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愛某個人就讓他自由》(3 / 3)

晚上和節假日的時間也不能屬於自己了。要麼他出門必須把孩子帶著,弄得跟真的似的;要麼他隻能窩在家中,看孩子讀書。他有過一段在國外生活的經曆,知道把這麼小的孩子長時間留在家中是違法,也有違人道。為此他不止一次地放棄了聚會的快樂,呼朋喚友結伴雲遊的快樂,昏天黑地玩牌和醉酒的快樂。他從來沒有這樣深切地認識到婚姻的艱辛,生兒育女的艱辛,做一個有責任的男人的艱辛。

馬宏終於熬煎不了這樣的日子,登報找到一個退休的小學老師,把錢運兒子全托到那個老師家中。

接踵而來的問題是,馬宏的經濟狀況立刻窘迫。全托要付不小的一筆開支,此外他還要付他另外一個兒子的撫養費,如果業餘作畫沒有什麼收入,馬宏每個月就總是捉襟見肘。

馬宏已經三十多歲了,他在藝術上肯定沒有太大的指望了。關於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他自己也很清楚。不光是他,我和木子的情況同樣如此。我已經放棄追求,談好了女朋友,準備結婚。木子的個人條件困難一點,也還是在不懈努力。從前我們曾經拚命地作畫,狂熱地作畫,期望著畫出我們嶄新的人生和光輝燦爛的前途,畫出馬宏和居真理的幸福,我和木子以及我們未來女朋友的幸福,結果我們未曾如願。我們依然活得普通而又平凡,艱辛而又暗淡。

有一天我們三個人買了一箱啤酒聚集在小樓,喝到酒酣耳熱的時候,忽然發現當年貼在餐室牆上的“達達運動”的宣言還在,雖然紙質暗黃,有大大小小蟲咬的洞眼,字句還能夠辨認:

達達就是我們的強力所在……達達就是既無拖鞋也無類似東西的藝術……我們沒有自由,所以我們堅信沒有紀律管束、沒有道德教唆的自由是十分必要……

我們希望從現在起讓藝術的動物園被裝點得五彩繽紛。咚咚將!嘿啵哈啵!嘿啵哈啵!

“我的天哪,這真是我們當年頭腦發熱寫出來的東西嗎?”木子撮著牙,像個曆經滄桑的老頭兒一樣搖著腦袋。

馬宏糾正他:“是我們抄錄下來的別人的東西。”

“不管怎麼說,往事不堪回首。”木子閉上眼睛。

我們陷入沉思,都覺得被一種尖銳的東西穿透了身體,感覺到疼痛。

又過了不久,木子跑來找我,憂心仲仲說:“你不能隻顧過自己的小日子,也要關心關心朋友。”

我以為他指的是幫他介紹女朋友的事,就如實相告:“人選暫缺。”

他說:“我無所謂,有人夠嗆。”

“誰呀?”我問他,“還有誰比你更加狼狽?”

他一臉認真:“據不少人向我反映,馬宏經常在一些熟識的餐館和茶館裏混吃混喝。”

我覺得不太可能。馬宏生性浪漫,卻絕不流氓,他怎麼會墮落成一個黑社會的角色,到人家的餐館裏吃霸王餐?

木子說:“我給你說過這事了,信不信由你。萬一哪一天在街上碰到他,你不要吃驚。”

還真是被他不幸言中,有一次我陪女友在一家兼營簡餐的茶館裏喝茶,親眼見著了令我啼笑皆非的一幕。

當時我和女友坐在大廳比較昏暗的一個角落,旁邊還有棕櫚之類的高大盆栽半遮半掩,不注意的人基本上不可能發現我們。選擇這個穩秘的地點,目的非常簡單:能夠做一點公開場合允許的小動作。

我們雙雙並肩倚在沙發式的圈椅裏,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右腿沉甸甸地擱在我的左腿上。我的左胳膊從後麵繞過她的腰肢,手腕以下的部位穿山甲一樣地迂回插進她的褲腰,掌心緊貼住她柔軟滑膩的小腹。她的呼吸開始急迫,而我則在思量下一步的動作做到何種程度,才能讓她舒服而又可以接受。

這時候我看見馬宏從外麵走進來。他穿著一件純棉布的立領寬袖白色襯衣,一條質地柔軟的黑色休閑褲,進門的瞬間,灑落下一身的燦爛陽光。我吃驚地注意到馬宏的外表一點都沒有變老,烏黑柔軟的頭發依然會在耳後細沙一樣滑動,羊羔般漂亮的眼睛裏含著濕潤、謙和、羞澀的微笑,帶光暈的眼圈使他的麵部表情非常溫暖,溫暖而且有貴族氣,因而十分迷人。

我的女友是認識他的,所以一下子挺直身體,一邊把右腿從我的左腿上放下,一邊抓住我伸進她褲腰裏的手腕,惡狠狠地拔出來,看樣子是要迎上前去招呼。此時我猛然想到木子說過的話,就眼疾手快地摁住她,對她做了個“噤聲”的示意。

馬宏根本就沒有打算往茶館的大廳深處看,所以沒有發現我們。他在近門的一張小方桌上坐下,拎一拎褲腿和衣袖,好讓自己更舒適一些。然後,他用細長的手指推開麵前的杯碟和茶墊,變戲法一樣地從袖筒裏取出一小卷速寫紙和素描筆,紙鋪好在桌麵上,筆握在手中,抬頭捕捉櫃台後麵的人。他抓到了戴著眼鏡、臉型略胖的茶館老板,眯眼看了對方約摸一分鍾的樣子,埋頭動筆。從我坐的地點,隻看見他握筆的手在速寫紙上急速地移動。三分鍾過去,他抬頭,麵帶微笑,看也不看地在紙的右下角簽上他的名字,交給好奇地朝他走過去的老板:“送給你。請上一份簡餐。”

我的女友再也按捺不住,衝過去要看那張肖像速寫,我隻好跟著過去。

馬宏看見我,並沒有驚訝,穩穩地繼續坐著,問我:“你鑒定一下,水平如何?”

肖像的確畫得不錯,線條簡潔準確,人物神情捕捉得恰到好處。

老板笑起來,揮手喊一個服務生:“給這位先生上一份牛肉燴飯。”他還客氣地問了我們一聲:“二位也需要嗎?”

我連忙搖手,表示我們已經吃過了。老板就叫人把我們泡的那壺茶送到馬宏的桌上。

我坐下來之後,對馬宏的行為表示不解:“不至於需要這樣吧?”

馬宏笑眯眯地舀一勺燴飯送進口中,抿著嘴巴略嚼一嚼,咽下,說:“是不至於。我隻是覺得很有意思,好玩。”

我說:“沒這麼玩的。”

他做了個滿不在乎的手勢。“我在巴黎的時候,每天都看到街邊和地鐵裏有吹拉彈唱的藝術家。我想他們也不會是沒有飯吃,隻不過是喜歡,開心,需要有這麼一個展示自己的機會。我的情況同樣如此。我每次用一幅肖像畫換來一頓飯吃,就感覺自己成功了一次,舒服得很。”

“不是所有的老板都有這種幽默感。”

他聳聳肩:“那是他的損失。”

“你不怕別人說三道四?”我女友一臉好奇。

他溫和地笑著,眼角堆起細密的、有幾分優雅的皺紋:“什麼是最大程度的身心自由?”

我女友瞪大眼睛,無比崇拜地看著他。如果不是我已經早早下手和她做成了好事,沒準兒她又是一隻死心塌地撞到馬宏身上去的飛蛾。

居真理一去了無蹤影,沒有信,更沒有電話。科技和文明已經發展到令人驚訝的程度,有了“全球通”的手機,又有了電子信箱和郵件,網絡在地球的表麵四通八達,可是居真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有一陣子馬宏發瘋一樣地找她的家裏人,找她的老師、同學和朋友,試圖打聽到她在法國的地址。不知道是事先約好了還是怎麼的,誰也不肯告訴他,都回答不知道,不清楚。

馬宏猜測她是不是嫁人了,嫁給法國人了。他非常憂傷,經常把自己喝得爛醉,或者半天半天地坐在影劇院裏看電影,朱麗葉.庇諾什主演的法國電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居真理的眼睛始終在看著他,隔著藍色的地中海、黑海、裏海,隔著廣袤的俄羅斯大地,一時一刻也沒有錯過地看著他。

上帝是存在著的,當我們缺席的時候,上帝從不缺席。

馬宏把自己飄泊放逐了一段時間之後,不知道是經濟上的需要,還是精神上的需要,他決定辭職下海,辦公司。

從專業特長出發,他辦的是一家廣告公司,用錢運留給他的房子做抵押,從銀行貸了一筆款,三兩張桌子,四五個人,小小不然地折騰起來。

他來找過我和木子,問我們願不願加入?我是因為剛結婚,需要安定,更需要時間滿足老婆的各種浪漫要求,木子則因為懶,都對他搖了頭。我們說:“要發財就發你一個吧,發了財之後別忘了到海邊蓋間大畫室,讓我們都沾沾你的光。”

他笑,目光柔柔的,眼角的皺紋碎碎的,標標準準的一個新好男人。

早些時候的廣告公司還沒有普遍用上電腦之類的高科技製作,尤其是馬宏這類資金微薄的草台公司。他們打出來的是“傳統”牌:如果接下一單戶外製作的大型廣告,就在廣告牌前搭起高高的腳手架,人爬上去,一手拿畫筆,一手拎顏料桶,農民工一樣地爬上爬下,把自己弄成一個油彩斑駁的猴兒。

馬宏是老板。馬宏這樣的老板是需要親自上陣幹活兒的老板。馬宏有一手幹活兒的絕技:他哪怕猴在腳手架上整整一天,手裏的顏料紅的換成綠的,黃的換成藍的,他的手上和身上依然幹幹淨淨,不見一星顏料點兒。他最後從腳手架上一步一步後退下來的時候,頭發和衣服一絲不亂,臉上是永恒不變的微笑,眼睛裏的目光像冬夜溫暖的爐火。

有一次他在鬧市區做一幅化妝品的大型廣告。從豎廣告牌、搭腳手架開始幹起,前後忙了二十多天。

第二十天的黃昏,太陽落山了,街上的玉蘭花燈亮起來了,光線已經改變,影響了畫家對廣告畫麵色彩的判斷,馬宏才戀戀不舍地拎著顏料桶從高處下來,準備收工回家。

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忽然從街角幽暗處閃了出來,手裏捧著一隻帶保溫功能的銀色茶杯。

“你在上麵呆了一個下午,肯定渴了,喝口熱茶暖和暖和吧。”

季節已經是深秋,高處不勝寒,馬宏的確覺得身子有點發僵。

“你認識我?”馬宏驚訝地問了一聲。趁著黃昏橙色的光線,他上上下下打量這個女孩,拚命回想他曾經在哪兒和她相識。

“不,我們不認識。”女孩笑起來,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麵相非常生動。“我每天都在這裏看你畫畫,看了一星期了。”她抬手指指廣告上的濃妝女郎。“她真漂亮。你怎麼能把一個人畫得這麼漂亮啊!”

馬宏覺得這女孩很逗。他揭開杯蓋,喝了幾口保溫杯裏滾燙的茶水。是福建烏龍茶。他想她還挺會挑選茶葉,如果泡進去的是蘇州碧螺春,在保溫杯裏悶一個下午,就有爛熟氣了。

“要把一個人畫得漂亮,再容易不過,不算什麼本事。”馬宏隨口答了這麼一句。

“啊,真的?”女孩露出一臉的敬佩。“難嗎?我是說,學會畫這樣一幅畫?”

馬宏笑著,沒有回答。問題太過幼稚了,他沒法回答。對一些人來說輕而易舉的事情,對另外一些人也許難過上天入海。他心裏想,她問這話什麼意思?難道她想要學畫?

女孩叫常寶,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待業在家。想找的工作找不著,能找到的工作又不想去幹,就這樣踟躕了下來。因為沒有工作,有大把的時間在外麵閑逛,有一天逛到馬宏的廣告牌下,抬頭看見馬宏攀爬在腳手架上的山鷹一樣的身影,她著迷了,停了下來,癡癡地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她從馬宏一筆筆地在廣告牌上勾勒出模特臉部線條開始,一直看到他給人物著色,向滿大街的行人展示出一張冷豔性感的巨大麵孔。她目睹了美女誕生的全部過程,因此而對誕生美女的畫家充滿景仰。

馬宏喝過常寶的茶水之後,常寶還是每天都來。現在她不在街角的幽暗處躲著了,她一身陽光地成了馬宏廣告公司的義工,任勞任怨地守在腳手架下,按照高高在上的馬宏的吩咐,遞上各種型號的畫筆,各色標號的顏料,各樣用途的刮刀,以及釘、錘、剪、尺各種工具。她總是快快樂樂,呲著兩顆雪白的虎牙,穿一件淡綠色的滑雪棉襖,把腳手架前的風景弄出幾分青春明亮。

第二十五天的傍晚,全部工作宣告結束,腳手架已經拆除,美女頭像的化妝品廣告在落葉凋零的深秋街頭淩空高聳,無比醒目。

馬宏收拾了他的全部畫具,背在肩上,準備騎車回他的公司。他轉過身,用目光尋找常寶,跟她告別。馬宏是個重情重義、彬彬有禮的男人,哪怕一個閑蕩街頭的小姑娘,他也不會表現出一絲一毫對她的輕慢和冷漠。

常寶躲在廣告牌後,身子一聳一聳,哭得非常傷心。

“嗨,怎麼啦?”馬宏彎下腰,勾著腦袋,問她。

“你要是走了,我就再也不能看你畫畫了。”常寶抬起淚水漣漣的小臉,眼睛和嘴唇都哭得有些發腫。

“傻丫頭,你也不能一輩子站在大街上看人畫畫。”馬宏溫和地勸慰她。

“可是,可是……”常寶抽抽噎噎說:“我就是想天天看到你,我喜歡看你站在高處畫畫的樣子。”

馬宏被女孩的癡情打動,他的本就柔軟的心一下子浸得化開了一樣,他走上去,攬住了常寶的肩:“走吧,我請你吃晚飯。你幫了我們好幾天的忙,我都沒有開工錢給你。”

常寶破涕為笑,高高興興地跟在背畫具的馬宏身後,伸手拉住他的一隻衣袖,一步不離地,走進巷子裏的一家“川妹子”菜館。

他們點了“水煮肉”、“夫妻肺片”、“麻婆豆腐”、“毛血旺”,還要了一小瓶酒,是四川酒,烈性的。喝完酒,兩個人的身體裏都湧動起了滾燙的激情,馬宏就把常寶帶回到錢運的那套公寓房裏。

馬宏並不清楚男女間的事情對於常寶是不是第一次。當他溫柔地解開常寶的衣服,溫柔地進入她身體的時候,他看見常寶那雙毛茸茸的眼睛蝶翅一樣眨了一眨,嘴角一咧,小虎牙微微露了出來,不知道是因為痛楚還是快樂。馬宏給她墊在身下的浴巾上有血,蠶豆大的一塊,很淡,稀釋過了一樣。馬宏記得他跟丫頭有第一次的時候,丫頭流出的血有茶杯大的一塊,而且鮮紅濃豔。所有的跡像都是似是而非,這樣,馬宏就無法判斷常寶在性方麵的啟蒙程度。

馬宏不很在意,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打算跟常寶結婚,她的既往曆史他沒必要關心。

常寶在馬宏的床上自得其樂地躺著,她指著對麵木架上一個灰撲撲的土罐,問馬宏:“這是什麼?”

“漢罐。出土文物。”馬宏答。

“這個呢?”

“捷克的玻璃酒杯。”

“這個?”

“俄羅斯的單筒望遠鏡。”

“……?”她不說話了,隻用手指。

“非洲木雕。”

“……?”

“扇麵條幅。XXX的真跡。”他說了一個已經去世的當代大書畫家的名字。

所有的東西林林總總,雜亂無章,東西方文化並存,古今曆史遺物共享空間。這是馬宏生活的痕跡。

常寶抬起光裸的、渾圓的手臂,劃了一個大大的圈:“它們都很值錢嗎?”

馬宏溫和地一笑:“對於我個人來說,它們都是無價之寶。”

“哪樣最貴?”常寶孩子氣地盤根究底。

馬宏搖頭:“不知道。我沒有作過比較。”

馬宏第二天下班回家時,常寶已經早早地在他門外等著了。她穿得非常單薄,鼻尖凍得紅豔豔的,有一點點透明,卻把一件厚實的外衣脫下來,抱在懷中。

“不冷嗎?”馬宏摸摸她的臉。

“不冷。”她回答。

她跟著他進門之後,從懷抱的外衣裏變戲法樣地剝出一隻大號保溫瓶,又熟門熟路地去廚房裏拿碗,倒出一碗黃燦燦香味撲鼻的雞湯。“你喝。”她把滾燙的雞湯碗送到馬宏手中,就差沒有喂進他的嘴巴。

馬宏有滋有味地喝完了那碗雞湯。他的身體從內到外地溫暖。

放下湯碗,馬宏覺得有必要回報給常寶一些什麼。他渾身上下一通亂摸,摸到了脖子裏掛著的一塊玉佩,立刻解下來,塞到常寶手中:“送給你。”

常寶熱淚盈眶,馬上把帶著餘溫的玉佩掛到自己脖子上。緊接著她把手伸到腰間,抽出一條大紅絲絡編成的腰帶,不由分說地掀開馬宏的衣服,給他係到了腰上。“是我的本命年腰帶,希望帶給你好運。”

馬宏被眼前的恩愛和幸福熏蒸得昏頭脹腦,感覺上好像扶著常寶的身體飄飄忽忽進入了天堂。“天哪,”他嘟囔,“心意太重了,我受之惶然。”

常寶指著掛在牆上的扇麵條幅,嘻嘻笑著:“那你就獎賞我一次,把這個東西送給我。”

馬宏想都沒想,欣然摘下牆上的字畫,遞給對方。

過了一星期,馬宏偶然去城南的“書畫一條街”辦事,路過拐彎口的一家小店時,他眼角瞥到了一件熟悉的東西。駐足扭頭,看見他送給常寶的扇麵條幅赫然掛在牆上醒目處,標了一個相當高的價錢。

馬宏啞然失笑。原來常寶懂得字畫的價值,她給他送上那罐雞湯的同時,目標已經瞄準了她想要的東西。

馬宏覺得常寶的這種索取非常可愛,簡單,透明,直達目標,不拖泥帶水,又不失天真浪漫。他喜歡這種通俗化的行為方式。所以幾個回合之後,他宣布跟常寶正式同居。

馬宏私下裏對我和木子說,女人總歸是要有一個,隻是他現在不想再找居真理和錢運那樣的人,那太累,還是小常寶這樣的,簡單一點的好。

我們附合說,是啊是啊,簡單一點好,隻要你確認她足夠簡單。我們又警告他說,但是你不能讓她生孩子了,你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再添一個的話,負擔太重,難以對付。這一點你一定要注意。

馬宏感謝我們的提醒。在正式確定了他跟常寶的同居關係之前,他們之間簽定了一份由馬宏起草的協議,其中的一條是:永不結婚,雙方擁有隨時提出分手的自由。另外一條是:不要孩子,無論男孩女孩。協議由我和木子做證人,簽妥之後,馬宏就帶著常寶去了醫院,請醫生在她的子宮裏放進一個節育環。

常寶帶著她的全部衣物和一套瓊瑤小說,搬到了馬宏家裏。

誰都沒有料到常寶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女孩,愛幹淨,手腳勤快,做得一手可口飯菜,心甘情願地伺候馬宏,從來也不跟他摔臉子,使性子,耍那些瘋傻癡嬌的心眼子。她不工作,但是她一時一刻也不閑著,家裏總是擦得鏡麵一樣光亮,馬宏的衣服一件件洗過,熨過,該迭的迭好,該掛的掛起,晚飯桌上的幾個小菜,紅是紅,白是白,湯湯水水毫不含糊。逢到我們去馬宏家裏打個秋風什麼的,常寶總是笑嘻嘻出來歡迎,給我們泡茶,拿煙,上水果,然後拎上菜籃出門采購,到飯時就會有一桌子的美味讓我們驚喜。

木子在馬宏家裏喝著小酒,嘴巴裏嚼著常寶炸出來的油汪汪的花生米,意不能平地罵了一句:“他娘的,哥兒幾個的豔福都讓馬宏你一個人享光了!”

馬宏笑眯眯地看著他,給他把空了的酒杯倒滿,又舀一大勺花生米到他的碟子裏,像是為此而表示道歉。

“馬宏啊,”木子感慨道,“大好的姻緣,你要珍惜啊!”

馬宏溫和地回答他:“喝你的酒吧。”

木子就喝酒,一杯又一杯,猛灌。喝到八九成醉的時候,他終於把憋在心裏好久的話說了出來:“馬宏,你現在還想著居真理嗎?如果你的心是一間房子,你準備把她放在什麼地方?”

馬宏挺直了腰背坐著,臉色由紅變白,由白變灰。他忽然站起身,一聲不響地走進房間裏,砰地關上門,把我和木子不客氣地晾在了飯桌旁。

人心裏的傷疤,有一些在隔了時日之後可以揭開,有一些卻是終生都不能夠去碰。

不知道是不是生活安定和心情快樂的原因,常寶慢慢地胖了起來,腰腹變粗,兩隻乳房沉甸甸的,屁股也往下拖,開始呈現出一個婦人而不是可愛少女的模樣。我們都驚訝蝴蝶變蛾的過程怎麼會如此短暫,開玩笑地讓馬宏逼常寶減肥,跳操跑步什麼的都要開始去做了,別等到肥得不可收拾再動腦筋。馬宏聽我們胡言亂語,不覺唐突,隻道好玩。他堅持他的觀點,那就是:女人在性滿足之後總是會胖的。

有一天他們在床上脫光衣服做愛,馬宏把頭枕在常寶的胸口,慢慢地用掌心撫摸她肥軟的肚腹。撫著撫著,他突然看見常寶肚皮的某個部位“啵”地一跳,鼓出一塊東西。過兩秒鍾,“啵”地又是一跳,又鼓出一塊東西。馬宏大驚,不知道眼麵前出了什麼邪魔。他坐起來,盤腿在常寶身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緊她古怪精靈的肚皮,臉色不由得發白。

常寶哭了,老老實實招認了她已經懷孕,六個月了,孩子已經會拳打腳踢,現在就是想打胎也找不到肯冒風險的醫生。

常寶說,是她母親出主意要她這麼做的,母親帶她去醫院拿掉了節育環。母親告訴她說,她隻有跟馬宏生了孩子,馬宏才會下定決心娶她,一輩子不離開她。常寶眼淚汪汪地問馬宏:“我媽媽說得對不對?有了孩子你會跟我結婚嗎?”

馬宏如夢初醒,懊惱得一夜都沒有睡覺。他聰明了半輩子,結果卻是被待業在家的常寶母女玩倒。他想,協議簽了有什麼用啊?沒有公證處的公證,缺乏法律效應,完全是對君子不對小人的東西。他還想,早幾個月怎麼就沒有聽一聽朋友們的話呢?如果及早注意到常寶不正常的發胖,做人流是來得及的。

可憐的馬宏,到那時才知道了人的一廂情願是多麼可笑。

常寶在醫院裏生了一個大胖兒子,七斤二兩。現在馬宏總共有三個兒子了。我們都驚奇他在“多子多福”這方麵的好命。木子說,要擱在農村,馬宏會被全村裏的人嫉妒得眼睛發綠。馬宏卻苦著臉說:“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啊,你們誰想要兒子?誰要,我肯定送他一個。”

我們誰也不要。這年頭養孩子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常寶剛從醫院回到家裏,她娘家的父母、兄嫂、叔舅浩浩蕩蕩開進馬宏的家門。三方四國會談開始。常寶的母親首先發難,問馬宏到底準備拿她女兒怎麼辦?身子給了你,兒子都為你生出來了,你心裏麵到底拿她當什麼?常寶叔叔比較地有點文化,意味深長地看馬宏一眼:保護婦女兒童的權益,這是寫到我們國家法律上的,事情跟法律掛得上鉤,就好辦了,啊?常寶舅舅則流氓氣地哼了一聲:未婚同居,還弄出了孩子,派出所管不管?

馬宏孤獨地坐在審判席上,表麵沉默不語,心裏麵卻是在頑強地抗拒。他反感常寶家人的做事方式。他是一個內心柔軟、骨頭堅硬的人,如果要讓他接受強迫去做某件事,他寧願引頸被殺。

還好常寶的父親比較識做,看出了馬宏心底裏的不屈不撓,站出來打個圓場,說是婚姻的事情怎麼講也是大事,可以再給一點時間讓馬宏從容考慮。

一幹人馬雄赳赳氣昂昂起身撤退,留下馬宏一個人“考慮”。

馬宏同意結婚。不是迫於外力,是對常寶和孩子的負責。想想看,當年丫頭生的兒子他都認了,常寶的這個怎麼可以不認?不認,世上又多了一個可憐的私生子,這是他馬宏的罪過。

木子得知此事後為馬宏憤憤不平,認為他在這方麵太好說話,簡直就是軟成了一塊泥巴。木子最討厭被別人強迫著去做某件事,也不能容忍自己的朋友接受強迫。我說,不是馬宏好說話,是他不願意為這樣的凡俗小事弄得雞飛狗跳。女人是帶回來寵愛的,不是樹敵的,何苦要把一朵原本鮮豔的花傷害成一根硬梆梆的刺呢?

木子深深地歎一口氣:馬宏在我們當中最有女人緣,可他前世裏欠女人的債也最多。木子還說:從今以後,我一點都不羨慕他。

馬宏和常寶結婚之後,有一段時間家裏熱鬧得翻天。常寶的父母每天都要來看他們的寶貝孫子,來了就擺出老主人的架勢,不是批評馬宏抽煙,就是責備馬宏喝酒,連馬宏晚上出門應酬客戶,都要對兩個老人請假,忍受他們不滿的嘮叨。

馬宏對常寶說,你爸媽這麼喜歡孩子,幹脆讓他們把寶寶帶回家領著算了,每月我貼他們錢。

常寶父母求之不得。他們兩個退休的退休,下崗的下崗,閑得拿時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巴不得眼麵前有個會哭會笑的玩物。於是一陣風的功夫,馬宏家裏床空人靜,又恢複了從前那個溫馨舒適的兩人世界。

常寶卻是靜不下來了,沒事老想著要往外麵跑。她的幾個小姐妹都在“青年休閑廣場”、“環城市場”那些地方租了櫃台,賣仿真手飾、化妝品、內衣褲,本小利不小,常寶去看了幾次,心癢癢的。

一天晚上,馬宏回家得比較早,準備好了要跟常寶來一次親密接觸。他把自己洗得很幹淨,又敦促常寶好好地洗,完了就躺到床上,反手到床頭抽屜裏拿安全套。現在他對所有的女人都開始不放心,覺得安全措施還是自己操心的好。

常寶膩在他身上,一把奪過他手裏那個小小的塑料包裝袋。

“馬宏,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馬宏不願意興致被打擾:“回頭再說嘛,你的事情我總是答應的。”

“這回不一樣,我要用你很多錢。”常寶一臉大孩子的稚氣,光身子趴在他身上,眼巴巴地看著他。

“多少?”

“……兩萬。”常寶的聲音很小,像是自己被自己嚇住了。

馬宏鬆一口氣。他腦子裏想到的數字起碼是兩萬的倍數。

“要兩萬幹什麼呢?買衣服?那也沒這麼貴呀。”馬宏和顏悅色。

“我不買衣服,我要賣衣服。”常寶吐字清清楚楚。

原來常寶的一個表姐在大學區裏開了一間新潮時裝店,最近要嫁人了,而且是嫁到浙江去,她要把小店盤給別人做,如果常寶想接手,表姐隻要她兩萬塊。

“兩萬啊,店租、裝潢還加那些賣剩下的衣服,不貴的。”

是不貴,馬宏同意這個說法。但是常寶選擇在性愛前的微妙時刻對他提出這樣的要求,就不上檔次,有點要挾的意思,令馬宏很不舒服。馬宏心裏已經答應她了,嘴上卻矜持著:“我想一想吧。”

那個晚上的娛樂活動,常寶就非常努力,非常巴結,小狗一樣在馬宏身上親來親去,非讓馬宏滿意不可的樣子。馬宏卻提不起勁,感覺上總好像花兩萬塊錢在外麵打了一炮,很昂貴。

常寶盤下那個小店之後變得異常安靜,早晨九點興衝衝出門,中午守著店鋪吃一個盒飯,晚上九點之後才肯打烊回家。在家裏也不閑著,不是拿出計算器按來按去地算帳,就是捧一本時裝書細細琢磨,有時候還找出馬宏的速寫紙,無師自通地創造一些服裝的樣式,用膠帶紙粘得滿牆都是。

馬宏有點啼笑皆非,本來是從大街上揀回來一個崇拜他的稚氣女孩,結果卻在他家裏誕生出一個雄心勃勃的時裝店老板。現在他享受不到美食和熨衣的周到服務了,常寶沒時間,她找了一個鍾點工,每天兩小時對付家務。

常寶總是要求馬宏:“去看看我們的店子嘛,你花錢買的,你是老板噢。”

馬宏沒興趣。馬宏現在自己的生意也做得很大了,有了穩固的客戶群,有了客戶皆知的經典作品,氣象欣欣向榮。馬宏能夠想像出來常寶那個小店的樣子:開在大學邊門處的小街上,一扇低矮的玻璃小門,推門時會有門鈴叮咚一聲響,給顧客帶來一點小小的情趣。進去之後是窄窄的店堂,兩邊掛滿奇形怪狀做工粗糙的衣服,中間隻留一個人側身而過的通道。四五步走到通道盡頭,是一尺見方的小木桌,下麵有個帶鎖的抽屜,便是收銀台。店堂裏燈光不甚明亮,是故意的,這樣,那些年輕的大學生們拿起一件衣服比劃或者試穿的時候,不會注意到米粒長的針腳和裸露的線頭這一類細節。

馬宏拍拍常寶的臉頰說:“我出了錢,可我不是老板,老板是你。我們之間不分這些。”

常寶抱住馬宏的腦袋親了他一口,心情非常快樂。她趁著快樂的心情開始展望前程:“要是我們的資金再多一些就好了,我可以多進一些貨,品種更齊全,回頭客就會更多。”

馬宏要出門談一單廣告生意,在對著鏡子打領帶,看著鏡子裏常寶那張欲望十足的臉,隨口答:“可以。”

常寶猴上去:“真的可以啊?”

馬宏從皮夾子裏摸出一張卡,交給常寶:“去提兩萬塊錢吧。”

常寶感激涕零,眼淚都要出來了。她使勁兒地抱住馬宏,要把她的感激傳遞給他,弄得馬宏一個勁後退,生怕新換上身的襯衣被她揉得不成樣子。

“嗨,嗨!”他說,“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用不著這樣。”

常寶說:“當然是了不起的事情。從來都沒有人對我有求必應,你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我以後一定會感謝你,報答你。”

常寶對馬宏的奉承和感謝話總是一串一串,甩過去的時候根本不需要考慮。而且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身體的動作會同時搭配上來,千方百計讓馬宏舒坦和喜歡。

常寶其實是個很有點計謀的小女人。

兩萬塊錢提走之後,僅僅才一個月,常寶又一次在家裏長籲短歎。馬宏問她是不是生意不好,進來的衣服賣不出去?常寶愁眉苦臉道:“哪兒啊,是生意太好了,我每天都怕那些大學生們把我的店門玻璃擠破。”

馬宏心裏閃過一個疑問:既然生意這麼好,怎麼沒見她往家裏拿過錢?但是他隻是略略想了那麼一想,沒有追究。他覺得一個做丈夫的查點這些小事有點猥瑣。反正就那麼點錢,隻要常寶折騰得高興,怎麼都行。

常寶充滿愛意地看著馬宏坐在桌前吃飯,喝湯,忽然問他:“馬宏,你希不希望我把生意做大?”

馬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做到多大?”

“比如說,”常寶雙眸閃亮,“加盟一個休閑品牌,做成專賣店。”

“你從哪兒來這麼多資金?”馬宏覺得好笑。

“我沒有,你有。”常寶笑微微地,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你不是剛剛簽到了二十萬的合同嗎?”

馬宏倒吸一口涼氣,開始吃驚:“你想要我二十萬?”

“我的不也是你的嗎?你說過,我們之間不分這些,是不是啊,馬宏?馬宏你要是還不放心,法人代表可以寫你的名字。馬宏!”常寶站起來,離開餐桌,走到馬宏身邊,從背後抱住他的脖子,熱烘烘的臉頰貼住了他的後腦勺。

馬宏覺得自己的世界開始崩潰。從那個廣告牌下的黃昏開始,他又一次地、徹頭徹尾地失去自我,成為異性者的俘虜。

女人但凡打定主意要做一樁事情,十有八九是能夠做成的。因為女人都比較堅韌不拔,她們除了本身的毅力之外,還擁有撒嬌、眼淚、性和孩子,種種武器一齊上陣,男人少有不敗。

常寶索要二十萬創業資金的過程基本如此,寫出來可能會跟別人的故事雷同,所以我不想贅述。

平心而論,常寶倒還真是一把會做生意的好手。有一次我路過大學附近她的某品牌服裝專賣店,看到五、六十平米的店堂窗明幾淨,門前一邊站著一位小姐,另一邊站著一個小夥子,都是眉清目秀非常陽光的年輕人,看到來人有進店觀望的意思,他們就同時彎腰鞠躬,唱歌似地喊出脆脆的一聲:“歡迎光臨!”

常寶迎出來,親熱地招呼我:“大哥你來啦。大哥你看中哪件衣服,我給你打折。我們這個品牌的衣服,歌星影星球星都喜歡買,穿出去很年輕的。”

她用“穿出去年輕”這句話來引誘我,顯然是研究過了我這個年齡層的人的心理。而以馬宏和我的交情,她不說“送”,隻說“打折”,可見是個手指縫很緊的角色。做主意真是需要這樣的清醒和冷靜。

我稱讚她:“你把這兒打理得不錯啊。”

她笑嘻嘻地:“謝大哥誇獎。還行吧。混口飯吃唄。”

“馬宏來看過嗎?”我問她。

“來。”她點頭。“終歸他是老板,我做得再好,也是給他打工啊。”她說話的樣子,像是表白,又像是委屈。我拿不準具體該怎麼理解。

可是我聽馬宏說,他從來不管專賣店的事,常寶賺多還是賺少他根本就不知情,因為她從來不往家裏拿錢。她對馬宏的解釋是:資金在外麵周轉著,錢是能夠生錢的,拿出來花掉太不合算。

我認為馬宏適當地還是要過問一下,親兄弟還要明算賬呢。

馬宏坦白道:“我沒這份精力,也沒這個興趣。”他說話時的表情似笑非笑,有那麼一點悲涼。“二十萬買一份夫妻感情,還算值吧,你說呢?她要是成天窩在家裏沒事情幹,想出花頭跟我攪和,我不是更慘?”

馬宏的語氣裏,對常寶已經談不上感情,隻有一份責任。

居真理又一次從法國回來了。這一回是她任職的那家跨國公司來本市考察投資項目,談判,她隨行當翻譯。

她給我打電話:“你來看看我,好不好?一個人來,不要叫馬宏,否則我誰也不見。”

在此之前,她已經先給木子打了電話,有過約見。大概她認為木子是個碎嘴的男人,從他口中容易了解到關於馬宏的一切。木子當晚就來電話,把會見過程對我作了彙報。木子說,居真理在法國一直沒有嫁人。他猜她男朋友肯定有過,同居的事情也肯定有過,就是沒有婚姻。她一直在等馬宏,可惜她等到的是馬宏和常寶結為夫妻的消息。可以想像這個消息對她會有什麼樣的打擊。木子嘖嘖地哀歎說,居真理是個癡心的女人,也是個不幸的女人。她攤上了馬宏這樣的男朋友,真是惱也惱不成,恨又恨不得的。

按照居真理報給我的地點,我在約好的時間裏獨自到達。居真理正在賓館樓下的咖啡座裏等我。她坐在緊靠通道、麵朝大門的地方。選擇這個位置,我猜她肯定是做了準備:如果她看見我跟馬宏同時出現,可以很方便地起身撤退。如此看來,她已經對馬宏徹底絕望,不想再跟他發生一點點藕斷絲連的私情。

我在她對麵坐下來之後,劈頭就說了一句話:“這樣不好,你既然回來了,怎麼也要跟他見上一麵,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

我的憂心忡忡的表情感動了她,她眼睛裏刹那間有那麼一點泛紅。她趕快扭過頭,招呼侍者給我上咖啡,借以掩飾她的悲傷。她說:“一杯卡布基諾。”她又回頭問我:“可以嗎?”我點頭表示:很好。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煙灰色長裙,配以點到為止的簡單首飾,眼角和臉頰處有很細很細的皺紋,細到了有比沒有更好,更見女人的成熟和風韻。

“一切都結束了。”她伸出一根塗了銀色指甲油的手指,把侍者送來的熱騰騰的咖啡往我麵前推了推。“我隻是不想再見他,可我沒有一點責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性格決定一切,這是誰說的話來著?”

我在心裏想了幾秒鍾,同樣想不出來是誰說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話,就是想不到出處。我為此感到欠疚。

她還記得丫頭,很關心那個孩子的情況。我告訴她說,好像已經讀高中了吧?馬宏一直負擔著那孩子的費用。她吃驚地睜大眼睛:“讀高中了?時間過得這麼快呀!”她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臉頰,好像要從臉上摸出時間流逝的痕跡。

我又一次試圖勸她:“還是見一見馬宏吧,回來一趟很不容易。你在他心中始終都是唯一的,沒有人可以代替。”

她斬釘截鐵地阻止我說下去:“不,這個問題我們不要再談。”

她臉上的表情,顯見得是受傷嚴重,以致於往下的談話中我不敢再提到馬宏的名字。

馬宏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隻問了我一句話:“她在國內呆多長時間?”

我說:“可能有半個月。因為她那個公司要考察好幾處地方,項目談判也需要時間。”

馬宏說:“好。”他就把電話放下了,那副心急火燎的架勢,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一點兒都沒有想到,馬宏問清時間的目的是為了離婚,他要在居真理逗留本市期間,十萬火急地跟常寶分手。這個可憐的馬宏,他的心是永遠棲息在居真理的身上的,哪怕他跟一百個女人纏綿交歡,愛了再恨了,結婚而後離婚,他心裏始終橫亙著居真理的影子,他的靈魂一直站在高高的雲端,凝視著遠在法國的這個女人,想她,愛她,渴望著有一天能夠跟她終成眷屬。

常寶已經是一個八麵玲瓏的專賣店老板,她在自己的生意中遊刃有餘,麵對馬宏離婚的要求,她的態度總體上客觀而且冷靜。她同意簽字,但是代價不菲:除了馬宏投資的服裝專賣店歸入她的名下,她還要分享廣告公司的一半股份,以及他們所有家庭財產的一半:房子、股票、存款、汽車。另外,她還要求兒子的每月撫養費。

這個貌似天真的女孩,關健時刻能有如此貪得無厭的胃口,如果不是她的家人在背後串掇,那隻能歸結為人性之惡。

馬宏像是瘋了,豁出去了,不顧一切了,隻要常寶同意在最短的時間內簽字離婚,他什麼都能夠答應。

馬宏拿著離婚證書走出民政局小樓的第一時間,用手機撥通我的電話。

“你替我約見居真理,無論如何要約到。”他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你告訴她,如果她還不肯見我,我就在她走的那天趕到機場,吊在她的飛機翅膀上。”

馬宏和居真理終於見麵了。據馬宏後來告訴我說,他們麵對麵地坐在賓館房間裏,談了很久,很久很久。可是他們沒有親吻也沒有擁抱,連拉手的動作都沒有發生。不是刻意,是很自然的,在他們目光對視的最初一刻,他們就已經明白,性這個東西在他們中間不複存在了,風一樣地飄去,雲一樣地散開,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

他們回憶到了在小樓裏發憤作畫、一心一意要成名成家的日子,也順便說起馬宏為居真理偷書的趣事。馬宏對居真理坦白,他偷書的目的之一是為了製造一個跟居真理並肩讀書的機會。他那時渴望著跟她兩個人雙雙脫光衣服,靠在床上,他把那本精裝豪華的法文版圖書磚頭一樣豎立在胸膛,而後他一頁頁地翻,居真理為他一頁頁地讀,先用柔軟好聽的法語讀,再用直白平實的中文講。講到圖片中那些荒唐混亂的文字時,他們就樂,就大笑,就笑到抽筋和瘋狂。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停下來,兩個人都開始微笑,為從前的率性純真,為那件僅存於想像而實際沒有發生的事情。居真理一笑,臉上的細紋就略微變深,彎彎的,像柔軟和蕩漾的水紋,美好得令人心動。

馬宏趁這個機會,忽然地問出一句話:“還能嗎?”

居真理的笑容消失了,她明白他問的是什麼。沒有絲毫遲疑的,她搖一搖頭:“不能了。”

馬宏沉默了一會兒,扭過頭。他不想讓居真理看見他臉上的眼淚。男人的眼淚。

居真理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側麵的輪廓。淚水也慢慢地盈滿她的眼眶,亮晶晶地滾動,堅持了好幾秒鍾之後,才“叭嗒”一聲落下來。

他們友好而憂傷地分別。居真理出境回法國時,馬宏一直送她到機場。當著居真理那些法國同事和上司的麵,馬宏張開雙臂擁抱了她,然後他們互相親吻了麵頰。他們一直是微笑著的,兩個人都是。在外人看起來,男的瀟灑體麵,女的優雅漂亮,是一對經曆過風雨而愛情尚存的幸福夫妻。

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小說的開始,木子不請自來地跑到我的家裏,打秋風,要求吃紅燒肉,水煮魚片,什麼什麼的。他反身騎坐在靠背椅上,下巴墊著椅背,監督我燒菜的過程,一邊笑嘻嘻地告訴我:“馬宏又出毛病了。”

馬宏走到哪兒都會被女人喜歡,他自己也充滿激情地喜歡、憐惜和接納那些女人,木子把這稱之為“毛病”,我不能同意。馬宏對每一個女人都付出過真心,他把自己半生的精力、全部的財產都奉獻給了她們,這是出於他天真、善良和騎士風度的本性,也是他身上最可愛最閃光之處。

馬宏最後遇到的女人是市外貿公司的法語翻譯,名字叫劉克拉。

馬宏去小區裏的美發店洗頭,坐在椅子上等著洗頭妹往他頭上倒洗發液的時候,注意到了這個舉止異常的女人。當時劉克拉坐在馬宏身後的一排椅子裏,背對著他。從牆上的大鏡子中,馬宏看見對麵的鏡子裏映出她的全身。她脖子裏圍著一件紫紅色的圍單,頭發上堆滿了雪白的泡沫,拚命在濕漉漉的水汽中睜著她的眼睛,高舉著一本薄薄的印著外國文字的詩集,大聲地、充滿喜悅和激動地叫道:“寫得多好啊!多漂亮動人的詩句啊!你聽你聽……”

馬宏轉動著腦袋,四下裏尋找這個“你聽”的對象。結果發現店堂裏除了他和為他服務的洗頭妹之外,隻有一個滿臉憨氣的農村小夥子,十六七歲的年紀,正站在劉克拉的身後,很專注很勤奮地替她抓撓頭發中的汙垢。劉克拉這個“你聽”的對象,顯然就是他。

劉克拉舉著那本小書,腦袋動來動去,情緒不能自抑地開始朗讀書中的詩句: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u0027il m\\u0027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u0027heure

Les jours s\\u0027en vont je demeure

劉克拉剛一開口,馬宏的心裏就像有銅鍾敲響了一樣,發出震動他全部神經的“嗡嗡”的長鳴。他聽出來了,她朗讀詩句用的是法文,純正的、優雅的、綿軟而令人心碎的法文。他曾經在法國住過那麼久,雖然不會講,還是能夠分辨得出來。

他屏息靜氣,聽著劉克拉繼續朗讀:

Les mains dans les mains restons face à face

Tandis que sous

Le pont de nos bras passe

Des éternels regards l\\u0027onde si lasse

Vienne la nuit sonne l\\u0027heure

Les jours s\\u0027en vont je demeure

馬宏從鏡子裏清清楚楚看見,劉克拉手舞足蹈,臉上的表情是喜悅、欣賞和全身心投入的陶醉。如果不是她戴著紫紅色的圍單,不是頂著高高的一頭白色泡沫,她說不定就會忘情地站起來,在店堂裏一邊讀,一邊走,一邊做那些輔助性的手勢。

可惜她激動的情緒沒有絲毫回應,她身後那個勤謹而憨氣的男孩木然著一張肥厚的麵孔,兩隻手隻顧動作,在她的頭發裏抓來揉去。不知道他是很多次地遇上她,熟悉了她的性情和作派,因此而見怪不驚,還是天生的反應木訥,總之,他一絲不笑,一聲不吭。劉克拉的周圍仿佛隻有空氣,她是在對著空氣讚美、衝動、發癲。

馬宏情不自禁地為她難過,為優美的法語難過,為寫出漂亮詩句的法國詩人難過。

劉克拉的頭發終於在她自己的激動情緒中洗完,吹幹。是一頭很長的絲一般柔滑的長發。她摘下圍單,付了小夥子十塊錢,把那本小書放進提包,起身要走了。在這一瞬間裏,馬宏一把揪掉自己的圍單,同樣掏出十塊錢拍到洗頭妹的手中,頂著濕漉漉的頭發追了上去。

“請等一等!”他對劉克拉說。“能問問你剛才讀的是什麼嗎?”

劉克拉站住腳,驚訝地看著麵前這個彬彬有禮的男人。她目光一閃,笑了,從提包裏重新拿出小書,在馬宏的麵前揚了一揚:“法國詩人阿波裏奈的《米拉波橋》。不,其實他不是法國人,他母親是波蘭人,父親曾經是西西裏島的軍官,說不清哪國人。可是這不妨礙他成為法國最偉大的詩人。”

馬宏做了個手勢:“你讀得太好聽了。可惜我不知道內容。”

劉克拉熱情萬分地表示:“我翻譯給你聽。”

她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開始照著詩集翻譯:

米拉波橋下塞納河滾滾地流

我們的愛情一去不回頭

哪堪再回首

為了歡樂我們總是吃盡苦頭

夜幕降臨鍾聲悠悠

時光已逝唯我獨留

我們臉對著臉手拉著手

那永恒的目光

在我們臂膀的橋下

漾著疲憊的漣漪消逝在心頭

夜幕降臨鍾聲悠悠

時光已逝唯我獨留

劉克拉翻譯到這句話時,馬宏舉起一隻手,不無歉意地打斷她:“對不起,我認為這樣的詩句不適合站在大街上朗讀。這樣好不好,我請你吃晚飯,我們去西餐館,點一支蠟燭,要兩杯波爾多葡萄酒,然後我聽你讀。用法文讀。”

劉克拉合上詩集說:“太好了,再好不過了。”

就這樣,他們像慧星和地球相撞一樣地碰到了一起。偶然,卻又是必然。偶然是因為他們生活和工作的環境相距萬裏,之前不大有相遇的可能;必然是因為劉克拉會講法語,這是居真理擅長的語言,是馬宏的心上人一輩子都要使用的語言。

我的可憐的兄弟馬宏,他一生注定了不能擺脫法語帶給他的魔咒。

有一天,我和朋友們在餐館吃飯,我們要了一瓶法國紅葡萄酒。電視裏正在播放新聞,今夏全世界普遍酷熱,歐洲尤甚,過慣了優越生活的法國人不堪其苦,一下子死去上萬人。一個驚人的數字。電視裏同時又說,法國的葡萄酒商們卻為此歡欣鼓舞,因為高溫導致葡萄的糖分極高,會釀出曆史上少有的優質葡萄酒。

朋友們嘻嘻哈哈說:“記住這個年份啊,二零零三年。五年以後我們再喝法國葡萄酒,就認準這個年份的要。”

話音剛落,桌上的葡萄酒瓶突然地就炸了,毫無緣由地炸裂開來,蠶豆大的玻璃碎片紛紛散落,血一般的酒液在白色桌布上流淌得像一幅現代派畫作。

我的手機鈴聲就在這時候驚心動魄地響起來。我接到一個令人悲傷的噩耗:馬宏死了。他在安裝一個室外廣告的時候從腳手架摔下來,頭部著地,當場死亡。他是老板,做這樣的粗活本來不需要親自上陣,可是他嫌工人的安裝質量不盡人意,發了火,把工人吆喝下來,自己爬上去,就失足落地。

在葬禮上,穿一身黑色長裙的劉克拉手捧阿波裏奈的詩集,對他朗讀了《米波拉橋》的最後兩段:

L\\u0027amour s\\u0027en va comme cette eau courante

L\\u0027amour s\\u0027en va

Comme la vie est lente

Et comme l\\u0027Espérance est violente

Vienne la nuit sonne l\\u0027heure

Les jours s\\u0027en vont je demeure

Passent les jours et pssent les semaines

Ni temps passé

Ni les amours reviennent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u0027heure

Les jours s\\u0027en vont je demeure

愛情如滔滔河水滾滾而去

永遠不再回頭

歲月是這樣的緩慢

希望強烈難羈留

夜幕降臨鍾聲悠悠

時光已逝唯我獨留

日複一日周複一周

歲月滾滾

愛情已休

恰似這塞納河水一去不回頭

夜幕降臨鍾聲悠悠

時光已逝唯我獨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