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五更將明,隻聽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我那人。”醜。〇隻如此稱喚,豈複肯去山東者哉!張順道:“哥哥不要做聲,我教你看你那人!”我那人,你那人,接口成趣。安道全起來,看見四個死屍,嚇得渾身麻木,顫做一團。張順道:“哥哥,你再看你寫的麼?”“你寫的”三字,妙幻之極。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張順道:“隻有兩條路從你行:若是聲張起來,我自走了,哥哥卻用去償命;若還你要沒事,家中取了藥囊,拙妻早已亡過。連夜徑上梁山泊,救我哥哥。這兩件,隨你行!”安道全道:“兄弟!你忒這般短命見識!”
趁天未明,張順卷了盤纏,同安道全回家,開鎖推門,是無家之人。取了藥囊;出城來,徑到王定六酒店裏。王定六接著,說道:“昨日張旺從這裏走過,可惜不遇見哥哥。”文字忽然穿到有人敲門之前,奇妙不可言。張順道:“我也曾遇見那廝,可惜措手不及。正是要幹大事,那裏且報小仇。”寫張順不必殺張旺,所以深表張順也。說言未了,王定六報道:“張旺那廝來也!”惜其去,報其來,鬥文緊簇,亦寫冤家路窄。張順道:“且不要驚他,看他投那裏去!”妙妙,偏不在巧兒房中,偏不在定六門前。隻見張旺去灘頭看船。王定六叫道:“張大哥,你留船來載我兩個親眷過去。”張旺道:“要趁船,快來!”王定六報與張順,張順道:“安兄,你可借衣服與小弟穿,小弟衣裳卻換與兄長穿了,才去趁船。”寫張順分外細慎,不似張橫。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張順道:“自有主張,兄長莫問。”安道全脫下衣服與張順換穿了;張順戴上頭巾,遮塵暖笠影身;妙。王定六背了藥囊。走到船邊,張旺攏船傍岸,三個人上船。張順爬入後梢,揭起艎板,板刀尚在;悄然拿了,再入船艙裏。隻“板刀尚在”四字,寫得果報森然,令人不寒而栗。〇不必用板刀也,而亦必拿過,見其細慎之至也。
張旺把船搖開,咿啞之聲,又到江心裏麵。妙,果報可畏如此。張順脫去上蓋,不欲汙道全之服也,寫得色色細慎過人。叫一聲“梢公快來!你看船艙裏有血跡!”妙妙,即用前“血跡”字,然在張順口中隻是無意而合。張旺道:“客人休要取笑。”一頭說,一頭鑽入艙裏來,被張順肐(左月右荅)地揪住,喝一聲:“強賊!認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麼!”讀之快活之甚,鬆顙之甚,千古惡人看樣。張旺看了,做聲不得。張順喝道:“你這廝謀了我一百兩黃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個瘦後生那裏去了?”要問。張旺道:“好漢,小人金子多了,怕他要分,我便少了,妙語絕倒。此即臧文仲竊位注腳,自古至今,無不爾爾,莫單笑截江鬼也。因此殺死,攛入江裏去了。”本領既大,心計轉粗,不至於是不止也。張順道:“你這強賊!老爺生在潯陽江邊,長在小孤山下,做賣魚牙子,天下傳名!隻因鬧了江州,占住梁山泊裏,隨從宋公明縱橫天下,誰不懼我!雄文駭俗,讀之起舞。你這廝漏我下船,縛住雙手,攛下江心,不是我會識水時,卻不送了性命!今日冤仇相見,饒你不得!”就勢隻一拖,提在船艙中,取纜船索把手腳四馬攢蹄捆縛做一塊,亦是纜船索,寫得果報可畏。看著那揚子大江,直攛下去,寫得果報可畏。喝一聲道:“也免了你一刀!”寫得果報可畏。王定六看了,十分歎息。四字妙絕,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十分歎息,良有以也。張順就船內搜出前日金子並零碎銀兩,銀則猶是也,金少十兩矣。都收拾包裹裏,三人棹船到岸,對王定六道:“賢弟恩義,生死難忘!你若不棄,便可同父親收拾起酒店,趕上梁山泊來,一同歸順大義,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說罷分別。張順和安道全換轉衣服,就北岸上路。色色細備,一筆不漏。王定六作辭二人,複上小船,自搖回家,本是山泊金子,欲送安太醫,卻送截江鬼,乃未幾而仍歸山泊者,安太醫不得有,截江鬼又不得有也。本是截江鬼小船,乃截江鬼與瘦後生搖卻半世,截江鬼又獨搖數日,至是卻屬王定六搖歸者,瘦後生不複在,截江鬼亦不複在也。嗟乎!觀於此,而人猶不義命自安,紛紛妄求,不亦大哀也哉!收拾行李趕來。
且說張順與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藥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個文墨的人,不會走路,行不得三十餘裏,早走不動。行文至此,已屬餘尾,卻忽作一頓。張順請入村店,買酒相待。正吃之間,隻見外麵一個客人走到麵前,叫聲:“兄弟,如何這般遲誤!”張順看時,卻是神行太保戴宗妙絕妙絕,又妙於道全之速去,又妙於定六之遲來。扮做客人趕來。張順慌忙教與安道全相見了,便問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目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進,看看待死!”張順聞言,淚如雨下。寫張順。安道全問道:“皮肉血色如何?”便似醫人聲口。戴宗答道:“肌膚憔悴,終夜叫喚,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難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體得知疼痛,便可醫治。隻怕誤了日期。”一句趲入。戴宗道:“這個容易。”取兩個甲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藥囊,妙。〇前若便用此法,何以有揚子江心一案?今若不用此法,何以使背瘡不誤日期?故知一筆一畫,皆有其故也。分付張順:“你自慢來,我同太醫前去。”兩個離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隻用一字,忽結太醫,卻颺下張順作餘波。
且說這張順在本處村店裏一連安歇了兩三日,隻見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親果然過來。不更生頭,順筆帶下,妙甚。張順接見,心中大喜,說道:“我專在此等你。”王定六大驚道:“哥哥何由得還在這裏?那安太醫何在?”寫王定六。張順道:“神行太保戴宗接來迎著,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卻和張順並父親一同起身,投梁山泊來。
且說戴宗引著安道全,作起神行法,連夜趕到梁山泊。寨中大小頭領接著,擁到宋江臥榻內,隻一“擁”字,直畫出眾人情義來。就床上看時,口內一絲兩氣[11]。安道全先診了脈息,說道:“眾頭領休慌,脈體無事。身軀雖是沉重,大體不妨。不是安某說口,隻十日之間,便要複舊。”眾人見說,一齊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氣,然後用藥:外使敷貼之餌,內用長托之劑[12]。並治法皆詳寫。五日之間,漸漸皮膚紅白,肉體滋潤。不過十日,雖然瘡口未完,卻得飲食如舊。隻見張順引著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見宋江並眾頭領,訴說江中被劫,水上報冤之事,眾皆稱歎:“險不誤了兄長之患!”
宋江才得病好,便又對眾灑淚,商量要打大名,救取盧員外、石秀。看他“灑淚”二字,可謂醜極。仍不為晁天王報仇灑淚,故惡之也。安道全諫道:“將軍瘡口未完,不可輕動,動則急難痊可。”吳用道:“不勞兄長掛心,隻顧自己將息,調理體中元氣。吳用雖然不才,隻就目今春初時候,定要打破大名城池,救取盧員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婦奸夫,以滿兄長報仇之意。”宋江道:“若得軍師真報此仇,宋江雖死瞑目!”大書宋江甘心為盧員外報仇,以正其弑晁蓋之罪也。吳用便就忠義堂上傳令。有分教:
大名城內,變成火窟槍林;
留守司前,翻作屍山血海。
正是:
談笑鬼神皆喪膽,
指揮豪傑盡傾心。
畢竟軍師吳用怎地去打大名,且聽下回分解。
[1] 鏊子:一種金屬製成烙餅的器具,平麵圓形,底盤中心稍凸。
[2] 方書:醫書。
[3] 船稍:船尾。
[4] 伶仃:形容搖擺晃動的樣子。
[5] 醡(zhà)酒:濾酒。醡,同“榨”。
[6] 衲頭:補綴過的衣服。指破舊的衣服。
[7] 活閃婆:神話中的電母。
[8] 撒嬌撒癡:做出嬌憨的姿態。
[9] 釵鐶(huán):釵簪與耳環。泛指首飾。
[10] 打醉眼子:因酒醉而打瞌睡。
[11] 一絲兩氣:猶奄奄一息。形容生命垂危。
[12] 長托之劑:中醫常用於外科疾病中期治療的一種方劑。長,指生肌長肉;托,指托之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