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任百加永遠都不會忘記十年之前盛夏裏的那場暴雨。那是一場命運交錯的暴雨,不僅僅澆得他形如落湯,也從此改變了他生命之船的航行方向。
暴雨是在傍晚時分突然而至的。那一天的整個下午悶熱不堪,任百加在學校圖書館裏看一些期刊資料,隻覺粘稠的汗水螞蟻一樣地在脖子上蜿蜒爬行,即便把腦袋湊到電風扇前麵,仍然有鼻腔窒息、透不過氣的感覺。管期刊的那個小老太太把一條濕淋淋的毛巾搭在頭頂上,待宰殺的魚一樣張著嘴巴喘氣,不停地揉著胸口,問別人也是問自己:“我是不是要犯病啦?我怎麼出不來氣呢?我我我……”一句話沒有說完,她兩眼一閉,軟綿綿地往旁邊倒了下去。慌得圖書館長救火一樣地趕過來,為小老太太掐人中,搽風油精,灌“藿香正氣水”,又張羅人綁了椅子往學校醫院裏抬。
一片亂糟糟的忙碌中,任百加翻完了那一期社會學刊物中的全部文章。他之所以安坐圖書館中耗著不走,是因為那天傍晚六點鍾有一個私人約會,很重要的約會。他出來早了無處可去,外麵比圖書館裏更加炎熱。
五點半鍾的時候,任百加把刊物還回到閱覽室櫃台,出門,從自行車棚裏取出他的半舊“鳳凰”車,趕往約會地點。
這時候天色已經昏暗下來,烏雲在遠處的樓頂間急速翻滾,一圈黑一圈白地絞纏不清。雲層破損處,能看見天空中有一種奇怪的光,非紅非紫,非灰非藍,悶悶地,凝然不動地,岩漿那樣的粘稠和沉鬱。然後,狂風倏忽而起,像一條巨大的舌頭一樣貼著路麵舔刮過來,所到之處,樹動枝搖,落葉翻卷,馬路上騎車的人群搖搖晃晃,感到自己浮塵一樣地飄揚在空中,身不由主。
任百加是逆風而行的,他埋頭拱背,拚命地蹬車,不想讓速度慢下來。行路所需的時間經過計算,預留量很少,遲到不是他的風格,所以他不敢貿然停車,讓自己稍事喘息。也因此,大雨從遠處排山倒海壓過來的時候,他隻是聞到一股清涼的、帶著泥土和樹葉氣息的腥味,完全不知道瞬間裹挾了他的雨勢是如此的壯烈和浩大。
任百加不得不翻身下車,狼狽不堪地推車到一處沿街店麵下躲雨。他使勁眨動著被雨水衝得澀澀的眼睛,自我安慰地想:陳抱嬰即便能夠準時到達,她也一定會原諒他的,畢竟誰也不會估計到會下這麼大的一場雨。
馬路很快就成了一條急速流淌的河,雖然淺,但是水勢奔湧,浪濤滾滾,很有點山呼海嘯不可一世的派頭。斷枝殘葉在河水中時而順流而下,轉眼間不見蹤影;時而橫亙過來,阻住了水勢,形成一處臨時的攔水壩,聚集了更多的零碎雜物,在更大的水流衝來之後才轟然瓦解,乖乖地跟著水勢往前趕路。那些被水流衝擊得無法立足的可口可樂易拉罐,像一個又一個快樂嬉水的紅衣小人兒,蹦蹦跳跳,翻著跟頭,撒著歡兒,無比地盡性盡情。水頭甚至還衝過來一隻無辜的小狗,它長長的卷毛在水中如蓮花一樣飄開,四隻腳連刨帶劃,一邊無法自主地順水而下,一邊抬著腦袋往四麵張望,滿眼的驚懼和惶惑。
一些來不及躲避的行人或者固執的趕路者們在雨水中徒然掙紮,青蛙一樣地跳躍向前,小心閃讓著有可能紮破腳腿的樹枝雜物。再謹慎一點的,不敢在泥湯中貿然下腳,每跨一步都要猶豫再三,然後把腳尖伸下去輕輕試探,活像戰場上趟地雷的工兵士官。任百加注意到一個白衣白裙的年輕女孩,剪著短短的運動發式,在泥水中趔趔趄趄蛇行一段之後,忽然地就泄了氣,停住不走了,任憑暴雨從她頭頂瓢潑而下,將她小小的身體衝涮得搖搖晃晃。她的黑色短發可憐巴巴地緊貼在額前腦後,每一根發梢都在瀑布樣地滴水。白色衣裙粘住了皮肉,暫時地呈現出意味深長的粉紅,以至於全身上下輪廓畢現。女孩窘迫無比,兩隻手慌亂地忙碌不停,這裏那裏試圖將衣裙扯離身體,擺脫難堪。可是偏偏事難如願,這裏扯開了一塊,那裏又飛快地貼緊過去,活像每一寸皮膚都安上了磁石。女孩用哭一樣的神情抬頭四望,希望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窘相。她真的是差一點點就要哭出來了。
任百加不由自主地起了側隱之心,他將身邊的自行車盡量往旁邊擠了擠,擠出勉強可容一個人站立的空檔,然後揮舞胳膊,對雨中的女孩大幅度招手,喊她趕快到他的身邊來避一避雨。任百加的行動引起了身後一個女人的醋意和反感,她怪他隻顧招呼新人,不肯體恤舊人,自行車把甚至都捅著了她的肚子。她鄙夷加不屑地說了兩個字:“貼相!”
可是雨中的女孩看見了任百加的招手,她感激涕零,朝他揚起臉來,展示出一個水流滿麵的笑容。她接著轉過身體,兩手把濕濾濾的裙角再拎高一些,準備橫著趟水穿過馬路,往任百加的身邊靠攏。
就在這時候,她的左腳抬起來,跨前一步,再伸進湍急水流的瞬間,腳上的白色涼鞋忽然鬆開脫落,在水裏打一個小小的旋,悠悠地飄起,而後像一尾白花花的魚兒一樣,半沉半浮地被水流衝擊著,飛快地躍向前方,倏忽不見。
女孩的一聲驚叫壓在喉嚨口,沒有出來。她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捂到了嘴巴上。手鬆開裙角的同時,沉甸甸的布料垂下去,重新裹緊到她的腿上,並且纏住不放。
幾乎所有屋簷下避雨的人都看見了這尷尬的一幕。任百加身後的女人很響亮地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笑。任百加本來有心衝上去替女孩撈那隻鞋,被那聲笑嚇住,心想他也許不該表現得過份熱心,就把伸出去的一隻腳又縮了回去。
女孩在雨中舉著一隻光裸的腳,遲疑片刻之後,還是決定繼續剛才的行動――往任百加避雨的屋簷下走過去。此時此刻她的這種選擇更有必要,因為她不可能穿一隻鞋子在泥水中不知深淺地走完餘下的路程,她需要在某個地方停留下來,認真思考之後,作一個小小的選擇:是就近找商店買一雙鞋子穿上,還是幹脆甩掉第二隻鞋,光著腳丫子回家?
女孩盡管加倍地小心翼翼,還是出了問題:她的那隻光腳在泥沙俱下的汙濁水流中被紮破了。任百加看見她的身子猛地往後一仰,像被子彈突然間射中一樣,而後一屁股坐倒在泥水之中,把那隻傷腳舉起來抱在膝上,整個身體因為痛苦而縮成了一團刺蝟。
任百加的心裏同時一陣抽搐,他感覺他不能再坐視不管,那不是一個男人的做法。他從屋簷下奔出去,啪啪地踩著雨水,橫穿過人行道,衝到馬路上。他蹲下去,用兩隻胳膊把女孩橫著托起來的時候,女孩正在一個勁地發抖,臉色和嘴唇都蒼白得可怕,不知道是被雨水泡的,還是被突發災難嚇的,抑或是因為傷口疼的?
這一回,旁觀者們不再事不關己了,他們看見任百加抱著受傷的女孩走過來,紛紛朝兩邊退閃,好給他們騰出一個相對寬敞的避雨空間。任百加把女孩安置在他的自行車後架上。女孩大概傷得不輕,她翹著一隻腳,噝噝地吸氣,血水不斷地從腳底板滲出來,流到腳後跟,再彙合了沿腳踝淌下來的雨水,變成一種粉紅色的奇怪的液體。任百加身後的女人此刻加倍地沉不住氣,一迭聲地催促:“快送醫院,要到醫院打一針的,否則要感染破傷風的。”
任百加征求女孩的意見:“要去醫院吧?”
女孩可憐巴巴的樣子:“我怎麼去啊?”
任百加說:“當然我送你。”
旁邊的人就催促:“快去快去。”
女孩不說話了,低垂著眼睛,表示默認。任百加扶她在後座上坐好,踢開車腳撐,兩肩一拱,推著自行車重新進入茫茫大雨之中。
醫院倒不是很遠,但是因為雨水太大,看不見路,也睜不開眼睛,任百加無法騎著車走,隻能一步一步慢慢地推。趕到急診室,抬頭看牆上的鍾,已經六點出頭。任百加鬆一口氣,心裏反覺著沒了負擔。已經遲到了,遲多少也是個遲,幹脆送佛送到西天吧。任百加就盡心盡力幫那女孩的忙,樓上樓下的掛號、交費、取藥,感覺上是照顧一個相處了很久的熟人似的。
女孩把那隻包紮好了的腳擱在板凳上,愁眉苦臉地說:“我應該怎麼謝你好呢?”
任百加笑笑:“謝什麼?換了誰都會這樣做。”
女孩糾正他:“不,肯定不是誰都會做。我猜你是個老師,大學老師。”
任百加問她:“你呢?”
她有些靦腆:“我也是老師,教小學。”
他們交換了各自的名字。女孩叫李梅。李梅臉上最討喜的地方是鼻尖上的幾粒雀斑,淡褐色,恰巧分布成一個若隱若現的梅花形的圖案,冥冥之中跟她的名字吻合起來了,真是有趣。
二,
那天傍晚,任百加沒有能夠約會到陳抱嬰。第二天他給她打電話,解釋大雨中發生的事情,陳抱嬰嘻嘻哈哈地笑著,反問他:“你想我會等你多久?”
任百加猜測:“十分鍾?二十分鍾?”
陳抱嬰的聲音很愉快:“一分鍾啊,傻瓜!六點過一分的時候,我碰到了一個同學,他請我去看了一場電影,美國片,蠻刺激的。”
“你隻肯等我一分鍾?”
“大雨嘛!我知道你不會來了嘛!再說電影院就在旁邊,看電影也是躲雨羅。”
任百加遲疑了幾秒鍾:“那我們……再約時間?”
陳抱嬰在電話裏說:“不行了,你運氣不好。我今天下午要跟主編出差,去北京,組幾份稿。我恐怕要一星期之後才能回來。”
任百加放下電話,想像陳抱嬰此時興衝衝的樣子。陳抱嬰是個身材高挑、模樣非常洋氣的女孩,眼睛、嘴巴、鼻子,單看沒有一處特別出色,擺放到一起,卻是說不出來的生動,是一種令人愉悅、引人暇想的誘惑,有時候僅僅在她對麵坐著,聽她說話,看她眉眼神情中飛揚著的韻致,就會覺得自己已經深陷其中,欲拔不能。
有一次,任百加和陳抱嬰同時去參加報社的一個座談會,認識了。任百加由此展開對陳抱嬰的小心而謹慎的追求。一方麵出於為人師表的矜持,另一方麵也是害怕攻勢過猛嚇著了對方,任百加幾次約會都是遲疑再三,而後簡單收場。任百加一直都覺得不過癮。好像陳抱嬰也不過癮。也可能她根本就沒有當真。她嘻嘻哈哈,可有可無的,不拒絕任百加,也不顯出渴望和投入,讓任百加總是捉摸不透她的態度。
任百加問她:“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她說:“不錯啊。”
“說真話!”
“真的不錯!”
“那你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我現在不是你的朋友嗎?”
任百加望著她似笑非笑的花兒樣的眼睛,一時間反倒無話可說。
陳抱嬰出差一個星期,任百加百無聊賴。這期間他接到李梅的一個電話。李梅說話的聲音細聲細氣,害怕挨罵似的小心翼翼:“任老師,我是李梅。你還記得我嗎?”
任百加問她:“在哪兒呢?”
“在你樓下。”
任百加嚇一跳,慌忙奔到窗前。他看見街對麵的電話亭邊放著一輛擦得錚亮的小輪自行車,從亭子的側麵還能看見白色衣裙飄開的一角。
“天哪,”任百加說,“你的腳肯定沒有好透。”
“是沒有。”李梅承認。“走路還不行,可是能夠騎車了。”
“還是在家裏呆著的好,起碼腳擱著有助於傷口愈合。”
“我怕你惦記我呀。”李梅輕聲輕氣地笑著。“你幫了我,我總要對你有個交待吧,否則你會想,當老師的人怎麼這麼沒禮貌?手一放,就風箏一樣無影無蹤了。”
任百加哈哈地笑起來,覺得這個李梅說幾句話還是有點兒意思的。
“你真的騎車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
“那好,我馬上下樓,請你看電影。”
任百加騎著車,把李梅帶到了陳抱嬰剛去過不久的那個電影院。所謂“蠻刺激”的美國片還在放,不過不在電影廳,在新開辟的“錄相廳”,屏幕不算小,影像卻模糊,整個兒鬼鬼綽綽,恐怖處更恐怖。中間李梅把手伸過來,握住任百加的手腕不肯放。任百加驚訝地扭頭看她,李梅的臉被屏幕映得紅紅綠綠,一雙眼睛瞪得田螺一般大,嬰兒樣地天真。任百加不知道手腕讓她這樣握著是不是好,可是他又沒有理由不打招呼地縮回去。他窘迫得汗都出來了。他想,跟陳抱嬰約會過好幾次了,彼此之間還沒有一秒鍾的肌膚相親呢。他又想,陳抱嬰那一次會不會也在中途伸手握住她同學的手腕呢?李梅的個子小,手也小,手心是汗津津的,指尖卻有點兒冰,抓住人的時候滿把一握,不留空隙,想要就要的那種勁頭。陳抱嬰的手會是什麼樣的?當她抓握、撫摸一個人的時候,手指和手心的觸點也像她的性格那樣若即若離嗎?
一個星期快過去的時候,任百加的導師因為課題上的事情,需要到一個邊遠地區做半個月的調查,他挑了任百加做他的助手。這當然是好事,將來課題做出來,任百加少不了有一份,也許還能寫成一本書,書上也會有任百加的名字。對於一個剛留校不久的年輕學人來說,機會就是一切,成名成家的道路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
十年之前的通信事業遠遠沒有如今這麼發達,尤其邊遠地區,寫好的信能夠寄出去就算不錯的事。任百加趴在小旅館裏潮膩膩的被子上給陳抱嬰寫過潦草的幾句話,大意是說,等他回去,他要請她吃飯,去城裏新開張的“麥當勞”。任百加又給下麵的一句話加了著重號:聽說麥當勞的炸薯條尤其好。而後他貼上自帶的郵票,放到旅館的櫃台上,等著每天過來送報的郵遞員把信帶走。
任百加一回到學校,洗過澡,理了發,就給陳抱嬰打電話。
“收到我的信了嗎?”
“收到了。信封上一股子羊膻味。”她嘻嘻地笑著。“就等著吃你買的炸薯條了啊。”
“那走啊,我在麥當勞門口等你。或者我接你去?”
“不用。”她顯得有一點遲疑。“可是我這兒還有個朋友。”
“一塊兒帶過來。”任百加爽快地發出邀請。
任百加顯然沒有意識到陳抱嬰的“朋友”會有可能是男性,所以他站在麥當勞餐館的門口,看見陳抱嬰穿著一條很時髦的黑色牛仔褲,一件低胸緊身的針織小背心,挽了一個年輕小夥子的胳膊,神采飛揚地穿過人流往這邊走過來的時候,他不由得在心裏罵了自己一句:“蠢貨!”
陳抱嬰走到門口的台階前,把小夥子往任百加的身邊一推:“介紹一下啊,這是我同學,上次跟你說過,一塊兒看電影的。”
任百加不得不裝腔作勢地跟對方握手:“幸會,幸會。”
陳抱嬰仔細看他的臉:“你好像臉色不太好?”
任百加辯解:“哪兒的話,我還沒有這麼小氣。”
陳抱嬰的同學這時候已經明白了陳抱嬰和任百加的關係,或者他們曾經有過的關係,故意打著哈哈:“我可是沾人家的光了。我這人是不是還算有福氣,啊?”
陳抱嬰大咧咧的,好像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兩個男人彼此間的敵意和醋意,進門之後就忙著督促他們洗手,而後張羅著找座位,排隊取食物,興致好得很。
任百加冷眼旁觀陳抱嬰的同學,覺得他小鼻子小眼,氣宇既不軒昂,風度更談不上翩翩,職業也顯得可疑:放著大機關的公務員不做,辭職下了海,搞一個小小的廣告公司。任百加實在不知道陳抱嬰搭錯哪根筋,願意把自己一生的幸福交給這個人掌握。
但是這個人很懂得討女人喜歡啊,即便扭頭跟任百加說話的時候,他眼睛的餘光也始終在關注陳抱嬰的每一個動作。她吃完炸雞翅,他立刻把擦手紙遞到她手上。她左顧右盼不知道接下來吃什麼好,他馬上替她選好了薯條,沾上蕃茄醬,直接送到她口邊。稍有閑暇時,他的手還不忘了在她手臂上撫摸一下,把她的指頭拿起來握一握,再放開。總之,他時時刻刻試圖傳遞給陳抱嬰的是這樣一個信息:我愛你,我一直都在想著你。
任百加承認自己被打敗了。同時他也確切地明白了一個道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相愛是需要肌膚相親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慕是一個太高的境界,不適用於塵世間的男女。男人隻有消解了女人皮膚的饑渴,令她感受到性愛意義上的愉悅,愛情才能從天空落實到地麵,彼此成為一種不可分割的疼痛。
任百加事後給陳抱嬰打電話說:“我從來都不敢碰你,這是我的一個錯誤。”
陳抱嬰先是笑,後來她就不笑了,她說:“任百加,我就是現在給你機會,你還是不行,你做不出來的。幹脆我們兩個人來創造一個奇跡吧,試試能不能做理想世界的好朋友。”
任百加抗議:“你這樣說,不就是把我永遠地排除出局了嗎?”
陳抱嬰說:“那就順其自然,千萬不要為一個目的而強迫自己,好嗎?”
任百加說:“好。”
任百加隻能說好,因為他一向就是個想像大於行動的人,除了自怨自責,罵自己愚蠢和混球之外,他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能夠把陳抱嬰從她同學身邊重新再拉回來。獨自悶在宿舍裏的時候,他設想著無數跟陳抱嬰溫柔纏綿的情節,任意置換著時間、地點、開頭、高潮和結局,隻是人物始終不變,從二十八歲到八十八歲,不同的愛撫不同的親密,男女主角永遠突出於背景之中,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緩慢地動作,被水波包湧,像魚兒一樣巡遊。
而後,高潮退盡,他沉沉地睡著了,臉上帶著一絲笑容,眉宇間還有一點點的憂傷,一點點的悲哀和憤懣。
三,
任百加轉過頭來跟李梅結了婚。雙方的親友們都覺得這一對新人非常合適:學曆、職業、收入、家庭背景……絲絲入扣,無可挑剔。就連兩個人在新房布置的口味上也那麼的一致,兩個人都喜歡簡單清雅、樸素無華,新房裏除了必要的家俱和書,就剩下白亮亮的牆壁和黑白分明的塑膠地板。唯一的裝飾品是一具非洲木雕裸女,女人眼睛眯縫著,手摸在自己胸前,乳房和臀部都誇張到巨大,以至於纖細的腰肢不堪重負,隻能無奈地跪坐下來。李梅本來不同意將這具裸女擺進客廳,覺得性意味太濃,刺眼,讓人看著難為情。任百加在這件事情上拒絕妥協,因為雕像是陳抱嬰送的。他的生活中,陳抱嬰留下來的隻有這一點點痕跡了。
婚禮之前,任百加給陳抱嬰和她的男友發去了請貼。婚禮進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陳抱嬰姍姍來遲,形單影隻的,懷裏抱了一大束當時還難得一見的鮮花。新婚夫婦此刻正在挨桌敬酒,任百加穿了一身別別扭扭的嶄新西服,脖子已經被襯衫硬領磨出一圈紅印,臉上的肌肉因為笑得過多而酸疼酸疼。他仰起腦袋把一小杯葡萄酒往嘴巴裏倒,眼角的餘光忽然看見門口陳抱嬰的身影,手一抖,橙紅色的酒液全部灑到了下巴上,順著脖子血流一樣往下淌,看上去好像被人當眾刺了一刀,模樣慘不忍睹。李梅跺一跺腳,小聲地責怪他:“你怎麼搞的呀!酒席上哪裏有襯衫給你換呢?”
任百加不聲不響地放下酒杯,往門口走。被酒液浸透的襯衫前胸一片冰涼。
他站在距陳抱嬰一步之遙的地方,問她:“怎麼是你一個人?”
陳抱嬰很不好意思,語氣像是道歉:“我跟他分手了。那張請貼浪費了。”
任百加愣了好一會兒,覺得周圍的一切漸漸漂浮起來,旋轉起來,大廳中的那盞吊燈忽然間變成一輪正午的太陽,光芒萬丈,著火樣地燃燒,刺得他眼球和腦袋疼痛難忍。他踉蹌一步撲在牆壁上,咚咚地用額頭去叩牆。李梅慌忙地奔過來,拚命拉住他,又不顧一切地插到他和那堵牆壁之間,用胸脯來充當肉墊。
李梅回頭對陳抱嬰解釋:“他喝醉了。讓你看笑話了。”
任百加搖手:“不不,我隻是有一點興奮罷了,今天是我結婚啊!”
李梅疼惜地抱住他的腦袋:“興奮也要有個限度,你可以唱歌,可以跳舞,但是不可以撞牆。”
任百加說:“我撞了心裏才痛快。”
李梅哭笑不得:“你是個怪人!”
任百加招呼陳抱嬰:“你請坐,我要敬你的酒。”
陳抱嬰笑微微地:“算了,你要是再喝,今晚就是個醉新郎了。李梅你還是早點扶他回去的好。”
李梅點頭:“是啊是啊,我讓我哥招呼著客人,我先帶他回家。”
任百加回到家,倒在婚床上,一下子就睡著了,一覺到天亮,什麼也沒有做成。
天亮之後他醒來,看見李梅穿戴整齊地趴在他床邊,眼睛周圍有一圈黑,顯得憔悴,也不知道夜裏究竟睡沒睡。任百加真心誠意地對她道歉:“對不起啊,我沒想到喝多了酒會這樣。”
李梅說:“你還好。我以為你要吐得一塌糊塗的呢。”
李梅把一隻手放到他臉上,手心溫溫的,還有淡淡的一股香皂味。任百加忽然地就衝動起來,一翻身抱住了李梅的脖子。“上床吧。”他說,“我們從現在開始好不好?”他嘴裏噴出的熱氣把李梅的發絲吹得飄拂起舞。
李梅顯然沒有必要的心理準備,所以臉紅得厲害。“現在?白天?”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任百加的臉上也在發紅,是潮紅,欲望漸起的那種紅。“現在。我想要。”他說得非常肯定。
李梅奮力掰開他的手,驚慌地後退一步:“你瘋了?今天會有很多客人要來,我的同事,還有你的同學……”
任百加坐起身,可憐巴巴地看著李梅:“那就不開門,讓他們走。我們兩個結婚,關他們什麼事?”
李梅下意識地抱住胸脯,仿佛麵對著一個陌生的強奸犯,或者諸如此類的人。因為驚慌,她的臉龐看上去縮得更小,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寫滿了緊張。
任百加哀哀地喊一聲:“李梅!”
李梅終於意識到麵前的這個人是她的新婚丈夫。她的神情一下子鬆馳下來,露出對學生慣常表示的那種寬容大度。“你真像個孩子。”她溫和地責備他,“你這麼任性,想到什麼就要做什麼。”
“那你肯不肯做?”任百加問她。
李梅噗哧笑出聲來:“你把我嚇得不輕。我心跳得都要吐了。”
“別躲開我的問題。”
李梅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現在是早晨八點鍾,等到晚上,也不過十二個小時。我們還是等到晚上吧,好不好?”
任百加隻好長歎一聲,無趣地倒回床上去。
一天當中,他神情厭厭,人來人往總是李梅在應付著。李梅告訴鬧新房的客人們:“他昨天喝醉了,今天還難受著呢。”他就勉強地笑出一種疲憊,為李梅的話做出注腳。客人們虛張聲勢:“李梅啊,你不要把任百加寵壞了啊。”李梅笑著:“哪能呢,是他一直在寵著我。”她小鳥依人地偎到任百加身邊,勾住他的脖子,額頭貼著他的臉,纏綿得好像電影裏的一個鏡頭。
任百加很奇怪,在他跟李梅交往的整個過程中,所有肌膚接觸的開端都是由李梅挑起的,看上去她是一個大膽、開放和縱情的女孩,偏偏在性愛的最重要的關頭,她止步不前,寧願退縮到事情的起始狀態。所有的表現都是她的假像,她隻是把觸角伸到了繭外,實際上身體堅守不出。任百加這麼想了之後,心裏麵就有點怪怪的,總好像上了人家一個不大不小的當。
還好李梅是一個信守諾言的人,吃過晚飯,任百加還在客廳裏看新聞聯播的時候,她就洗涮幹淨,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送進被筒。她在床上大聲地招呼任百加:“哎,你來嗎?”
任百加走進臥室,看見李梅直挺挺地躺著,被單一直拉到鼻尖處,隻露在外麵一雙嬌羞盈盈的眼睛,心裏的火一下子又點了起來,湧出許多對李梅的憐愛和渴望。他俯下身,去親吻李梅的額頭和眼睛,方寸之地每一個點都不放過。嘴唇接觸李梅皮膚的瞬間,有炸彈轟地在體內爆開一樣,上上下下方方麵麵都起了及時的回應,一切都是得心應手,輕鬆自然,妥妥貼貼。他想,這就是身體對他的忠誠,是靈與肉的和諧和默契。
他直起腰,伸手解襯衫的扣子。解到第四顆鈕扣的時候,李梅細聲細氣請求:“拉上窗簾好嗎?”
任百加此時全部的心思都在床上,哪裏還顧得上別的,就說:“算了,沒關係。”
李梅說:“有關係。窗外有眼睛在看著我們。”
任百加回頭往窗外看,玻璃上有路燈反射的幾個光點,僅此而已。為消除李梅的緊張,他隻得光著上身去拉窗簾。
李梅又伸出一隻手,朝床頭台燈怯怯地指了一指:“能不能關上燈?”
任百加愕然:“關上燈我不就看不清你了嗎?”
李梅的聲音有點兒顫抖:“我不願意讓你看見。”
任百加愣了愣,斷然拒絕:“那不行,那就成了完成家庭作業,太沒意思了。”
李梅眨了眨眼睛,似乎也覺得自己要求得過份,閉住嘴,不再說什麼。
可是,等任百加扒光自己,把掖在李梅身下的被角抽出來,大力掀開的時候,李梅猛地抬起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百加驚訝地發現李梅全身上下都在顫抖,肌肉一塊一塊地痙攣,從胸到腿,皮膚的表麵波浪一樣起伏,像風吹麥地。
任百加心軟了,歎一口氣,第二次作了暫停,去關床頭燈。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就變得索然無味。儀式是在黑暗中完成的,沒有目光和表情的交流,也就無法引出更多的激情。任百加感覺到李梅有一聲壓抑的叫,像被人捂著嘴巴悶在喉嚨裏一樣。他看不見李梅的臉,不知道她那一刻會是什麼神色,眼睛裏是欣喜還是憂傷。他浮皮潦草地動作一番,大功告成,看著李梅靜悄悄沒有反應,隻好怏怏地抽身而退。
李梅這一刻的反應卻是快得驚人,馬上伸手抓到團在枕邊的內衣,三下五除二地穿到身上,再打開燈,下床拿了一條毛巾,先擦身體,再擦床單,樣子鬼鬼祟祟,好像生怕被人發現什麼抓到把柄。
任百加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躺著先喘口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