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善默右腿翹起,腳尖顧自美美地抖個不停。他猛然一驚,呔!自己竟這樣猖獗了十幾秒鍾,虧在沒人見到。這種舉動是不嚴肅的,有點不三不四。眼前的一切已不屬於下涯埠的養魚場了,現在,他正置身於莊嚴的市委大樓,坐在莊嚴的市委機關裏。

桌麵黃澄澄,印著魚鱗般的美麗花紋。銀灰色的電話機,有來電顯示。數碼撳撳,同學們的聲音就出現了。養魚場那隻電話很破舊,數字鍵七倒八歪,還不讓打長途。這當然和市委機關是不能比的。現在一切都不同了,他說話的聲音是一名市委幹部的聲音,他的眼光是一名市委幹部的眼光,他腳下的地麵,就是市委,是統領著數百萬百姓的最高權力機關。

黃善默知道自己應該奮鬥。當初一聽到市委,心裏就肅然,就有一種臣服感。市委,是高高在上的,特別是在他被貶至養魚場後,他覺得市委是多麼莊嚴神聖的字眼啊!沒想到今天就已端坐在這字眼裏頭了。他要抓住時機,好好幹,幹好了,將來也混個人樣出來。不說那目光飄移心高氣傲的市委書記和市長們,就拿那些說話粗聲粗氣,和市長見麵一聊就一二十分鍾的局長作比,這個頭銜,這個目標,非得咬咬牙,把所有的智慧和青春拚進去,試它一試不可。

初來那天,辦公室主任陳火明就喊他去細細談了。陳主任四十出頭,圓圓的臉,短短的頭發,斯文裏透著幹練,兩隻眼睛不緊不慢地盯著他,邊談邊考慮著什麼似的味道。這陳主任手握一隻半個水壺大的茶杯,咂了一口濃黃的茶水,順手從頭上抓下一塊頭皮,話就這樣談起來了。

他說:“部黨組開了會,認為你在這批學生中,比較起來是好的,是比較能幹的,就讓你進來了。我們部是個清水衙門,在這裏,享受是沒有的,苦有得吃,要吃得起苦。至於工作呢,安排你坐辦公室,你要有思想準備,不要因為是個大學生,當過團幹部,覺得坐辦公室委屈了你。辦公室工作很煩瑣,接電話,收發文件,接待客人,工作一件件都要做好。另外,要搞好辦公室、會議室衛生,打掃三個部長的辦公室,開水供應,每天都要負起責任。”

黃善默開始重新做人。在學校和養魚場,隻知飯來張口,打牌下棋,衣褲成堆發臭,不知掃它一回地,提它一壺水。現在不同了,每天一早,他就提著四隻水壺,到機關後麵的食堂去提水。黃善默多年來疏忽了鍛煉,手臂麻稈似的,沒丁點氣力。四壺水是沉了,從食堂到市委五樓的路也覺著遠了,拎著拎著,到後來手臂發酸發麻,漸漸沒了知覺。

黃善默搞不明白,現在哪個單位不是用純淨水,要自個兒燒的?這個部門倒真怪,偏要顯出清高樣來,還得到附近打開水,繼續艱苦奮鬥,還說這也屬於“兩個務必”。

黃善默覺得這工作太辛苦,是從沒有過的苦,但他得吃,得逼自己吃苦,想想自己的前途,未來,什麼苦也不覺著了。

部長們的辦公室門開了,他把冷壺拿出來,換上新打來的熱水。接下來,就給部長們拖地板。黃善默身體太虛,兩個辦公室拖下來,腰酸背疼,渾身出臭汗。彎著腰拖地,用手指搓洗著肮髒的拖把,他覺得自己幹的不是人活,簡直是奴隸。可是,市裏的哪個領導不是這樣過來的呢?不吃得苦中苦,怎做得人上人?這一切,都不是平白無故的,都有一個道理,有一種秩序,在死死地規範著上進的青年。

有時拖著拖著,黃善默顧自笑了。他想起昨天部長們在會上的發言,說是要心係群眾,服務人民,領導幹部都是人民的公仆。黃善默覺得這簡直是眼皮底下的笑話。部裏這麼多領導,這麼多公仆,為什麼沒有一個公仆替他黃善默掃地拖地打開水?為什麼他這個沒有一點兒官銜的小年輕,要為這些公仆們做死做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