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姑娘。一個陌生的姑娘。

她說找黃善默有點事情,說完就很文雅地坐下了。黃善默合上《新華文摘》,心裏怦然一動。他仔細地看了看這姑娘,在這種場景裏,光線、天氣等等,都讓他覺得進入了夢幻。或者說,他是在這夢幻裏進出過許多次了,隻是,他所遇見的姑娘要比眼前這位更漂亮些、更朦朧些。現在,眼前的這位姑娘並不十分漂亮,卻也有好幾分可人。她有著一頭烏黑的、長長的、梳得很整齊的頭發,一張臉不胖不瘦,基本上屬於瓜子形。一對大眼睛,文文靜靜地觀察著黃善默以及黃善默周圍的東西。最有特點的是那張嘴,雙嘴有力地合在一起,配合著那對文靜的眼睛,黃善默認為這是與人初次見麵的姑娘曾經受過教育的表現。

姑娘穿著一件自己編織的毛衣,火紅火紅的。在後來的日子裏,黃善默覺得她的性格也是一樣的火紅。這是很能讓黃善默感覺到溫暖的。

姑娘說她叫鄒瀲,也是楠州大學畢業,而且也是政治係,但比黃善默低兩級。鄒瀲說,她在係裏時就經常聽人談起黃善默這個人,有時也遠遠地見過一兩次,有點印象。

黃善默覺得對鄒瀲很有些親近感,他說他在學校裏時並不知道有她這麼個人。楠州大學是很大的一所學校,政治係的學生也很多,互相不認識也不足為怪。黃善默是係裏的團委書記,在係裏麵是個很風光的人,知道他甚至認識他的人當然很多。

鄒瀲讀的是專科,兩年就畢業了,因此和黃善默是同一年回綮雲的。現在她的工作單位是綮雲化工廠,工作性質和黃善默一樣,也是收收發發。隻是,和黃善默的單位不一樣,前途也定然不同。他是不可能永遠幹收發的。

鄒瀲說她們單位裏需要用一個資料,想到他們部裏找找看。黃善默知道這種資料一般的機關單位裏都是有的,找出來後,就給了鄒瀲。

兩個人談了一些政治係的事情,談了一會兒楠大綮雲校友回綮雲後的情況,這時,諸葛賡手裏拿著一副眼鏡進來了,他麵無表情地看了看鄒瀲,然後雙手握著眼鏡合規合矩地慢慢戴上,轉身去翻看今天的報紙。鄒瀲客氣了兩句,站起來告辭。

黃善默把她送到樓梯口,就在走這幾步路時,他聽到了咯吱咯吱的怪聲,很有節奏地。他往下看了看,才發現鄒瀲穿了條燈芯絨褲子,再下麵呢,是一雙黑色的高跟鞋。

鄒瀲很熱情地笑了笑,然後抿了一下嘴,就下樓了。

黃善默目送著她,聽到她的高跟鞋在樓板上的撞擊聲和燈芯絨褲管的摩擦聲漸漸地離他遠去。

黃善默暈了幾秒,他覺得剛才看到的笑,有些意思。

諸葛賡問剛才這姑娘是誰,並且鐵樹開花似的在嘴角流出了一絲笑意。

黃善默看了一會兒報紙,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整個下午,他都覺得恍恍惚惚的。

走到外麵的陽台上,眼前的樹葉都一言不發,雲塊都軟綿綿的,空氣裏,也滲透著一種不解的迷茫。

晚上很早就睡了,可怎麼也睡不著。他聽到外麵有聲音在幹擾,可仔細聽,卻又什麼也沒有。待到朦朦朧朧想要睡去時,那聲音又一陣一陣地清晰起來。這回終於聽清楚了,那是他聽到過的聲音,是高跟鞋和燈芯絨褲管的聲音。這聲音有些稀奇和陌生,有股特別的新意,並且讓人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芳香。鄒瀲來了,多麼清新,多麼可人的姑娘,她用手擼了擼長長的烏發,抿著嘴笑了。黃善默高興地擁上去,就漸漸地抱著她了。這是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感覺,真讓人興奮,讓人幸福。

一陣笑聲,刺耳的笑聲。是誰?是誰會這麼大膽地嘲笑別人的愛情?

黃善默惱怒地豎起耳朵,一聽,原來是郵電招待所的服務員們在嬉鬧,是他黃善默睡得太早。黃善默不相信剛才親吻的不是鄒瀲,雙手捏了捏,是身上的被子。嘴裏半咬著的,是那塊臭不拉幾的被頭。

活該!妄想!黃善默不客氣地批評自己。自己和鄒瀲隻不過見了一次麵,就產生了這非分之想,實在太不應該。正像人們常說的,是想老婆想瘋了。簡直是花癡一個。黃善默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要說自卑他也不否認。

黃善默家在農村山溝溝裏,家裏條件並不好。現在的城裏人,要求越來越高,一般城裏的姑娘,是不喜歡找家在農村的小夥子的,他黃善默,普普通通一個機關幹部,說好聽點也隻不過是個大學生,可現在的大學生就像池塘裏瘋長的水葫蘆似的,一叢一叢,到處都是,看了讓人壓抑和鬱悶。雖說黃善默有理想,可現在的人是看事實的,沒人願意看理想。像你黃善默這樣一個窮書生,想找鄒瀲這樣的姑娘?沒門!做夢!想都別想!

黃善默很嚴肅地把自己批評了一頓,一直把自己批進了夢鄉。

三天以後,又是一個很好的下午,部裏全體幹部照例進行一周半日的政治學習。黃善默有點熟悉這種刻板的生活了,熟悉它的枯燥無味和形式主義。一張拚湊起來的圓形會議桌,部長石克伍照例莊嚴地坐在東頭。一左一右分別為副部長屠連甲和李憶舟。

接下來,依次是部務會成員兼辦公室主任陳火明、一處處長邴懷北、二處處長嚴律己等等。其他一般幹部,也都很有規律、很習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黃善默注意到,陳火明的位置離部長和副部長的位置最靠近,並且有一種直往前衝的勢頭。他的發言也常常緊接著三位部長之後,而不喜歡讓別人搶了先。當別人的發言有點過激時,他總是習慣地摸著鼻孔,有時甚至狠狠地挖出點什麼來,然後冷冷地注視著他。最要命的就是勞辛勤了,這位早年當過部委會成員和處長現已退下來的一般幹部,平時總苦於沒有機會當角兒。因為他仍被選為部黨支部的學習委員,於是一到學習日,他便如同被買回家準備上鍋的鯉魚,重又鮮活起來。他那幾無血色的臉上,泛著一層紅光,手指頭不停地往嘴唇裏蘸出一指口水,然後用力地翻摸著文件,唾沫橫飛地大聲朗讀著各種上級的文件和領導講話。當然,勞辛勤和其他幾乎所有的幹部一樣,在會上會下說的普通話並不標準,而是一種夾雜著綮雲土話的綮雲普通話,當地人把它稱作綮普話。黃善默在勞辛勤那一陣陣抑揚頓挫的朗讀中,不時要聽到一個個被念錯的字,如“澄清事實”被讀作“登清事實”,“棘手的問題”成了“辣手的問題”。