們這種目光。”
木子小心翼翼問他:“你最近沒有感覺有什麼不好吧?神經方麵?腦子裏沒有覺得有小蟲子在咬?”
我喝住他:“木子你瞎說什麼?”然後我接替木子開始盤問:“是不是你讓她懷孕了?你老實跟我們說,任何事情我們都能夠接受。”
馬宏放下他的胳膊,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們:“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隻是想幫她一個忙。”
“結婚能算幫忙?有沒有搞錯?”木子學著時下流行的廣東腔調。
“真的是幫忙。她有個姑姑在國外,病了,想她去照顧,可能還要繼承遺產。可是她的探親申請被拒簽,因為她是單身,被認為有移民傾向。”
馬宏說了那個國家的名字,好像是瑞士還是荷蘭吧,我已經記不清了。
木子冷笑:“你們就想出這個結婚的主意?結了婚再去簽證?”
“怎麼辦呢?”馬宏困惑地攤攤手。“她已經幫過我很多,我不能不幫她這一次。她在這裏是孤身一人,挺可憐的。再說,反正我已經有過婚史,有一次和有兩次沒有本質的區別。居真理那裏,我會跟她解釋清楚。”
我和木子無言。馬宏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有這樣與眾不同的思維方式,一點也不奇怪。
馬宏給居真理寫去一封很長的信,信上反反複複說的都是一句話:我愛你,這世上我愛的人隻有你,唯獨死亡可以阻止我們的結合。
馬宏寫在信上的這句經典名言,是居真理回國之後告訴我們的。居真理說,我相信他,因為我也愛他。我愛他才讓他自由。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我不會強令他違背自己的意願。
一對奇怪的情侶。這世界上,恐怕隻有死去的薩特和波伏娃與他們的行狀相似。
登記結婚之後,馬宏搬到了錢運的房子裏。錢運的房子有一百平方,做過裝修,在當時算是豪華。馬宏非搬過去不可的原因,是錢運有個七歲的兒子,在錢運出國的這段時間裏,馬宏要擔負起照顧孩子的責任。
錢運有過婚史,還有個兒子,這又是令我們無比吃驚的事。之前馬宏一直對我們隱瞞了這個情況,大概是怕給我們增添更多的反對理由吧。這事情確實夠窩囊的。
沒有舉行任何的婚禮儀式。但是馬宏執意要在錢運家裏搞一個朋友聚會,也是強迫我們大家都來接受這段婚姻的意思。我和木子都收到了請帖。同時收到請帖的還有另外六七個朋友。
不想讓馬宏難過,我們還是去了。進門之後才發現錢運的家裏冷鍋冷灶,一點沒有請客吃飯的意思。馬宏解釋說,錢運不太會做飯,他已經訂好了外麵餐館的菜,下午六點鍾會準時送上門來。
也沒有太多要說的話,我們就拉開桌子打牌,客廳裏一桌,廚房裏一桌,鬧哄哄地把氣氛調節起來。玩到六點鍾,飯菜還沒有送到。馬宏說:“接著玩接著玩,餐館做事不總是那麼守時守刻的。”
七點鍾,大家都已經肌腸碌碌,仍然不見飯菜的影子。馬宏把電話打到餐館裏責問,餐館老板驚訝道:“你不是訂的明天嗎?今天幾號?6 號不是?你這兒寫的是7號,你自己寫的。”
馬宏慌了手腳,覺得很對大家不起。幸好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都能理解這種糊裏糊塗過日子的荒唐。我們撇下了錢運和那個孩子,拉馬宏出門,找地方喝啤酒去。
馬宏基本上是個沒有酒量的人,那天卻豪氣萬丈地喝了許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心裏鬱悶,借酒發散。我們都勸他說:“別喝了別喝了。”他兩眼血紅,大著舌頭堅持:“還能喝還能喝。”
到最後他已經攤軟到桌子下麵,是我和木子一邊一個硬把他架著出門的。我們招手打了一輛的士送他回家,結果他上車就吐,把人家的車子裏弄得一塌糊塗。木子多付了司機一百塊錢,才算是擺平。
馬宏第二天酒醒出門,巧巧地又碰上那個司機,司機見了他心有餘悸,嚇得把油門一踩,呼地一下子從他身邊掠過去了。馬宏對我們講到這件趣事時,自嘲地搖頭說:“居然也有人怕了我。”他感覺到不可思議,好像還有那麼點驚喜莫名。
錢運如願以償地簽證出國了。
錢運在出國之前,完成了另外一件令馬宏、令我和木子、令我們所有的朋友們都目瞪口呆的壯舉:她去派出所找了熟人,把她兒子的姓改成了“馬”。馬宏的馬。
馬宏向我們轉述錢運為兒子改姓的那段故事,很有戲劇性。
馬宏搬進錢運的小樓之後,兩個人一直分住兩個房間。我們去參觀新居時,馬宏毫不隱瞞地對我們公布了這個秘密。他先推開一個房間的門,指著東西方向並列的一張大床和一張小床說:“這是錢運和她兒子的臥室。”又推開另一個房間的門,指著唯一的一張大床說:“這是我的臥室。”當時我和木子曾經交換過一個心照不宣的眼色。我們由此知道馬宏和錢運的關係比我們想像中的要更加複雜。馬宏是個心地單純的男人,如果不是實際情況如此,他不會故意製造出這樣繁複的假像。
錢運拿到了簽證、要走未走之前,有一天早晨馬宏在他自己臥室的床上睜眼,赫然發現身邊多了一個孩子,是錢運的兒子。他蜷著小小的身體,柔軟的頭發披散在額頭,睡得天使一樣安靜。馬宏驚跳起來,剛要叫出聲音,旁邊坐著的錢運將一根食指放在唇上,提醒他不要吵醒孩子。
錢運眨巴著眼睛,非常滿意地告訴馬宏:“昨晚你睡熟之後,我就把他抱了過來。你們父子倆在一張床上睡了一夜,相安無事。”
馬宏聽到了“父子倆”這個陌生的詞。他覺得十分別扭。
“你一直宣稱不習慣跟別人同床睡眠,事實證明不是這樣。你跟這孩子很投緣,你們以後會相處很好。”
馬宏說:“不,隻說明我們男人睡覺很死。”他還開了個玩笑:“你不怕我翻一個身壓死他?”
錢運很有把握:“我觀察了你們夜裏睡覺的樣子,你們兩個人都是蜷著身子,相向而臥,說明你潛意識裏是在保護著他。”
馬宏哭笑不得。碰上這麼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他實在無話可說。
孩子這時候醒了,睜開眼睛,對自己置身在一張陌生的床上充滿驚訝。
錢運抓住孩子細細的胳膊,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快叫人,叫爸爸。”
馬宏慌忙阻攔:“哎哎你別……”
錢運斬釘截鐵說:“從今以後,他必須叫你爸爸,因為我已經給他改了姓,他姓馬,是你的兒子。”
馬宏驚愕:“你這是什麼意思?”
錢運嫣然一笑:“不好嗎?方便你跟他相處,免得那些陌生人說三道四。”
馬宏眉頭緊皺,看著麵前這個瘦弱、文靜的男孩,心裏有一種本能的抗拒。
“不行。”馬宏說,“真不行。我既沒有播種,也沒有除草施肥,不能夠憑空收獲。”
錢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馬宏,把一本棕色封麵的戶口薄啪地扔在床頭櫃上:“戶口我已經改了,你不能夠逃避責任,算你為社會獻一份愛心,培養一個祖國的接班人,行嗎?”
就這樣,世上多了一個姓馬的男孩。馬宏成了兩個兒子的父親。
我們都感歎錢運這一手做得太絕,她用“姓氏”這根看不見的韁繩,輕輕地就把馬宏拴在家裏,成了她兒子不花錢的保姆。
錢運走了,居真理卻完成學業從國外回來了。
馬宏得知居真理將要回國的消息,心裏麵轟然地一聲爆炸。他知道事情有點糟糕,不,簡直就是十分糟糕。他不可能讓居真理平白無故接納一個被稱為“兒子”的孩子。
我們聚集在馬宏家裏,為他出著各種主意。大家一致的看法是,馬宏應該在居真理踏上國土之前,重新去派出所改回錢運兒子的姓,他該姓什麼還姓什麼。大家還說,如果派出所嫌事情麻煩,我們大夥兒去幫忙搞定,總是能找到關係的。
馬宏優柔寡斷,手指插進頭發縫裏,使勁揪扯著,模樣非常為難:“這對孩子的心理會有什麼影響?改來改去,是不是讓孩子覺得誰都不想要他?”
馬宏偷眼瞄著兒童房裏錢運兒子寫作業的身影,臉上開始浮出慈父才有的憐愛。
我知道馬宏墮落了,他真的是墮落了,年輕時候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沒有過多關注,如今卻對一個莫名其妙的繼子施以愛心,這絕對是一個男人開始衰老的標誌。
馬宏因此而不敢去見居真理。居真理回來一個星期了,給馬宏住的房子裏打電話,馬宏拿起話筒,聽到居真理的聲音,趕緊把電話掛斷。去影劇院馬宏的工作單位找他,他躲到放映間裏,叫人家傳話說他不在。沒有辦法,居真理請我和木子吃飯,再通過我們去請馬宏。馬宏一點都不上當,推說拉肚子,急性腸胃炎,拒不赴席。
馬宏知道他對不起居真理,辜負了居真理,所以做賊心虛。“我做賊心虛。”他自己在電話裏對我坦白。“在我跟錢運的婚約解除之前,我不能見她,也無臉見她。”
我說:“你就不怕居真理一怒而去,你們這一對人間佳偶從此勞燕分飛?”
馬宏在電話裏靜默了很久,然後開始說話,語氣十分憂傷:“你知道我有婚約在身,還多了個姓馬的兒子,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對她作什麼解釋都是虛偽。 我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希望她感覺自由。她如果對我徹底失望,選擇跟我分手,我會尊重她。”
“你不難過?”
“我肯定會難過。”
“難過到什麼程度?”
他在電話裏又一次地靜默,而後輕輕地說:“如果她嫁給了別人,我今後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
我約見居真理,把馬宏的這番話轉告了她。居真理手裏端著一個玻璃的茶杯,對著陽光,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杯中的茶葉就隨著水波蕩漾起來,一片浮起,一片落下,起起落落,像電影中慢鏡頭的舞蹈。
“我能理解他。還是那句話:我愛他,所以我願意給他自由。”居真理揚眉對我說了這句話後,一仰脖子,把一杯茶水喝得幹幹淨淨。
茶葉失去水的滋潤,立刻變得幹癟,瑟縮著貼在杯壁一側。她放下茶葉,對我點一點頭,起身便走。她的背影依然娉婷,臀部的線條渾圓緊致,兩條緊包在牛仔褲裏的長腿性感得讓人呻吟。
居真理在國內住滿一個月之後就走了,還回法國去了。在一年之前,馬宏離開法國的時候對她說過,如果她畢業回來,他會以最大的快樂跟她舉行婚禮,要租國內最好的飯店,買最時髦的婚紗,最漂亮的婚戒。結果便是,居真理回來了,馬宏卻沒有履行諾言,他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戀人從他麵前失望走開。
馬宏一心一意地盼望錢運探親歸來,彼此皆大歡喜地解除婚約,他交還她的兒子,搬出她的房子,做回居真理所希望的“自由人”。
但是馬宏隻盼來了錢運的一紙離婚協議和一封信,信上說,她已經決定嫁給一個荷蘭的畫家,所以不再回國,房子和兒子都歸馬宏,房子折算為兒子的撫養費,馬宏應該不算吃虧。
馬宏接信後火冒萬丈,當即用特快專遞回過去一封信:我有什麼義務要替你撫養兒子?你有什麼權利對我提這個要求?
錢運回信說:那怎麼辦?既不能把兒子殺了,又不能帶到國外讓老外做父親,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兩個人往返寫信,彼此都是怒氣衝衝,又都是理由十足。特別是錢運,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愧之意,她大概覺得領養一個孩子跟領養一條小狗一樣,順帶的事兒,費不了多大的精力。
信件往來的結果,自然是馬宏認栽。錢運她人已經到了國外,馬宏就是想把那孩子送過去都沒有可能。
木子對我說:“錢運是不是出國之前就有了這個安排啊?要不然她怎麼想起來要把兒子的姓改成\\u0027馬\\u0027?”
我不敢亂猜,可我的心裏又忍不住地嘀咕:如果真是這樣,錢運這個女人就太陰險了,她簡直就是一條纏人的毒蛇。
再想一想,錢運真是毒蛇嗎?在這漫長的一年當中,她對他的欣賞、仰慕、柔情和癡心,都是設計好了的表演嗎?想起她舉著削皮蘋果站在馬宏身後苦等他張口的樣子,她蓋著馬宏的外衣蜷縮在牆角畫布裏的幸福和滿足,我覺得錢運未必有木子所說的那麼複雜,充其量她也就是個心血來潮或說是我行我素的另類女人。
不管怎麼樣,事情的結局是:錢運對馬宏構成了傷害,某種程度上她毀掉了馬宏一輩子的生活。正因為此,好長時間裏我看見馬宏就心生愧意,說來說去,是我和木子把錢運引領進了他的命運圈,我們是對他有罪的人。
馬宏的生活變得沉重起來。那個八歲的小男孩成了他肢體上新長出來的一塊贅生物,頑固而醒目地存在著,割又割不掉,甩又甩不脫。
比如說,影劇院的工作一向自由,馬宏早晨是習慣了睡懶覺的,為了孩子的上學,他不能不買回一隻報時準確的鬧鍾,以便一清早能夠掙紮起床。開始的時候,起床到學校上課之間的時間,他隻吝嗇地留了半個小時,兩個人穿上衣服,上完廁所,刷牙洗臉,剩下十來分鍾隻夠馬宏騎自行車一路急奔,把孩子送到學校門口。馬宏自己一向都不吃早飯,他以為孩子也可以不吃。結果一個月之後,那孩子得了胃病,時不時地捂著肚子,小臉煞白,叫人可憐。馬宏才知道是自己照顧不周,釀成大錯。他隻好把鬧鍾上的時間往前再撥半個小時,而且記得提前一天買回牛奶麵包。於是每日一清早從夢中驚醒,頭暈腦脹地鑽出被窩,馬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生活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